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骨折的左臂已经完全没法动了,幸亏被草木落叶垫着才没出更大的事。过了不知多久,申晓奇才终于止住了带血的咳嗽,用没断的那条手臂勉强支撑着自己,从身下湿漉漉的泥土中爬起来,突然感觉手下触感不对。
他定睛一看,眼前正对着的竟然是半张腐烂的脸,浑浊成灰球的眼珠直勾勾瞪视着自己。
申晓奇大脑完全空白,全身通电似的打颤,想爬开却手脚无力。
“啊……啊……”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浑不似人的尖叫才终于从他拉开到极致的喉咙中爆发出来:“啊啊啊——!!”
恍惚间那尸体变成了裂开大嘴怪笑的脸,白骨喀拉喀拉抬起,带着血腥禁锢住了他的双手。申晓奇发了疯似的连滚带爬后退,边惨叫边蹬腿,那声调简直是难以形容的瘆人,直到他后脑咚地一声狠狠撞上了土坑边缘的石块,终于眼前一黑。
在失去意识前,他恍惚听见头顶传来声音,似乎有人终于赶了过来,停在了土坑边缘。
“……警察追来了,正在搜山……”
“来不及了……”
申晓奇耳朵嗡嗡震响,什么都听不真切,伴随着神智的急速流失而瘫倒在地上。
直到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空空的矿泉水瓶。
·
哗!荆棘丛被徒手拨开,秦川一撑身体跃了上去,加紧上前几步,突然顿住了。
民警们纷纷跟上来,霎时也纷纷愣在了那里。
几只警犬焦躁吠叫,来回嗅着什么,而覆盖着荒草的土坡背面却空无一人,别说申晓奇和步薇了,除了这群警察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秦川喘息着抬手看表,赫然已是八点零五分——这场生死拔河只剩下最后四分钟了!
“四探组通报情况!”“怎么样秦川?”“四探组,快通报你们的情况!”……
步话机中此起彼伏全是吼声,但现场却凝重而紧绷,没有人回答甚至没人出声,一张张面面相觑的脸上全是青白交错。一名森林搜救队员忍不住几乎要哭出来了,不停念叨:“怎么办啊秦副队,明明什么也没有,狗怎么就叫了呢……”
突然秦川手一扬止住了他,走上前蹲在草丛中细细搜索半晌,指尖从枯枝上仔细勾出了什么。
“这是……”
“衣服。”秦川紧盯着指甲缝里那几缕旁人根本看不出来的布料线头:“这个染色可能是申晓奇穿的迷彩裤。”
众人登时赶上前,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在这个当口,突然远处若隐若现地响起了什么动静,仿佛是一声不清晰的惊叫,紧接着树梢上鸟雀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引得人们纷纷抬头。
“汪汪汪!!”
警犬争先恐后向动静响起的方向奔去,秦川霍然起身,天纵山各个角落的所有步话机频道中同时响起了他的嘶吼:“跟上!”
转过荒野和树丛,几经树林覆盖,眼前猛地豁然开朗,一大片凤凰树林从高处轰然烧了下来。那猝不及防的景象令所有人怔住,随即只见警犬刨着地,疯了般往山坡背阴某处跑去。
“四探组已找到目标凤凰树林,警犬有发现,我们正在跟进!”秦川把步话机往右肩一插,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
搜救队员在多少年都没经过人的丛林中跌跌撞撞,隐藏在腐殖层下的气生根纵横虬结,让他们走两步就要摔一跤。但在这个时候没人顾得上叫疼,很多人都是凭着意志力爬起来再摔、摔了再爬起来,顶着满头满身的泥土落叶跟着大部队往前,仓惶中只听步话机里不断传出各种喧杂的嘶吼:
“八点零七!”
“八点零七四十秒!”
“秦川,” 步话机中传来吕局沉稳的声音,说:“只剩不到一分钟了。”
神经在所有人脑海中越绷越紧,几乎要频临极限,冥冥中无形的引线渐渐燃到了尽头——
秦川后槽牙一咬,拔枪向天砰砰两声,暮色中无数鸟雀裹着落叶鸣叫惊飞!
这是向附近可能存在的绑匪进行震慑,跟警车鸣笛是同一个道理,但没人知道对这种丧心病狂的变态绑匪有没有可能奏效。秦川身后的警察们纷纷停下了脚步,对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茫然眺望,除了山谷间鸣枪的回响之外周遭陷入了绝望的死寂。
搜救时间明明那么短暂仓促,此刻每秒却漫长得永无尽头。
滴答——
八点零九分整,被脚步激起的浮尘缓缓落回到泥土上。
明明没有声音,却仿佛一记重锤将虚空中看不见的炸弹轰然敲碎,前方响起了警犬的狂吠!
“找到了!”
“在那!在那!!”
吼叫撕裂所有人的耳膜,山谷间各个搜救探组的人同时抬头,半山指挥车上,吕局霍然起身。
“找到了!”秦川向前方几十米远处正聚在一起的几只警犬奔去,连滚带爬摔了多少跤都没发现,尾音尖利怪异得变了调:“呼叫急救小队!救护车开上来!快!!——”
从高处向下望去,步薇与申晓奇静静趴在山坡最底下的草丛间,身体看不出任何呼吸起伏。
树冠中漏下的一线天空从苍黄变为深青,黑夜拉开了它恢弘的帷幕。天地间只有少年少女身下汩汩洇出的鲜血,成了最后一抹深红刺目的色彩。
·
江阳县医院,抢救室外。
红灯倏而熄灭,随即门被推开了,同一刹那江停猛地站起身,只见医生边摘口罩边走了出来。
“子弹已经挖出来了,手术非常成功,可以说已经脱离了危险。不过虽然没有伤到内脏和主要血管,但怎么会失血那么多?未来一段时间还需要好好静养,小年轻可千万别不知轻重……”
周围天旋地转,医生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化作虚无。
“哎你怎么回事——护士!护士!”
江停眼前发黑,神志恍惚,仿佛感觉到自己被人七手八脚的扶住了。足足好几秒后他才恢复意识,被医护人员架到长椅上坐下,周遭乱哄哄的都是人声。
“我没事,没事……谢谢。”江停冰块般的双手不住发抖,接过护士匆忙端来的热蜂蜜水,放在唇边喝了一口。
“警察同志,”护士长从人群中挤出来,递上不断震响的手机:“您的电话。”
江停的手机已经到底没熬住,还是出了毛病,只光响铃却不亮屏,也看不到来电显示。他瞟了眼屏幕,接起来放到耳边问:“喂?”
“喂,陆顾问,是我啊小马!”
江停没力气回答,抬眼望向白墙上的挂钟。
“天纵山现场传来消息,找到人质了陆顾问!——凤凰树林!步薇跟申晓奇都活着,都活着!!”
马翔的咆哮背景音极其喧杂,想必他也是刚刚才接到消息。江停收回目光,嗓子眼里吐出的三个字喑哑平淡,听不出任何虚弱的迹象,也没有半点喜怒或激动的情绪,只说:“知道了。”
“秦副队正带人封锁天纵山出入口,争取连夜抓住绑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市局刑侦支队下黑手!这次我们连一只苍蝇都他妈不放过,一定要把这帮孙子连根拔出来!……”
江停摁断电话,将手机轻轻丢到身边。
“您没事吧警察同志?”护士长担心地打量他那根本不像活人的脸色:“来你们几个,扶这位警官去病房做个检查,可能有点急性低血压,叫人拿两支葡萄糖上来!”
江停道了谢,被小护士架起来扶着往前走,突然又挣扎着停下了。
“不好意思,”他声音低弱得吓人,要凑得很近才能被人听见,但还是很有礼貌的:“能不能把我安排在里面那个做手术的警察边上,如果不麻烦的话……”
护士长连忙叠声答应,江停这才点点头,转身被人小心搀扶着走了。
晚上九点,结束检查的江停躺在病房里,手上扎着输液针头,身边是刚刚被推进来安置好的严峫。
主任专家亲自带人布置好各种医疗仪器和监护设备,闹哄哄地忙了半天,直到所有机器和软管都井然有序,医生护士们才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随着房门关闭,雪白的病房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心率仪发出不疾不徐的嘀嘀声,闪着红绿交错的光。
江停扭过头,望向隔壁病床。
严峫带着呼吸面罩,侧脸轮廓被遮住大半,但英挺的眉眼还是在支楞黑发和棱角分明的额头下清晰可见。
“……”江停用力支起身,拔了输液针头。
他手背修长又白,淡青色的血管非常明显,一溜血珠随着针头滋了出来,但他仿佛全然没有感觉,扶着床头柜走到严峫身边坐下,长长吁了口气。
严峫的心跳和生命特征都非常平稳,随着呼吸起伏,氧气罩微微泛起温热的白气。江停抓起他的手紧紧攥住,感觉那只满是细微伤痕又带着枪茧的手硬硬硌着自己的掌心,甚至到了有点发疼的地步。
那微许的疼痛终于让他确认这个男人还活着,还好好躺在眼前。
江停无声地出了口气,抬手抚平严峫即便在昏迷中都不忘严肃紧皱的眉头,然后细细端详这章英俊的脸,眼底渐渐浮现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情而悲哀的情绪。
“……白长了一副精明相,”他喃喃道,“傻乎乎的。”
江停疲倦至极,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严峫结实的手臂上。
·
山林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风穿过树梢,远处山头上隐约传来野兽的嚎叫。几辆警车开着远光灯围在指挥车边,秦川肩窝架着卫星电话,一边“嗯嗯、是是”,一边两手平伸让苟利帮忙包扎伤痕累累的十指。
“老严脱离危险了?行啊我去,吉人天相。……对对,两名受害者应该是从山坡顶上摔下来的,是不是失足倒不好说,我看悬。另外山坡顶上土坑里有一具青少年男性尸体,根据李雨欣的供词应该是贺良,已经已经装好准备跟大苟一起送往市局了……嗨!人都埋快一年了也不差这几个小时!……是,是,知道了,一有情况立刻跟市局联络。”
“秦副,秦副!”高盼青一头钻上车:“快来,有发现!”
秦川两手被苟利逮着涂黄药水,挂不了电话,维持着歪头耸肩的姿势原地转身:“怎么啦?”
高盼青提起手上那只物证袋,明晃晃的车灯下,只见那袋里赫然是个空矿泉水瓶:“这是痕检在埋贺良尸骨的土坑底部发现的,瓶底还有极少量液体残留,另外还有个瓶盖已经单独装起来了。”
——矿泉水瓶?
秦川接过证物袋对着光一看,突然“嘶”地吸了口气:“……贺良的尸骨是去年七月被埋葬的吧。”
苟利不解其意:“是啊,都白骨化了啊。”
“但这瓶农夫山泉的生产日期……是三个月前。”
车厢突然陷入了安静,秦川、苟利和高盼青面面相觑,一丝丝寒意顺着骨髓慢慢蹿了起来。
第60章
凌晨, 病房里熄了大灯, 病床被布帘密密遮挡住, 昏暗中只有仪器闪烁着光点。输液瓶中液体一滴滴落下,心跳监护仪有规律的滴答声,突然从布帘内传来几乎难以听见的细微呻吟。
江停猛然睁开了眼睛, 翻身下床。
果不其然,严峫的麻药劲儿已经过了,第一波痛苦在半昏半醒间悄然来袭, 让他迷迷糊糊地辗转反侧,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发滑下枕头,不停去抓皱巴巴的床单。
江停立刻按铃, 主任专家为看护严峫特意换到了今晚值班,亲自带着护士过来测过体征, 点头道:“心跳血压跟总体情况都挺好的,术后疼痛也实属正常。就是这小伙子力气太大了, 家属得好好看着,别让他乱翻压到伤口。”
江停看严峫眉头拧得死紧,不住呻吟, 脸和脖颈都被汗浸透了, 就问:“能开个止痛针么?”
主任还没说话,新来的小护士直不楞登来了句:“省会的警察还怕疼呀?”
江停说:“警察也是人,是人怎么会不怕疼呢。”
主任瞪了小护士一眼,立刻催她下去拿止痛针上来,亲手给严峫打好。几分钟后严峫果然平静下来, 紧攥着床单的手也松开了,甚至发出了均匀平静的呼吸声。
“手术后第一晚总是会比较艰难,家属要随时注意情况,有疑问立刻按铃……”主任又详细交代了几个注意事项,看江停都清清楚楚答应好,才带着小护士离开了病房。
江停回到病床边,困意全无。
严峫的情况看着比刚才平稳多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黄得发青,就是疼出来的冷汗还没完全褪去。江停怔怔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拧了个热毛巾回来,仔细抹掉他额角和脸颊的汗迹,又一点点小心擦拭那潮湿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