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峫用随身带的瑞士军刀撬掉啤酒瓶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酒瓶被凭空伸来的一只手抄走了,然后另一罐饮料被啪地放在了他面前。
“你的蓝龙虾、黄唇鱼和象拔蚌。”江停就着玻璃瓶喝了口啤酒,说:“配这杯八二年的拉菲正好。”
严峫看着永和豆浆几个字,眼皮直跳。
这要换作旁人的话这时严峫就已经急了,但江队不愧是江队,严峫眼皮跳了半天,倏而一笑:“你看你,咱俩这对象还没处上呢,就开始关心我的身体了。”说着拧开豆浆瓶盖,就着小龙虾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
香辣蟹用香叶、八角、蚝油、小茴香等炒得汁水淋漓,咸香热辣,用力一掰蟹钳,里面满满全是雪白的肉。严峫自己吃得满手是油,还不忘帮慢吞吞剥虾壳的江停挖几筷子蟹肉,摇头感叹道:“我还是就想着这一口,住院那几天汤汤水水喝得,真是要淡出鸟了。”
江停说:“你最好克制点,小心刀口发炎。”
“刀口早愈合了。再说怕什么呀,人生在世能活几十年?如果一个人连口腹之欲都不能满足,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江停心说那你吃吧,多吃点,明天上厕所时菊花自然会教你做人。
严峫看着他,嘴角一勾:“再说了。”
他天生长得有点痞,按理说这种面相多少会给人油滑之感,但这么多年的刑警生涯把那点油滑榨干磋磨,炼成了凶悍硬朗的匪气,他这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的时候,是非常英俊又吸引人的。
“告子跟孟子辩论,说食色性也,意思是口腹之欲和情色之欲是人活着最本能的追求。我大难不死,回来后有吃有喝,又有江队你这样的美人在座,可谓是人生圆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番谬论简直是太可怕了,但江停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放下筷子,慢慢喝了最后一口啤酒,才道:“明天先别去市局了。”
“怎么?”
“带你去挂个眼科。”
严峫噗嗤笑起来,似乎感到非常有趣,笑着摸出烟盒抽了根软中华,叼在嘴里点燃了,然后才递给江停。
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瞥,但脸上任何情绪都看不出来,接过了烟。
“真的,今天你走后我特别后悔,其实我试探你那几句话不是真心的。”严峫自己也点了根烟,说:“但那些疑问在我心里琢磨很久了,所以情急之下就没控制住,也是有点想存心激怒你的意思。”
江停淡淡道:“哪句?”
严峫说:“停云。”
大排档周围,猜拳罚酒的,大声吆喝的,借酒装疯的……戴着粗金链子打赤膊的男人们,聊天八卦哈哈大笑的女人们,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孩,以及油腻腻的地面、堆满剩菜的桌子、门口马路上的喧嚣,折射出建宁市夜晚最热闹最有生气的一面。
没人知道角落里有两名刑警,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市面上最隐秘、最昂贵,也最血腥邪恶的毒品。
“那种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名字叫蓝金,大部分应该都从走私渠道出口东南亚了,也有相当一部分流到了美国和墨西哥。早年蓝金在国内很少见,主要是因为有相当一部分制毒原材料不在国家管制化学品名单上,如果在境内大肆销售的话,很有可能会引起国家监管局,甚至是国安部的警觉。”
江停吐了口烟,严峫凝视着袅袅白雾中他沉静的脸:“所以你早就知道‘蓝金’的存在?”
“这种新型化合物曾经在我经办的一起吸毒者持械抢劫案当中出现过。”江停说,“但理化报告被涂改了,当时的检验员也被调走了。蓝金的存在被某些我也无法探知身份的人掩盖起来,于是我暗中追查了大概一两年时间,查到了恭州周边某个废弃村落的地下制毒基地,中间也牺牲了一些线人。”
严峫眼底微微变色。
——我暗中追查了一两年,中间牺牲了一些线人。
多少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戮与罪恶,都隐藏在着风淡云轻的两句话里面。
“……然后呢?”
“然后被发现了。”江停沙哑道:“那天黑桃k刚好就在制毒基地里。”
严峫瞳孔微缩,只见江停垂下眼睫,将烟灰缓缓一弹。
“我之所以问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脸,不是因为怕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从而有被灭口的风险。而是因为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什么?”
“我没见过他。”江停道,“那天晚上在制毒工厂里,我跟这个人最近的接触是他拿枪从后面指着我的头,说我眼前的这些芬太尼化合物总价值六个亿。”
“六个亿,你看,”黑桃k亲昵的呓语仿佛还清晰地在回响在脑后:“尘世的快乐就是如此值钱。”
暴雨冲刷着地下工厂,远处卡车尾灯犹如猩红的眼睛,将厂房深处那无数袋幽幽蓝粉映照得光怪陆离。
“……你想杀了我么?”江停嘶哑地问。
话音未落他就感到身后的热量靠近了,带着笑意紧贴在了耳际:“或者你也可以与我平分财富与权柄……一名优秀又聪明的警官,总比一具尸体重要得多了,是不是?”
“所以他没杀我,或者说,其实杀不杀我都无所谓。我的私下追查刚刚涉及到附近地区,行踪就能如此轻易地被暴露,本身就说明了内部的很多问题。”江停顿了顿道:“除此之外,我当时应该是个杀了会比较麻烦,留着会非常有用,而且不需要太担心我会出去乱说的角色。当然,事后据我所知他们很快把那个工厂废弃了,这可能也是我能保住小命的原因之一。”
严峫一口口抽烟,想了会儿问:“那后来呢?塑料厂爆炸后你失去了行踪,那段时间也没见过黑桃k真人?”
江停今晚出奇的配合,但面对这个问题却沉默了很久。直到严峫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才只见他突兀地开口道:“我昏睡了三年……那些细节已经非常混乱了。”
“我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身在何处,也想不起气候、温度、地理特征等有价值的线索。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段记忆始终是黑暗的,说明我的眼睛一直被蒙着。”
他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后来我试图在大脑里构建黑桃k的面孔模型,但都失败了。人脑毕竟不是电脑,强烈的负面感情会影响感官,这是连我也无可奈何的事。”
江停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又撬了瓶啤酒,金属瓶盖叮当一声掉在满是小龙虾壳的桌子上。
“……所以你后来想抓他的时候,他会觉得你背叛了这个利益联盟。”严峫问:“是不是?”
这其实是非常体面且为他人考虑的说法,基本杜绝了任何让江停难堪的可能,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停摇了摇头:“不,从他的思维方式来看,应该是我背叛了他这个人。”
“怎么说?”
“连环绑架是个非常私人化的表达方式,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十五六岁感情最纯真的时候,绝境之下的彼此扶持,所有意象都具有强烈的指向性。如果觉得我破坏了权钱利益关系的话,没必要设计出这么复杂又离奇的连环绑架来进行自我表达,否则个人情绪流露得太多了,像黑桃k那种兼具犯罪天分和经验的人,肯定知道感情联系在犯罪过程中越明显,可供分析的线索和破绽就越多。”
严峫微微颔首不语。
——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想得还更深入一些。只是经过下午的矛盾之后,他不想趁这会儿跟江停说出来。
“厨房熄火啦!点单最后一波!香辣蟹小龙虾烧烤烫串点单最后一波!”
大排档老板的吆喝响起,严峫看看表,温和道:“走吧,明天咱俩去天纵山现场看看,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江停点点头,把只剩个底儿的啤酒瓶举到嘴边,突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顿了顿,说:“这个连环绑架案,等受害人醒来后肯定能抓住几个人,但未必能锁定黑桃k。”
这一点严峫早有预料,倒不是很意外。
现在国内抓住的大毒枭还是以经销商为多,即便有制造商,也多是制造甲基苯丙胺之类的入门级违禁药物。能投入大量资金来自主研制新型化合物并实现工厂量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能惊动国安部的级别,潜伏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都有。
简而言之,在将其爪牙彻底斩除之前,要想一举扳倒正主的难度非常大。
江停脸半侧着,垂着眼帘,这个角度让昏黄的灯光从侧面打来,从额角到鼻梁仿佛铺着一条光带,显得格外棱角分明。
“你也许还心存疑虑,但这个世界上最想置黑桃k于死地的人确实是我,严峫。以一个刑侦人员的专业素养而言,你可以对其他任何事抱有疑点,但这一点毋庸置疑。”
说完他仰头喝了最后几口啤酒,把玻璃瓶搁在桌上,起身道:“走吧。”
第64章
翌日, 天纵山。
一辆奔驰大g蹦蹦跳跳穿过山路, 被沿途锋利的树枝剐出无数道印子, 终于轰一声熄火停在了路边上。
“我操……”严峫甩上车门,有点肉痛地摸摸车门和引擎盖,把早已被颠得脸色发白的江停搀了出来:“这鬼地方来一趟可真他妈受罪啊。”
江停摆着手说不出话来, 突然一捂嘴:“呕——”
刹那间严峫还以为他要吐在自己身上了,随即却发现只是干呕,江停狂咳几声才勉强把翻腾的胃压了下去, 接过水喝了几口。
“你看你, ”严峫满脸心疼:“别强撑着,怕什么呀, 怀了咱就领证去吧。”
江停好容易才梗着脖子把水咽下去,精疲力尽问:“你知道这荒郊野岭的, 把你就地埋了三个月都不见得会人发现么?”
严峫:“哟嚯你还摆上谱了,营养费没给够还是聘礼没下足?要不要再给你买俩半斤重的龙凤金镯子挂手上?”
天纵山几处主要公路进出口都有警察盘查, 案发地区已经被警戒线围住了,开车上山时还经过了好几道卡点。严峫知道路难走,特地把长期停在市中心蒙尘的g65开了出来, 但确实越靠近凤凰林就越崎岖难行, 最终只能把大g往路边一丢了事。
他们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互相搀扶着从树林中穿过去,向山头上那片火红的凤凰树林跋涉。
严峫说:“差不多你就得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房子可以加你名, 但领证一定要听我的。其他条件咱们再商量嘛,酒席是办你那边还是我这边?或者两边都办?嫁妆的话就不要了,留着你自己当私房钱吧,估计还得贴补你点儿。”
江停一手扶着石块,一手被严峫拉紧,咬牙发力爬上陡坡,趔趄了下才站稳。
“就是你这身体得好好保养。”严峫絮絮叨叨地教训他:“看你这样儿,以后办案别那么拼,没事在家养养狗浇浇花多好,再要不逛街喝个下午茶……”
江停扶着膝盖喘了会儿,“到了。”
“啊?”
江停扬了扬下巴示意:“行刑地。”
严峫回头一看,不远处陡峭的山坡顶上,葱葱郁郁的凤凰木错落分布,空地上用木棍撑住围了一圈黄黑警戒线,其中地面明显凹进去一个深坑。
——那就是埋葬贺良、以及步薇申晓奇遭到袭击的地方了。
“下午茶正等着我呢,”江停唏嘘道,起身踉跄走了过去。
贺良的尸骨已经被起出运走,甚至连坑底的砂石土灰都被刨掉一层,由苟利亲自监督运回市局做检验去了。江停蹲在倒尖锥状的坑边往下望去,严峫走过来站在他身侧,只听他道:“这深度起码有一米多吧。”
“嗯哼,确切来讲最深处有近两米,挖出来的土都堆在凤凰林里了。坑底覆盖着厚厚的杂草、落叶、木条等,其中大部分细木条有明显的压断痕迹。”
“陷阱?”
“应该是个手法简单但有效的陷阱,几年前我去非洲打猎的时候亲手做过。首先把土挖空,上面用木条及草堆做个承重层,再堆上浮土及落叶等,放上肉做诱饵;猎物走上来之后把脆弱的草堆木条压断,轰隆一下就掉进坑里去了。”
江停扭头瞥向他:“那诱饵应该是水吧?”
“应该是,”严峫说,“根据现场技侦的推测,申晓奇应该是站在陷阱上喝光了那瓶水,其自身重量压塌承重层,然后猝不及防地摔进去压在了贺良身上。”
他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想想看那场景也确实蛮瘆人的,脚下地面突然塌陷,直接摔进去跟尸体来个面对面……
江停咳了声:“附近的脚印和指纹提取过了吗?”
“脚印是提出了一些,这地面上查着标记杆的都是。不过这附近当天晚上下了场雨,现场破坏得一塌糊涂,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严峫叹了口气说:“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案发时出入现场的犯罪分子不止一个人,这点符合李雨欣的供词,应该是由幕后主使所委派的绑架团伙。”
“团伙都能跑得掉?”
“你自己看这周围的地理环境。”严峫无奈地一指:“这山坡,树丛,原始森林——我都不说随便找个山窠子往里一躲,你看满地的草窝都大半个人高了,隔着十米远的距离都发现不了。”
江停随口道:“你得了吧,你们外勤组活儿就是糙。”说着他站起身,结果蹲久了双腿发麻,不受控制地往土坑里倒去。
“——哎小心!”
严峫眼明手快,在江停栽进坑的前一瞬间拉住他裹进怀里,因为惯性冲击,两人都同时向后退了好几步。
“……”
江停整张脸被严峫强行按在肩窝中,雄性荷尔蒙气息混合着好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他表情霎时变得有点僵,慢慢抬起头退了半步,正想浑然无事地说点什么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却发现严峫眼底分明闪烁着狐疑的目光。
“你故意的吧?”严峫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