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百一附近还不留神点,”大马猴压着火气说,“你小心被人盯上。”
“我可没看见有什么厉害人物,”小翟叼了根烟,四下一瞥,“这房子租的?市中心的学区片区,不便宜吧?赶明儿帮我留神一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租房的。”
大马猴问:“干什么?”
“去年不是生了个老二么,”小翟找了把椅子坐下,给大马猴递了根烟,叹了口气,“小崽子见风就长,说话就得琢磨在哪上学的了,学区房肯定是买不起,只能提早找个便宜的租一租。唉,咱哥们儿上有老下有小,是真不容易啊,一天天的都奔什么?不就是养家糊口么!不是我说,老杨帮主有时候实在是太不食人间烟火!”
大马猴接了烟,神色微缓,也在他对面坐下。
民房门口有一棵大柏树,岁寒三友数九不凋,不单挡了西北风,也挡住了一个人的身形。甘卿轻轻地拨开柏树叶,用力捏了捏鼻子,眼泪汪汪地强忍住了一个喷嚏——羽绒服容易擦出声音,为了便于追踪,她把羽绒服扔在了喻兰川车上后备箱里,屋里那两位丐帮分子凑在一起,已经聊了十多分钟学区房和二胎的事了,虽然有大树挡风,紧身的毛衣还是已经给寒意浸泡硬了,透心凉。
甘卿一耳朵是“呜呜”嚎的西北风,一耳朵是没完没了的“幼升小”“小升初”,听得她头痛欲裂,正打算放弃走人,这时,一个有些拖沓的脚步声突然从小巷另一端响起。甘卿一激灵,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小心地屏住呼吸,把自己藏在树叶后面。
来人花白头发,六十来岁,慢吞吞地走到路灯下。甘卿看见他面黄肌瘦,脸皮已经给岁月蹉跎成了砂纸,但即使这样,依稀竟还能看出点眉清目秀的意思。只是这点清秀并没有让他英俊潇洒起来,反而给他平添了几分阴沉怨毒,像森森的鬼气。
这男人非常瘦小,一身洗得发白的补丁棉衣里空荡荡的,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起路来显得十分颠簸。正要抬手敲门,他突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鹰隼一样的目光朝周围扫去。
甘卿整个人几乎已经和大柏树融在一起,挂在枝头随风自动。
男人凝神听了片刻,没发现什么异状,这才敲了门:“是我。”
甘卿一皱眉,她发现这男人不单长短腿,蜷起来的手指姿势也很诡异,像个伸不展的鸡爪。
这到底是什么人?
四肢都快被扭成麻花了,竟然还带着某种骇人的高手气度。
大马猴和小翟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两人一起迎了出来。大马猴这次没有留一条门缝,把整个民房的门都拉开了:“杨长老!”
杨?
丐帮九袋才能叫“长老”,相当于是董事长之下ceo、cfo之类,甘卿大概听说过丐帮有四个“九袋长老”……可是,这里面有哪位姓杨吗?
杨长老惜字如金地一点头,挥舞着一长一短的腿走了进去,屋里的灯稍稍亮了些,片刻后,传来窃窃私语声——小翟汇报了杨逸凡被警察带走,四大长老中赵、田两位领衔逼宫,把老杨帮主气进医院的事。
杨长老开了口,声音轻而尖,有点像还没发育好的男孩:“老头死了吗?”
“送医院抢救了,”小翟说,“您放心,老帮主功力深厚,抢救及时的话应该……”
“我放什么心?”杨长老打断他,“他亲自打断了我的腿,跟我断绝关系,他死了我也不用给他披麻戴孝。跟我有什么关系?”
甘卿听了这句话的说法,有点吃惊——这瘦小的男人难不成是老杨帮主的儿子?
杨逸凡不是个爱说家里事的人,对外都是轻描淡写地声称“父母都不在这边,让我来照顾爷爷”,后来听她过年那天讲了一半的故事,甘卿以为这个“不在”是过世的意思,没想到杨平还活着,而且似乎还跟老杨帮主断绝了父子关系。
杨平又问:“他们去拿打狗棒了?”
小翟回答:“是啊,我看田长老不依不饶的,赵长老似乎也是这个意思。”
大马猴冷笑一声:“拿打狗棒有什么用,真以为老头这么多年白混吗?今天晚上他们动手快,大部分人没反应过来,你等着明天,看这些人‘气死老帮主,篡夺打狗棒’的事还瞒得住谁。”
小翟笑呵呵地说:“可不是么,到时候真乱起来,就靠杨长老出来主持局面了,毕竟您才是正根。”
杨平淡淡地说:“拍马屁的废话少说几句,唾沫星子不值钱吗?”
大马猴说:“带头闹事的不用放在眼里,至于那个丫头,一天到晚珠光宝气的,就算这回不出事,帮里人也看不惯她那一套,打狗棒她拿不住。剩下的就靠翟兄帮着活动了。”
杨平点点头:“还有,记着把王九胜那边处理好了。”
夜色里的甘卿倏地抬起眼。
大马猴说:“一百一十号院里住进一个跟万木春有瓜葛的人,我看王九胜这回是真害怕。”
“别小看他。”杨平说,“你以为当年的卫骁是好对付的?我们几个人全须全尾的时候都废在他手下,何况是后来——要不是王九胜设局先打到他不能还手,今天还不一定谁凉呢。再说,卫骁就在燕宁城隐姓埋名,多少年了,黑白两道都在找他,谁也没找着,单让他给挖出来了,这个行脚帮的北舵主,水很深啊。”
甘卿扶着柏树的手指一下嵌进了树干里,心跳得要炸开。
大马猴说:“王九胜一直以为我和老翟是赵的人,这两天我们已经摸清了他把那个女孩藏哪了,今天我们就把人悄悄弄出来。赵不是强取了打狗棒么?行脚帮那边发现自己藏的人不见了,肯定会怀疑赵长老压不住底下人的声音,推他们出来挡枪,到时候让他们狗咬狗。”
杨平:“都交给你。”
一丝血色爬进甘卿的眼睛,小刀片好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缓缓地在她左手指间冒了头,刀刃将她的手指映得森冷惨白,像恐怖电影里水鬼的爪子。
就在这时,小翟忽然“嗯”了一声:“有点小变故。”
大马猴问:“怎么?”
小翟“嘿”了一声,说:“赵和田他们被人截住了,你们猜是谁?就一百一那个闹着玩似的小盟主。”
甘卿手指间不断往外“滋生”的刀片微微一顿。
“尿性!”小翟说,“我看赵长老他们要栽,都不用等明天。”
喻兰川手里的扫帚杆“咔”一下折了,看见对面丐帮的人手里寒光一闪。
“管制刀具,”他一挑眉,“名门正派里也招这种职业流氓?”
对面的人干脆不再藏藏掖掖,只见他手底下藏着两把带血槽的长匕首,中间铁链连着,可以近距离捅、刺、砍,也可以把刀往外甩着扔。
喻兰川的扫帚杆被锋利的刀口从中间劈裂,身上最后的金属制品除了眼镜就是腰带了,成了赤手空拳,被迫退到了楼道口。
就在这时,一声呼啸传来,九节鞭当空砸下,正好打在长匕首中间的铁链上,角度刁钻地往下一扯,拿匕首的人险些被自己的刀捅了下巴,猛地往后一仰——
张美珍:“你妈我还没死呢。”
她话音刚落,喻兰川就听人喊:“小喻爷,接住。”
紧接着,一样东西向他后背抛过来,喻兰川抄手接住,震惊了,那玩意居然是把剑!
……虽然打开一看,是桃木削的。
韩东升拎着一根铜制的晾衣杆,从楼梯上走下来,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我爸痴迷气功的时候,从‘大师’那买的,说是挂墙上辟邪,你先凑合用吧。”
喻兰川:“……”
好的,他现在又成了个跳大神的。
韩东升转向堵在楼梯口的丐帮们,笑容收了起来,轻声细语地说:“明天大人得上班,孩子也得早起上补习班,该休息了,诸位这是干什么呢?”
韩东升说完,一道黑影倏地落到了自行车棚上,来人像一只轻盈的大鸟,自行车棚轻轻的晃了两下,竟然悄无声息——正是闫皓。
闫皓喘了口大气:“张、张奶奶让我叫的人来了。”
张美珍轻轻地磨了磨牙:“……好孩子,懂事,你是第一个真管我叫奶奶的。”
闫皓一脸茫然。
只见一百一门口,两大煎饼帮、平时帮老杨跑腿的乞丐、流浪汉全都到齐了,还有更多的人在往这边赶——
第七十三章
一百一院里,有近三十年的大树,斑驳的墙角生满细碎的苔痕,此时,空无一物的花坛上挂着苍白的路灯,照着院里两路人马,显出了些许魔幻味道。
阳台和楼道里,街坊邻居们全都忍不住露头,围观这场不用买票的夜场大戏。
几千年前,穷苦的农人们或因天灾、或因人祸,从刨食的土地上被连根拔起,流离失所后沦为乞丐。寒霜雨雪、恶犬毒蛇,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被风刮着飘,一直飘到等死的地方。后来没落的武士与隐世的民间高手把苦人们组织在一起,教他们自保、互相照顾慰藉,哪怕世上没有可立足之处,也总算有了个归属,这就是丐帮的由来。
谁会想到几千年后,穿着貂皮大衣的“丐帮”长老们,会开车带着寻觅学区房的手下来“逼宫夺权”呢?
人事跟热菜一样,放着放着,就变了滋味,谁也逃不过。
喻兰川轻轻地把桃木剑一横,居然还真亮出几分七诀剑的中正之气:“赵大爷,您为什么不问问,就算拿了打狗棒,外面的那些兄弟们听您的吗?”
这时候,赵长老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过了。
他本想悄无声息地拿了打狗棒就走,谁知道喻兰川真敢挑头动手拦他们,更没想到老杨帮主连自己家里的鸡毛蒜皮都管不清楚,居然还这么有人望。现在闹成这样,就算他拿到打狗棒,丐帮内部的反对声也一定很大。
何况打狗棒不单他想拿,田长老与另外两位长老同样虎视眈眈,到时候煽风点火的搅屎棍少不了。
但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这种时候他要是缩了,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老赵一把年纪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让喻兰川这么个小辈“拔了份”,他以后还抬得起头来么?
赵长老一咬牙,上前一步,从手下那接过了一根铁棍:“听说寒江雪是五绝之首,小喻爷,你给赐教赐教。”
喻兰川飞快地说:“我不教,您甭领。”
赵长老:“……”
喻兰川:“街上碰见您这岁数的老头摔跟头,我都不一定敢扶,还敢跟您动手?我还有二十九年贷款呢。”
张美珍冷笑:“就怕有些人为老不尊,偏要碰瓷。”
赵长老今天非得在“碰瓷”和“被拔份”之间选一个,进退维谷,怒不可遏,回手一棍子指向张美珍:“那我向你讨教,总不算碰瓷了吧!”
闫皓紧张地从自行车棚上跳了下来,把他爬墙用的大铁爪横在胸前,田长老等人跟着亮出各式各样的铁棍小刀。
小楼入口处紧张得一触即发。
然而与此同时,院门口却又是另一番光景——闫皓请来的救兵大部分也都属于丐帮,严格来说都是自己人,跟院里来闹事的丐帮弟子们就算不是朋友,好歹也有脸熟的。剩下的平时在周围做小买卖,也是笑脸迎人惯了。
这伙人多势众的“救兵”来了以后,见了满院熟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摇旗呐喊,还是直接抄家伙上,就干脆找熟人聊起天来。跟着长老们来闹事的弟子们大部分也没参与阴谋诡计,只是充当壮声势的打手,前边既然还没让他们往上冲,于是就很安心地跟人三五一群,叽咕起物价和房价。
正所谓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
前面是刀兵相向、怒火燎原,后面是“你猜我前天买那韭菜多少钱一斤”“我小孩一假期上俩补习班”——“补习班”和“韭菜”势力好像见风就起的小火苗,从大门口开始,一路往前蚕食鲸吞。
很快,两拨人的界限模糊了,队伍松散了。终于蔓延到了“前线”,对峙的几位耳力都不错,同时听见西风里清晰地传来一句:“过完年又涨?哎呀,都从三块五涨到六块了,跟那几个摊煎饼的哥们儿商量商量,行行好吧!”
韩东升叹了口气,把铜衣杆戳在地上:“四舍五入要十块了啊,以后还是自己在家做吧。”
闫皓掰着手指头算自己月底工资还够吃几天早饭,十指不够用,只好连钢爪指一起借来掰。
喻兰川看了一眼表,已经十点多了,他第二天一早还得向董事会汇报项目进展,材料还没过完,心情就十分不美好:“什么都在动荡,只有工资状态稳定。”
方才还跟他动过手的丐帮弟子们也同为社畜,听得悲从中来——环顾周遭,老大不小的一帮人,煎饼都快吃不起了,还在这乌眼鸡似的互相“拔份”。
人间值得吗?
赵长老:“……”
然而就在一场风波即将烟消云散的时候,一排警车“吱喳”地开到了,如喻兰川所愿,警笛嗓门奇大,赶来的民警被一百一院里的人数震惊了,心说这是什么规模的聚众斗殴?
要是放在《哈利波特》里,相当于魔法世界的终极战争了!
于是现场紧急请示单位领导,并得到指示——领头的都带走。
小胡同里的小翟和大马猴辞别了杨平,分头行事。
甘卿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民房窗户上模糊的剪影看了一会,终于,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从大柏树上落下,选择了大马猴。
王嘉可已经在小旅馆里住了好几天,她开始越来越不安。
小旅馆自称是“快捷酒店”,其实可能连危楼的标准都达不到,搞不好是无照经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