他俩左手腕上都戴水晶石头编的红绳手链。
今天右手腕儿又多了一对儿耐克护腕,白色的,带个显眼的大标。一人戴一个,擦汗方便。
这俩人就一路通关似的,过了好几道水潭,走了大概两个小时,走到像是沟子底水源头的地方。
一道细流,从峭壁的石头缝里流出来,瞿嘉伸了脖子,在水流下面洗一把脸。
“凉快。”瞿嘉抹一把脸,恤衫前襟一片湿漉,有水,有汗,有胸膛的轮廓。
周遥也伸脖子洗:“真挺凉的!”
“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瞿嘉说。
“我找个什么东西当盆儿,接着……把我带的水果冰一冰!”周遥四处嘀咕寻么,又想玩儿新花样。
瞿嘉就回身捡了好几块板子样的石头,戳在水潭很浅的地方,围成个小水坝的样子:“嗯,冰你的水果。”
周遥一乐,桃源深处真好。
其余同学已经远远地被他俩甩在后面了,只隐约听到那些熟悉的热闹的声音,知道同学们都在后面,但看不见影儿。无人打扰。
春花成林,无数花瓣儿随风飘落,洒在溪水里,在眼前打着旋儿漂走。
他们就坐在一棵很大的海棠花树下,吃午饭。
周遥刚要翻他的巨型零食大包,瞿嘉说:“吃我带的。”
“你也带啦?”周遥那眼立刻放出狼光,“你妈做的?”
周遥腆着脸笑:“我瞿阿姨又给他亲儿子做啥好吃的了?!”
瞿嘉一撇嘴,掏包,薄薄的塑料食品袋。一股喷香的味道就蹿出来了,香得让周遥嗷嗷的——装的是一兜子猪油烙的薄饼。
还有呢,又打开一个破铝饭盒,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一饭盒的猪头肉。
卧槽,卧槽,周遥馋得要疯了。
烙饼卷猪头肉,他俩的野餐。
零食?零食君滚蛋吧。
“还有热乎气儿,趁热。”瞿嘉说。
“还给你带了个菜,觉着光有肉没有菜不好吃吧?”瞿嘉又说。
“好吃!”周遥嘴里塞着,一个卷饼三口两口已经下去了,“真好吃!!”
瞿嘉又打开另个饭盒,是炝炒胡萝卜土豆丝,带点儿花椒麻椒味儿,和猪头肉卷在一起,太他妈香了。
“这猪头肉酱得好,老字号水准。”周遥边吃边抹嘴,乐,“替我谢谢阿姨啊,对我真好。”
“谢我吧。”瞿嘉瞅他一眼,谁对你真好?
“啊?”周遥瞅对方。
“我做的。”瞿嘉说。
“……”周遥盯着瞿嘉,“是不是啊?……你、做、的?!”
笑模样是缓缓从掩藏的深处流出来的,瞿嘉白了周遥一眼:“我做的,吃不出来啊?”
对你最好的人是谁,遥遥你说。
周遥今儿一大早六点多就蹿起来了,在自己屋里捣鼓,兴奋,惦记对方。
而瞿嘉,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平时懒死了,从来没这么勤快过。
他起来了就悄悄在厨房做饭,半扇猪头是瞿连娣前两天买的,让他头天晚上偷偷搁在窗台上化冻了。一大早儿,酱肉香料的浓郁气味蹿出厨房,擀面杖在砧板上擀出“吱吱呀呀”的动静,把他老妈也就闹醒了。
“你干吗呢?”瞿连娣从床上探个头。
“烙个饼,酱个肉。”瞿嘉背着身干活儿。他从小看着他妈妈怎么做这些面食,他其实都会,就是平时能不干就不干。
“你烙饼干吗啊?”瞿连娣还睡迷瞪着,“不就春游么?……不是给你买面包火腿肠了?”
“这个好吃。”瞿嘉说,“您甭管了。”
“烙饼用你自己烙啊?”瞿连娣也起来了,准备进厨房干活儿。
瞿嘉立刻皱眉不乐意:“不用您……我自己做……睡觉去吧。”
瞿连娣多瞅了儿子两眼,哼了一声:“把那半瓶蒜蓉辣酱也带着呗,遥遥口重,他爱吃那个酱。”
瞿嘉小声说:“我自个儿吃呢。”
“呵,真逗!”瞿连娣也一撇嘴,心里门儿清,儿子你这德性,你再活三十年再忽悠你亲娘吧,“你自个儿吃,你会自己烙?你吃不都是等吃现成儿的等着我给你做啊?”
瞿嘉闷头没话说了。
瞿连娣瞅瞅砧板上的,再瞅瞅锅里的,指点着:“成,味儿还挺正。你再弄个切丝的菜,切细点儿啊,遥遥不是爱吃春饼么,卷肉卷菜的!”
瞿嘉皱眉:“您赶紧睡去,成么?”
瞿连娣才是憋不住话的,盯着瞿嘉看了一会儿,有点儿吃味了,冷笑一句:“真勤快。我还都没吃过,我儿子做的饭!”
……
俩人把一袋子烙饼全部瓜分,还有饭盒里所有的肉,狼吞虎咽。卷饼包着猪头肉、炝土豆丝和蒜蓉辣酱……怎么能这么好呢?
山间的风轻轻吹过来,吹起头发帘,吹落树上的花瓣。
有那么几片粉红色的海棠花飘飘扬扬地落下,落在肩膀上,然后落在卷饼瓤子里了。周遥看到那些花瓣儿,闷一大口啃了,痛快地嚼,好吃得让他想哭。
心里蔓延丛生开来的,都是一片粉红色的花海。
再来两瓶冰红茶下肚,又在溪水边洗水果吃,两个勇猛的吃货也吃撑得站不起来了。周遥往四面扫了一眼,猛地凑向瞿嘉的脸,瞿嘉迅速躲开:疯了你?后面好多同学呢。
周遥伸手抚摸瞿嘉鬓角的头发。
然后就往对方大背心里摸,瞿嘉一掌挥开了:“别摸我,你手上都是猪油!”
周遥把手伸回来,还故意舔一舔几根手指,很坏的,“那用我口水摸你”,再掏过去摸瞿嘉身上。
瞿嘉一闪身爬起来就跑,又被周遥从后面抱住了腰,凶猛地扑上,压住……树都动了,更多的海棠花瓣儿疯狂飘落,落在俩人眉梢和身上。
山沟里隐蔽的荒野的角落,又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讲话声,还有人看上这好地方,往这边儿来了。
瞿嘉迅速甩开周遥,低头转弯走开,周遥猛一回头。
“哎呦——”拖长声的一句熟人音。
“老子说谁呢,有动静儿,以为这沟里能遇见野生动物!”唐铮歪着头笑道,“以为是野猪呢!”
瞿嘉眼尖就瞅见唐铮身后还有个人,回道:“可不是有野生动物么。”
周遥不甘示弱:“别躲了我都瞅见了,两只!”
唐铮身后,跟着穿球鞋、一身运动装打扮的叶晓白。谁也别嘲笑谁了,这儿有四只溜边儿钻山沟的“野生动物”。
叶晓白脸色微红,额头冒汗,爬山爬得也够利索的,竟然到顶了,爬到水源头了。
这要是以前,这女孩绝对懒懒得不上来,体力能上她也不会爬上来。这在周遥眼里,后来回想,这他妈就是初恋的爱情力量,最庸俗而真实的一句话。
叶晓白把长发梳起在后面,一撩头发帘,抿嘴笑。
紧身t恤扎在腰里,长裙早就换成轻便的裤子。往日里,校园里,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神,如今就是一脸汗水淋漓、一身人间烟火的气质。太热还把短外套脱了,潇洒地系在腰上。
唐铮平时傍晚在田径队训练,叶晓白下了课就坐在场边,安静地埋头看书,其实是看人。
唐铮不训练的时候,就教叶晓白打篮球,或者一起去游泳馆游泳。
在校外,就是去逛东大桥、蓝岛大厦或者胡同口的外贸小店。女孩在店里挑漂亮的小玩意儿,唐铮就守在门口抽根烟等着,也是有这份耐心。
“你眉毛上有花瓣,”叶晓白瞅周遥,伸手帮弄,“弄脸上了?……你嘴上也有!”
叶晓白然后又瞅见瞿嘉不对:“你后面衣服,腰上黏的全是花瓣,自己掸掸啊……”
“你甭给他俩掸!”唐铮哼了一句,“别瞅,瞅多了瞅出事。”
“什么啊。”叶晓白说。
唐铮嘴角一动,笑得就不怀好意:“再多瞅两眼,又得瞅出他们俩这儿有点儿什么东西,那儿也沾点儿什么东西,身上沾着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禁看,不能看。”
“少废话啊贱人。”瞿嘉回瞪一眼。
叶晓白要护身边人了:“不准老说我们了么。”
唐铮伸手就一指周遥:“你们家小贱人那儿呢,满嘴吃得都是花,笑得那个欠抽的样儿!”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嘴都不闲着。周遥扔给对方两袋零食,心里憋不住美事:“来晚了只有虾味圈了,猪头肉卷烙饼你们俩没吃着吧。”
“瞿嘉做的?”唐铮挑眉。
“嘉爷做的!”周遥一笑。
“没那么稀罕,”唐铮也一笑,“我们俩刚吃了,已经饱了。”
叶晓白透出的笑容没有作假,话不多说,几乎形影不离跟在唐铮身后。这俩人钻在山沟里野餐吃的,是唐铮带的一大饭盒京东肉饼。
“谁做的京东肉饼?你买的吧?”周遥瞪大眼睛。
“哥做的。”唐铮指一下自己胸口。
唐铮就是另一个早上五点半从床上爬起来做饭的,这就是心里有人惦记。千层肉饼,最实惠好吃的猪肉大葱馅儿,再配上生黄瓜条和生白菜丝,蘸椒盐芝麻酱吃,这又是老北京人最土的吃法,土气的才吃着香呢……
叶晓白以前都不吃猪肉,不吃油腻的,减肥。
现在?现在什么都能吃,怎么腻歪的怎么来,还扭扭捏捏的讲一身忌讳?这饭就得看是谁做的。
周遥说:“咱铮哥就是重色轻友,只给女孩儿做饭,我们都捞不着么。”
唐铮回他:“瞿嘉是给谁都不做,丫就给你做饭了!”
“铮哥手艺可以,下回给我们尝尝。”周遥心里特美,夸了一句。
“那是……你们都有妈,老子又没妈。”唐铮低声道,“我都是自己做。我不做,我就饿着没得吃了。”
这都是大伙知道的。唐铮他爹那号人,死了老婆好多年,平时在厂子里就是邋里邋遢一个糟人,身上无好物,烟酒不离身,不受人待见,谁见谁捏鼻子躲着走。老婆当初估计就是忍无可忍,被这人给邋遢死的。
平日里,这儿子要是不做饭不洗衣服,当爹的都得袒胸露怀饿死在大街上。平房家里一老一少俩穷光棍,唐铮是什么都能干的,也不在乎了。
他们上一回在学校门口碰见的,叶晓白她爸,那时候是燕山一家石油集团的管理,坐的公家车。随后不久,她爸就从大型国企集团调离,升任帝都某行政区的建设发展部门主任。而叶晓白妈,就是跟周遥妈在同一间学院教书的同事了。
好像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几个人。
青春年少前途未卜时,如瞿嘉和周遥,如唐铮和叶晓白,相距实在太远了,就好像地下来的和天上来的,但他们那时就是亲密地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