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广平已经年近退休了,多年熬夜让他衰老得非常厉害,眼圈周围满是皱纹,眼底也凝着深深的青黑。但老花镜后的双眼还是目光如电,紧紧盯在江停脸上,仿佛只要有一丝破绽,就能将他原地穿透。
“……我知道的也不多,他们一直防着我。”江停低声道。
还没等岳广平理解那个“他们”是什么意思,江停说:“我就是红心q。”
短短六个字,岳广平却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险些站起身:“你说什么!”
江停抬起脸,静静地回视他。
红心q,贩毒集团中最神秘的人物之一,警方连此人到底是华裔还是缅甸裔都不确定。即便打入内部多年的资深卧底,都无法从其他毒贩口中打听到红心q的任何信息,以至于岳广平一度认为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或者是黑桃k为处理一些敏感生意而立起的幌子。
“……”
岳广平双眼圆瞪,简直像今天第一次认识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部下。客厅里安静无比,只能听见他自己胸腔中急促的喘息,许久后岳广平终于一点点地坐了回去,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怎么证明?!”
江停伸手又摸了根烟,低头喀嚓点上。
“当年在缅甸曾经发生过一些误会,具体不重要了,总之金三角很多人至今以为红心q是女性;但这个流言在我国西南地区公安系统是绝对没人知道的,您可以通过自己的渠道去确认这件事。同时,接下来我会从贩毒组织内部泄露一些小的线索,您手里应该是有线人的吧,通过情报对比,确认我就是红心q这一点应该不会太难。”
岳广平视线灼灼地紧盯着他。
“但我无法透露出更重要的情报。”江停又道,“就像我说的那样,吴吞手下的元老多是缅甸人,那些老头防我防得很厉害。我在公安系统这么多年,集团内部的大多数事务已经被边缘化了,很多重要情报连我自己也很难确认真假。”
他深深抽了口烟,那双形状漂亮的眼底满是血丝,抬头短促地笑了笑:
“总之,所有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岳局,如果您想逮捕我的话,我现在就坐在这里,您随时可以动手。”
·
山涧空地上,黑桃k看着江停微微战栗的眼珠,笑着问:“你明白了吧?”
“……”
“岳广平不相信你,想找人验证你的说辞。他手里不止我一个卧底,但可能因为‘铆钉’表现出色的原因,偏偏他就选择了我。你可以想象当我听到他问:‘听说红皇后是个女人,你能向缅甸拆家确认这一点吗’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
黑桃k略微靠近,几乎贴在了江停苍白的面孔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是谁出卖了我的红皇后?”
“我在组织内部做了紧急排查,但始终找不到那个漏风的点在哪。直到‘铆钉’收到来自红心q打印出的下一封加密指令时,我极其震惊地发现,纸面上竟然有一抹红指甲油刮出来的印,就像是不经意间传达出了某种信息似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漏风的就是你自己。”
黑桃k不无遗憾,摇了摇头:
“早在1009行动开始前半年,岳广平就把你卖到了我跟前。”
“是我害了那十四名缉毒警,是我害了江队……”
“我不配盖国旗,老吕,我不配!”
……
无数喧杂声响彻耳膜,逐渐空洞悠长,仿佛冤魂化作利爪,一下下钩划心底最鲜血淋漓的那块肉。
江停重重合上眼睛,“……所以当我在集团内部提出,10月9号那天假装在生态园交易,实际把大货运到塑料厂避开警方耳目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这个计划其实是陷阱了?”
黑桃k说:“对,我是这么推测的,最后利用铆钉的卧底身份在市局内部侧面打听一下就确定了。比方说开往生态园的指挥车上有没有装信号增强仪,那天作为总指挥的你到底是几点离开市局大门的……一旦知道那是陷阱,求证就变得特别容易。”
所以秦川才会说凶手就是你自己,从来都没有什么内鬼——因为最关键的信息早就捅到了黑桃k本人眼前,他就是那个内鬼!
江停眼睛垂着,嘴唇发灰,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看见唇角在微微发抖。少顷他抬头吸了口气,终于直视黑桃k,问:“所以现在我所做过的一切你都知道了,打算怎么处置我?”
出乎意料的是黑桃k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竖起食指摇了摇:“我必须纠正一点。你做过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但你到底为何这么做,却是我三年来都无法确定的悬念。”
说着他转向严峫,随意一扬下巴:“今天严队在这里,于情于理来说,我都觉得他也应当听到这个答案,包括1009爆炸案之后你在我身边那几个月的事情。你觉得呢,江停?”
严峫的视线终于一点点转到江停身上。
从最开始起,黑桃k就一直正面冲着严峫的方向,但江停始终侧面以对。他一只手上还拎着枪,枪口垂指脚下,手指已经僵冷得发青了。
“……没有为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江停才在风中慢慢地开了口,说:“家族内部争权夺利,我只是站错了队。”
尽管早有准备,但那一瞬间严峫的灵魂还是重重沉到了地狱之底——
波叔突然爆发出非常急切的呜呜声,脸红脖子粗想说什么,这时黑桃k瞥过去一个眼神,示意手下把老头的嘴松开。
“对不起。”江停终于望向严峫,淡淡地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吕局找上门来,我还可以再为你多维持一段时间的假象。”
第128章
“不容易啊。”黑桃k活动了一下自己的颈椎, 似乎有点感慨, 笑道:“就为了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 三年前我们差点搞出一场火并来……早痛快点承认不就好了。”
严峫张开口,但只有胸腔起伏发出颤抖的喘息,咽喉像堵着酸涩的硬块。过了好一会, 他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声音来:
“……你对我说过的那么多话里,只有这句我希望是在撒谎。”
“一派胡言!”这时终于被松开嘴的波叔怒吼起来:“一派胡言,你们只是商量好了要给吴吞泼脏水!闻劭!你现在羽翼丰满了, 想搞死我们这些老头子, 又怕抢先动手被人议论,所以就是想找借口对吴吞发难!你这个不孝子!”
黑桃k眉目不动:“噢, 是吗?”
“吴吞什么时候对你下过杀手?他对你这个儿子还不够好?!我们这些老人迟早有一天是要让位的,现在不敢放权, 无非也只是不放心家族的安危罢了!我们其实——”
“吴吞就是想杀他。”
波叔的苦口婆心被打断了,表情一时非常滑稽, 直直瞪向江停。
但江停却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他乌黑的眼睫低垂着,视线落在眼前鲜血干涸的草地上, 面色疏离冷淡, 继续道:“1009行动虽然不是吴吞直接策划的,但他确实对我下达了弄死黑桃k的指示。整个塑料厂缉毒案,都是我为了执行他的命令,而针对黑桃k进行的一场谋杀。”
波叔猛地上前半步,因为缺少手下的搀扶, 险些在草地上踉跄绊倒:“你给我住口!你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孤儿院领养出来的了?你忘了自己本来是怎样像狗一样摇尾乞食的了?!吴吞把你养大,你就这么合着外人算计污蔑他?!”
江停闭上眼睛抽了口气,抿住了微微发颤的唇角。
黑桃k嘲道:“说话归说话,你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老头还要痛斥,江停却已经控制好了情绪,说:“我明白,但我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你可以选择不信。”
波叔大怒:“事实?三年前当众对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严峫耳膜嗡嗡作响,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江停。
但江停却没有任何破绽,甚至没露出丝毫的焦躁或不安。他还是很从容地,说:“那是因为我怕承认之后被你们灭口。”
老头一愣。
“只要我咬死不供出吴吞,你们就会尝试把我从黑桃k那边救过来,这就是我的目的。至于1009行动和吴吞之间的关系,真要查也能查出蛛丝马迹。”
说着江停顿了顿,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睛望向严峫:“我本来不想当着你的面承认的,因为我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在你心里留一个稍微不那么坏的形象。不过现在看来这应该是奢望了,谁也没想到你竟然会出现在元龙峡,所以这应该是天意吧。”
严峫怔怔看着他,那瞬间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卑微的念头:那就别说出来——
只要你哪怕别说出来——
但那一丝怯懦刚冒头就被他硬生生摁死了,严峫直直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回视江停那张平静的脸。
“1009行动准备的每一步,都通过加密邮件向吴吞报备过。”江停在波叔陡然剧变的目光中淡淡道,“这应该能证明吴吞是支持这场谋杀的了。”
“……你胡说,这不可能……”老头气得面孔都紫涨了,怒吼:“根本不可能!”
江停没有理睬他语无伦次的咆哮:“几年前黑桃k从美国回来,带回了最新的芬太尼化合物配方。那时吴吞的身体还没那么差,所以当他发现黑桃k开始摆脱老人们的控制并发展独立市场时,他感觉到了威胁,命令我予以严密监视。我顺着蓝金这条线查了一两年,终于查到恭州边缘的某个地下制毒工厂,但不幸行踪暴露遭遇了黑桃k。”
说着他话锋一转:“严峫,这件事我是跟你提过,应该还记得吧?”
——幽暗的地下工厂被暴雨所冲刷,无数价值连城的“蓝金”就这么随便堆在地上。这些为瘾君子们带来尘世至高喜悦的毒品将途径元龙峡,通过云南边境,销往东南亚以至于北美;仅这一间厂房的利润,就将为黑桃k带来六个亿。
江停面对着地狱般满眼闪烁的暗蓝幽光,终于嘶哑地开了口:“……所以你现在要杀了我么?”
“你是我唯一的兄弟,十多年来从没变过,所有财富与权柄都可以与我平分。”黑桃k带着笑意回答,温和的语气与枪口形成了极其讽刺的对比:“别为吴吞卖命了,红心q,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但当时黑桃k并没有在父子相争中占据上风,因此我也没有彻底斩断和草花a之间的联系。在组织内部,各种利益之争极其错综复杂,稍微走错半步就可能粉身碎骨,这种危险的平衡一直延续到三四年前,吴吞终于决定彻底除掉他的继承人,欠缺的只是一个时机。”
波叔忍不住破口大骂:“根本没这回事!我们这些老人都只是为了家族好,吴吞从没有那种想法!”
老头激烈的反驳声极其尖利,甚至惊飞了不远处的林间鸟雀,但江停的叙述没有被影响:“三年半前,吴吞决定将库存的几百公斤大货弄走,我负责协调和安排工作,黑桃k将亲自参与这笔交易。我意识到这是谋杀黑桃k的最佳机会,于是同步构思出了1009行动。”
“那一两年中,黑桃k在恭州的渗透越来越深,消息也越来越灵通。为了防止1009计划被他的内线泄露出去,我特意做了好几步安排。首先,‘红心q’通过‘铆钉’等几名卧底向警方传达了这样一条情报:毒贩将采取人、钱、货三方分离的方式,火力武装及几百公斤毒品的交易地点在恭州郊区某处生态园,买卖双方则待在塑料厂;因此作为应对,恭州市局应该将绝大多数精锐火力派去生态园进行攻坚,而小部分警力分散去塑料厂,抓捕包括‘黑桃k’本人在内的买卖双方。”
“所以在1009行动当天,除了我和岳广平之外,整个恭州市局都以为我本人乘坐指挥车带着大批特警缉毒警奔向了生态园。我的这个安排,就是为了确保在警方内部有人被黑桃k渗透的情况下,仍然保持整个计划的机密性。”
是的,严峫脑海中最后那点理智告诉自己,江停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既是1009行动的策划人,也是贩毒集团内部的红心q;他精确地知道组织内部哪些人是警方卧底,因此可以通过这些卧底,轻而易举向恭州市局传递假情报。
“同时在组织内部,我必须确保交易顺利进行,所以做了相反的安排。”江停咽了口唾沫,但没有缓解沙哑的声音,继续道:“我告诉他们在1009当天,我会带着大批精锐警力前去生态园,所以买卖双方、火力武装和几百公斤大货都确定在塑料厂,生态园那里只留一部分散碎大麻当幌子。当然这个信息只有极少数参与行动的高层知道,‘铆钉’这样的中低层人员是不会接触到的,因此,即便黑桃k通过他在恭州市局里埋的内线去打探消息,也只能探听到警方明面上围剿生态园的行动部署,所以他理应不怀疑我对这次交易的安排。”
“……只有岳广平知道真实的行动计划,”严峫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说,“岳广平配合你,赶在行动前一刻,把精锐警力都调到了塑料厂……”
“对,我最终的目标只是弄死黑桃k。就算1009行动成功,警方缴获大批毒品和买卖双方,这点损失跟除掉黑桃k相比也不算什么。1009行动准备的每一步都通过加密邮件向吴吞报备过,他当时也表示……咳咳咳……”
可能是因为落过水的缘故,说这二字的时候江停咳嗽起来。黑桃k转过身,只见江停勉强止住咳嗽,抬头盯着严峫:“……他表示了谅解。”
严峫耳朵发蒙,直勾勾看着他。
江停毫无表情与他对视。
几次呼吸间隙后,他才收回目光转向黑桃k,苍白的唇角微弯,露出一丝讥诮:
“这场谋杀唯一的破绽,就是没想到被谋杀的对象,早就亲自跑去当了自己手下的卧底。”
黑桃k微笑着一颔首:“好说。如果不是岳广平,1009行动是会成功的。阴差阳错罢了。”
“可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只见波叔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几步,保镖警惕地挡在他身前防止任何异动,老头手指隔空冲着江停一点一点,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冰封般的侧脸上去:“当年闻劭让你当堂对质的时候,如果不是我们几个老头子开口施救,你能被放走?!如果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吴吞想下手杀他亲生儿子,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干脆按闻劭的意思拖吴吞下水,而是要等到现在?!”
波叔虽然急躁,但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黑桃k想要一个理由跟他父亲翻脸,这个口供只能由江停来给。但黑桃k并不是那种只要乖乖按他的意思办事,就一定会给对手留活路的人——如果他是的话,三年前江停就可以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了。
那么在三年后,江停突然反口把吴吞这一派的人拖下水,可信度自然就打了无数个折扣。
“你真的相信他?闻劭,经过这么多事情你还看不出来,他值得人信几分?!”波叔指着江停,恨铁不成钢地冲着黑桃k:“他现在好像老老实实回来投靠你了,但如果真没诈的话,为什么他三年前死活都要跑出去!”
黑桃k开口想说什么,然而江停打断了他:“因为那个时候岳广平没死。”
这句话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把老头堵得发哽:“那又能说明什……”
“岳广平活着,就代表我在市局那里的退路没有断绝。只要摆脱黑桃k,我就能顺利回到警方的阵营里。”江停眼神闪动,不加掩饰的自嘲更明显了:“而现在岳广平死了,恭州方面认为我是杀害‘铆钉’的凶手;建宁那边的吕局知道我是红心q;至于严峫——”
他视线流转,看向严峫,就像羽毛随风掠过般悄无声息。
严峫却闭上了眼睛。
“我不认为我在严队那里还有任何可信度。”江停轻轻地道,“也就是说,现在所有事实都能证明我是个叛徒,除了黑桃k之外,我再也没有了任何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