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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严队,”局长办公室外走廊上,秘书正好抱着材料出来,迎面撞见严峫,便指指办公室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正忙着呢,刚接上省厅的线,要不你等几分钟?”
——这么巧?
严峫眼神只凝了一瞬,随即也微笑起来,点点头道:“没事,我就站在这里等吧。”
英俊有钱脾气又好的严副支队在市局人缘那真不是盖的,秘书也挺热情:“站这儿多累啊,要不你来秘书处坐坐?”
“没关系,我开一路车了,站一会松松筋骨。”
秘书也不坚持,笑着打过招呼便走了。
严峫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前,深秋下午的阳光映照在白墙上,背景暖黄明亮,但他逆光的眼神却深不见底。他想起高盼青的话,方正弘把唯一能作为物证的空药酒瓶扔了,却给不出任何借口……
“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想说。”
也许是长年刑侦工作带来的第六感,从方正弘堪称诡异的反应中,严峫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件事:
尽管吕局信任方正弘,方正弘却并不……或者说极不相信吕局。
为什么呢?
严峫揉揉眉尖,呼了口气,隐约又杂乱的猜测让他抓不到头绪。作为刑侦人员,严峫习惯性不让自己的大脑空着,站了会儿后就打开手机,又点开了苟利发给他的二次尸检笔记。
按规定严峫这个直接受害人是应该回避调查的,但苟利十分讲兄弟义气,虽然没直接给他发签字报告,还是把详细的手写记录拍照发了过来,跟最后总结留档的报告文书也不差什么了。
冼升荣,男,四十岁,流窜盗窃、贩卖违禁精神类药物……
短短一段尸体介绍已经烂熟于心,严峫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突然心中一动,感觉到了某处不对。
——死亡时间。
冼升荣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开始腐烂,道路积水又影响了尸体条件,加之地方刑警中队的法医设备水平有限,只能把死亡时间确定在八个小时的区间内。
然而苟利不同。到底是阅尸无数的市局主任法医,苟利根据现场线索和一次尸检拍照,把死亡时间锁定在了案发凌晨的三点到六点间,大大缩小了嫌疑车辆范围。
严峫心中突然闪过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
冼升荣死的那天深夜,我在干什么?
是了,那天他在医院里探望步薇,小姑娘眼泪汪汪供出了汪兴业参与绑架的事实,随后市局紧急实施抓捕,汪兴业却连夜逃脱。为了把协查通告发到各大火车站汽车站,那天晚上严峫在市局待到凌晨,整个人实在困得不行,于是跟秦川商量好了换班回家睡觉——
对,到家后他发现江停为了等自己,倚在沙发上睡着了,那天晚上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严峫眯起眼睛,逻辑式的记忆链继续往下延伸:第二天上午他被秦川的电话叫醒,匆匆忙忙往市局赶……等等,他为什么要那么匆忙?
因为答应清早去跟秦川换班,但他睡过头了。
不对啊,秦川作为副支队值了晚班,早上不该支队长去接班么?
……
“有个隐藏了半年的拆家今早七点突然上线,我在禁毒支队忙到现在!”
“他那旧伤三天两头犯,一犯就到处找不见人,谁知道方队在哪里?……”
严峫耳边再次响起那天上午电话那边秦川气急败坏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重重迷雾——冼升荣被杀当晚和第二天,方正弘都“旧伤发作”没出现在禁毒支队!
他为什么没来?
案发时他人在哪?
严峫用力掐住掌心,掌纹中已渗出了微微潮湿的冷汗。
第101章
办公室门被咚咚敲了两下, 随即严峫走了进来。
吕局大概是刚打完电话, 正低头喝茶, 头也不抬地向办公桌后的椅子指了指,示意他坐下。
然而严峫没有坐,近一米九的挺拔身形站定在那里, 沉声道:“您找我,吕局?”
吕局是何等的人精,只这么一个细节, 就差不多领会到了严峫所暗示的态度, 沉吟着放下了保温杯,半晌才问:“关于方队的事, 你都知道了吧?”
严峫淡淡道:“方队?”
“嗯,方正弘支队长搅合进了跟你中毒有关的案子里, 你没听说?”
严峫说:“我刚回市局,还什么都不知道。”
吕局对严峫滴水不漏的反应完全不惊讶, 从善如流把对秦川的问询,以及对方正弘的调查都叙述了一遍,前后经过跟刚才高盼青通风报信的内容几乎没有出入——由此可证高盼青的确是刑侦支队的骨干前辈, 在这方面是十分缜密的, 连吕局当初的语气都学了个八九分像。
“因此现在方正弘支队被停职在家,也算是配合市局的调查工作吧。”吕局缓缓道:“如果有结果的话,市局会立刻通知你的。但要取得一个水落石出的清晰结果,在目前来看估计会比较困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安静, 严峫轮廓清晰深刻的眼底,似乎有些晦暗难测的神情,许久后突然一笑:
“既然目前困难的话就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
面对一个在暗处伺机要取他性命的投毒者,严峫竟然能如此泰然处之?
吕局意外地抬起眼睛,果然只见严峫笑着,英俊硬朗的脸上隐约透出一丝匪气:“我听说苟主任去江阳县给那个叫冼升荣的杀手做了二次尸检,不知道结果如何,听说是已经确定死亡时间了?”
吕局一怔。
“既然如此,查一下方队在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不就能证明他的清白了?”
吕局久久望着严峫,后者眼底强硬的精光却没有丝毫改变。足足过了半支烟功工夫,吕局才终于呼出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你在指控一名三十年的老刑警,一个警衔一督的正支队长犯下杀人罪吗,严峫?”
严峫的回答不为所动:“不,吕局,我只是在提供一种调查思路。”
“可你这种调查思路……”
“并不是在做有罪推定,而是合情合理的推测。”
严峫这人是这样的,平常他展示出来的都是自然、随便、接地气,堪称非常温和的一面。但如果惹出了他的真怒,或者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就会变得非常强硬甚至蛮横。
那种骨子里的底气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
“……既然你这么肯定,那我会调派人手去调查方队当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沉默之后吕局终于道,“不过,鉴于你是直接被害人,该回避的地方还是要回避,否则程序上的任何错漏,也有可能会影响到最终的调查结果。”
严峫稳稳当当地:“我明白。”
“你去吧,” 吕局摆了摆手。
严峫掉头走向门口,几步之后突然又停了下来,回头望向吕局。大办公室是老式装修,墙上挂着山水画,柜子上摆着党旗,靠墙一排书柜里整整齐齐垒着各类专业书籍和党报党刊;吕局坐在他坐了十多年的大办公桌后,像一尊圆润扎实的雕像。
“……”严峫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问题:“您为什么那么相信方正弘?”
吕局老花镜后的目光深深盯着他,“因为方正弘并不是你们所知道的那种人。”
严峫无话可说,只能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吕局向后靠进椅背里,肚子挺着,头发花白,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他摘下老花镜认真擦拭,直到确定镜片干干净净,连一丝肉眼不可见的浮尘都没有了,才重新仔细地戴了回去,用力眨眨眼睛——仿佛要借助这个动作,去更清楚去看周遭的所有事情,以及所有人。
虚掩的门又敲了两下,秘书在外面问:“吕局?”
吕局扶了扶眼镜:“进来。”
张秘书抱着一叠材料走进办公室,放下几张等待盖章的信件。吕局拿在手里一看,白纸黑字的标题是:安全监控视频资料调阅通知。
“哦,是严副支队在盘山公路上撞车的那回事。”张秘书笑道:“这不正在调查吗,咱们局里图侦需要看撞车时的监控录像,我们得先发个公函才能去调江阳县辖区的安全监控——这是发给江阳县派出所的,您盖个章,我就能发走了,图侦那边还等着继续调查呢。”
吕局的手刚伸上前,突然在半空中稍顿。
“你放这吧,”他指指桌面:“我再想想。”
秘书愣住了,什么叫再想想?
吕局对秘书不加掩饰的疑惑视若无睹,也根本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突然话锋一转:“我刚才想起一件事来。方正弘先前停职养病,那段时间禁毒支队的工作都是秦副支队主持,对吧?”
“对没错,您这是……”
“刑侦的余队长病休,严峫被任命为代正职领导,这个委任是咱们局里正式下过内部文件的。但禁毒那边虽然一直是秦川临时承担工作,却缺少正式委任,很多文件材料都签得名不正言不顺,给禁毒支队的日常管理带来了很多不便。我看这次方正弘停职,干脆就把对秦川的代正职委任文件也一道下了吧。”
秦川作为副职管理禁毒支队,和严峫作为副职管理刑侦支队,这两者都是在特殊时期代行正职权限,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不同。但如果出了建宁市局的大门,有没有那张正式文件的区别就会变得很明显,比方说严峫去恭州见齐思浩的时候高盼青可以直接介绍“这是我们严哥,目前主持支队工作的一把手”;但秦川要是出去办案的话就不能这么介绍了。
所以下达这个委任文件对秦川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张秘书立刻一口答应:“好、好,这个简单,我立刻就去办!”
吕局点点头,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仔细叮嘱他:“虽然秦川已经代行正职一段时间了,但按规定只有发下委任文件,才算他正式负责禁毒支队工作的开始。很多管理工作可能他还不熟悉,告诉他凡事都要多请示、多询问,让他每项工作都多来问问我吧。”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张秘书一一记下,看吕局没什么其他吩咐了,才指指桌面上那封调阅监控资料的公函,又请示了一遍:“那个,吕局,您看这个盖章……”
不知道是不是办公室光线暗的原因,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他突然觉得吕局的表情有些微妙。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但肯定跟平常时笑呵呵的吕局长大相径庭,以至于张秘书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这个,”吕局粗圆的五指在公函上按了按,平淡道:“再说吧。”
怎么个再说法,从此以后都不提了吗?
那严副支队中毒的事还怎么调查?难道直接跳过一这块不去管它?
张秘书有些怔愣,但不知怎么被压得不敢多说,下意识赔着笑应了。
吕局老花镜后的眼皮耷拉着,仿佛没看到秘书的疑惑。直到张秘书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办公室再次只剩下了他一人,他才缓缓拿起那封公函,拉开抽屉,将它扔了进去。
嘭!
办公室里恢复了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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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停手里的汤勺顿在半空中:“你们吕局是这么说的?”
虽然严峫立下了雄心壮志,晚上要带江停去吃好吃的,但实际上最后两人还是回了家。炉灶上煲的大骨头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富含胶原蛋白的骨髓将汤色炖得发白,嫩豆腐不断上下翻滚,在深秋夜晚的厨房里散发出温暖的气味。
严峫搬了个小板凳,守在汤锅边择小葱,闻言沉声道:“吕局还是很相信方正弘的。。”
江停说:“你们吕局以前……”
严峫敏锐地发现了他语调中的欲言又止:“怎么,以前打过交道?”
“行动中碰过面,庆功会上说过几句话而已,倒没有什么深交。不过吕局在西南地区的公安系统挺有名,都说年轻时非常厉害,老了也是只老狐狸。”江停把汤里炖得烂烂的大骨头翻了个面,笑道:“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吧,只是有时太滴水不漏了,反而让人感到不太舒服。”
严峫下意识嗯了声,紧接着尾音蓦然抬高:“什么?”
“什么什么?”江停漫不经心瞥来。
他们一站一坐,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电光石火间严峫脑海中冒出一段相似的对话,那是在胡伟胜制毒贩毒案结束后,在建宁市局宽敞空旷的局长大办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