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峫开口就打了个磕绊:“就是……谁把执法记录拿给她的,为什么她要看已经死了的恭州缉毒支队长江停,难道她跟江支队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我想是不是等抓到步薇后,再从这方面入手深挖一下……”
严峫从不知道自己信口胡说八道的本事有这么过硬,真真假假掺得他自己都差点信了。只见吕局边听边点头,似乎还挺认真,伸手扶了扶快滑下鼻梁的老花镜。
“总共就这么多,其他的暂时也没什么想法。”严峫吸了口气,又说:“至于步薇到底是被害人、从犯甚至是主谋之一,现在暂时还不好下定论,只有等范正元家那笔现金的指纹和笔迹鉴定结果出来再说了。”
吕局颔首不语,似乎在整理琢磨严峫的思路,未几又点了点头:“很好,很老练。”
严峫谦虚谨慎地笑笑。
“我本来担心你为汪兴业坠楼的事赌气,在恭州一通横冲直撞,到时候得罪了人,还得我或者老魏去亲自捞你出来,所以通话的时候本想提醒你两句。但当时用的是齐思浩的手机,所以我不好多说——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汪兴业应该是被灭口的,只是因为那栋楼701室的事情,因此恭州方面不好继续往下查。”
严峫则眨着眼睛,适当地做出惊愕之情:“什么701室?”
吕局喝着枸杞菊花茶,从大茶缸沿挑起层层累累的眼皮:“秦川知道点儿,他没跟你提过?”
“秦川?”严峫疑道。
吕局似乎意识到什么,摆了摆手:“禁毒口的风言风语——说是三年前恭州缉毒行动现场爆炸后,上面成立了个专案组,结果查出贩毒集团的一道电子指令是从那个小区居民楼的701室发出去的。后来专案组全面侦查这个小区,却发现跟上面很多人有联系,尤其从701室搜集来的各种痕迹物证中,还发现了一枚印在门框内侧的指纹,属于当时的恭州禁毒支队长江停。”
仿佛一道闪电从脊椎打进五脏六腑,严峫霎时呆愣住了:
“……江停?”
那天在恭州高架桥下的马路上,江停手里夹着根烟,视线自然垂落在半空中:“如果再把监控时间拉远了查,小区内竟然还出现过几位大佬级别的前辈,甚至包括刚退下来的副市长岳广平……”
他没有提起701室内的那枚指纹。
——是他不知道专案组已经查到了那里?
还是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打算隐瞒自己进出过701室的事实?!
“嗯,再往下查就乱套了,所以最后放弃了这条线索。”吕局喝着枸杞茶,突然发现了什么,狐疑地打量严峫:“你怎么了?”
“……”
严峫表情止不住地有些难看,吕局举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怎么提起江停支队长,你就跟丢了魂似的?”
严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掩饰地揉了揉鼻根:“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吕局疑惑地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总之汪兴业的事情暂时被定性为畏罪自杀,但所有线索和案卷都被存档了,如果以后有契机,还是要彻底翻出来调查的。步薇这个小姑娘非常重要,等抓住她之后一定要彻底挖出所有口供,我有预感她在这一连串案件里面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有可能,跟绑架和贩毒的团伙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一边说,严峫一边“嗯、嗯”地听着。
“我们干公安工作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即便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也不能提前透支了以后几十年的资本。”吕局思忖片刻,又叮嘱:“等这个案子移诉后你跟几个主办探员都休息休息,好好把这一身的伤也养彻底,啊。”
严峫勉强笑了笑。
吕局一手端茶缸一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转出刑侦支队,向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严峫落后几步才跟出去,只见远处走廊尽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略微焦灼地等在那里,见到吕局后快步迎了上去。
——那是秦川。
严峫内心升起一丝本能的怀疑,但没多想什么,边快步从另一侧走道下楼梯边摸出手机,只见刚才来自高盼青的未读消息是:
【我们正调取医院监控,刚才好像看见陆顾问在病房茶水间。严哥有什么吩咐?】
严峫调出高盼青的号码,按下了拨出键。
江停的指纹出现在公寓楼701室。
根据铆钉收到的毒贩情报反向定位,可得出红心q的指令曾经从公寓楼701室发出。
这中间看似诡谲复杂、实际上又简单粗暴的逻辑关系,就像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在严峫貌似冷静的外表下,一圈圈缠紧了他的五脏六腑。
“严队。”
“严队还没走啊。”
“严队……”
一路上很多人向他打招呼,严峫沉着地颔首致意,从表情上看不出内心丝毫端倪。
“喂,严哥?”这时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高盼青在喧杂忙碌的背景中大声道:“刚才我们在医院这里看监控,暂时没有突破性发现,市局那边有没有查出步薇的线索?我们接下来是……”
“把陆顾问带过来。”
高盼青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我在市局对面等你。”严峫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别告诉别人,你亲自把陆顾问给我带过来。”
第83章
严峫没有等很久, 一辆警车从远处驰来, 唰地停在他身侧。
高盼青最大的好处就是忠实地、抠着字眼地执行严峫的每条指令, 严峫叫他“亲自”带来,他就真的自己一人载着江停来了,车还没停稳就降下车窗:“严哥, 我刚才听台子里说红星路地铁站附近有个公共电话亭,发现疑似步薇的小姑娘在那打了几个电话,那我们现在是不是……”
哗啦!严峫用力拉开车门, 拽着江停的手臂把他拉下了车, 转手塞进自己开的那辆辉腾里。
“你们先去探探情况,重点巡查申晓奇的医院、学校、步薇平时自己住的地方、她那几个好朋友家。”严峫的吩咐简洁明了:“一旦发现线索, 随时电台联络,不要擅自行动。”
高盼青一声:“是!”还没全落地, 就只见辉腾轰然远去,原地只留下一片袅袅的尾烟。
江停没来得及扣上安全带, 就被车辆启动时的惯性推得向后一仰。随即只见严峫目视前方,左手把方向盘,右手却伸过来探进了他裤袋里, 准确地摸出那个同步监听器, 长按打开。
小小的指示灯闪烁几下,重归沉寂。
——浓盐水浸泡过的电池确实是耗光了。
江停这才咔嗒扣好安全带,揉了揉自己因为暴力拖拽而有些发僵的肩并,语调波澜不惊:“怎么了?”
“步薇在哪里?”严峫不答反问。
江停说:“我又不是步薇,我怎么知……”话音未落整个人猝然前倾, 是严峫猛地靠边踩下了刹车!
哔哔——后车按着愤怒的喇叭扬长而去,但严峫似乎没听见般,平静地转向副驾驶:
“步薇在哪里?”
傍晚六点半,夕阳渐渐西斜,将半侧苍穹染成橘红。下班放学的洪流冲刷着城市中心,深色车膜隔绝了任何窥视,但从车内仍然能清楚地看见外界。
背书包的学生,步伐匆匆的主妇,手拉手的情侣从人行道经过,向这辆看似普通却格外宽敞的黑色大众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停垂下视线,少顷抬头反问:“你不会以为我把那小姑娘藏起来了吧?”
严峫脸上的情绪看不出丝毫喜怒,但每个字音都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你是故意的。”
“你不想让她对警方说出更多事情,所以设计好了——你就是要放她走。”
手机在杂物槽里不断震动,各方各界的情况实报不断传来:交警,巡特警,治安大队,市局视侦……但没有任何突破性的确定消息。茫茫人海中布下了无数张大网,然而那穿着白色碎花睡裙的小姑娘就像一尾小鱼,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都焦灼忙碌,所有人都在找她。
没人注意到城市角落里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严峫?”江停终于摊开掌心,仿佛有一点无奈:“步薇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就算放她走,她也不可能再激起任何风浪,因为对黑桃k来说这已经是个弃子了;但如果把她交给警察,你知道她会说出多少不知真假也没法验证的谎话?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严峫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所以你把她交给黑桃k去灭口?”
“不会。”江停断然道,“从她落到警方手里那一刻起,黑桃k就从她的世界中完全、彻底的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当然步薇本人可能还没发现这一点,所以她刚才会在地铁站附近打那几个注定不会有人接听的电话。”
严峫眼梢微微眯起,似乎在极其苛刻严厉地衡量他这话有多少真实性,半晌缓缓道:“为什么你这么了解黑桃k?”
江停刚开口发声,突然严峫竖起食指,那是个简洁有力的噤声指令。
“还记得我们在胡伟胜家天台上遭遇黑桃k的那次么?”
“……”
“你把那个叫阿杰的杀手撞进楼道后,我爬上天台,看见黑桃k持枪跟进了楼道。事后在医院里,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一幕无法解释的场景,但你当时只关心我有没有看到黑桃k的脸,却没问那场景是什么。”
严峫略微探身,这么近的距离,两人都只能盯着对方的眼珠。
“那是什么呢?”江停不动声色地道。
严峫伸出右手,慢慢解开江停衬衣的第二、三颗纽扣,然后拉下一侧衣襟,露出了削瘦板直的肩膀:
“你摔下楼梯时,左手的脱臼不是事后去医院处理的。”
他顿了顿说:“是黑桃k给你接上的。”
江停面色似有变化,抬手想制止严峫,但刚一有动作就被按了回去。
“从江阳县审问李雨欣开始,你就知道那几个‘行刑者’只是你的替代品。而后来你对我说,站在黑桃k的角度来看你不是背叛了整个组织,而是背叛了他这个人——这点也完全是在撒谎。”
“事实是在他看来,他背叛了你。”
“那么你跟黑桃k这个人,乃至于这个贩毒集团,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严峫拇指摁着肩窝上那颗红痣,直视着江停的眼睛:“——曾进出过红心q待过的701室,甚至在门框内侧留下过指纹的江、队、长?”
江停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惊疑,不顾阻拦强行抓住了严峫的手腕:“你说什么指纹?”
“……”
“谁跟你说我进出过701室?”
江停怀疑的表情不似作假,但严峫还没回答,突然无线电响了:“全体注意全体注意,视侦确定在东坪地铁站附近发现目标。重复一遍,视侦确定在东坪地铁站附近发现目标!”
严峫断然抽回手,抓起无线电:“我现在就过去。”紧接着拉手刹踩下油门。
但紧接着,他的手再次被江停一把抓住了:“来不及的,她明显是打完电话以后就坐地铁转乘了!”
江停半身向前探,这个动作让他和严峫凝视彼此,空气在僵持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没有放手,而严峫也没有丝毫拖妥协的迹象;大概就这么默不作声了几十秒,江停终于抬头长长呼了口气:
“从红星路地铁站到东坪地铁站往下沿线,底站名叫三里河,附近有个叫嘉园的社会儿童福利院。步薇从父母去世到被汪兴业找到,中间有一段过渡期,应该就是在这家福利院渡过的,那里也是她第一次遇到黑桃k的地方。”
严峫磐石般冰冷坚硬的面部轮廓终于动了动,但并未减少分毫怀疑:“你怎么知道?”
“……因为当年我也是这么遇到黑桃k的。”
夕阳从车前窗照射进来,江停半边侧脸几乎融化在光芒里,另外半边却是冷峻幽蓝的昏暗,迎着严峫的注视笑了笑,尽管那意思有点自嘲:“不用怀疑。都到这一步了,如果我还敢继续隐瞒你,是等不及你把恭州警方给找上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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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园社会儿童福利院是个连百度地图都搜不出来的地方,因为它地处市郊,实在是太远太偏僻了。从建宁市中心沿三号线经过城郊结合部,到底站三里河再往下,这个门面斑驳生锈的福利院隐藏在菜市场的边边角角里;傍晚收摊的小菜贩们留下满地烂菜叶、水果皮、鸡鸭屎毛,挎着菜篮的人流也纷纷散去,然后才能显出角落中不显眼的铁栅栏。
褪了色的“嘉园福利院”五个字和拙劣的动物图画印在招牌上,映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无限破败苍凉。
“来过,来过。”门卫老头眯起眼睛,指着严峫手机里步薇的二寸免冠照,含混不清地说:“刚才还没收摊的时候,看这个小姑娘远远走过去——还往门里看了好几眼。她有没有在这院里待过?那我可不知道,这福利院里头的房子早租出去了,就留个门面儿还在。”
严峫一时没控制住,声音都变了调:“吃国家财政的福利院把房子都私下租出去了?那院里的小孩呢?”
门卫浑浊的老眼往严峫身上一瞥,警惕地向后缩了缩:“小孩?我平常可不接触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