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卡片落在她的脚背上。
安娜贝尔缓缓弯腰,把卡片捡起来,放在一边,然后继续拆包裹。
……包裹里的,是一件柔软无比的织物,与一根管状的圆柱体。
安娜贝尔费劲地分辨了一下,不仅是声带,她的视觉与行为好像都卡住了,做什么都艰涩无比,现在仅仅是坐在书桌前打量物件,她就觉得自己需要一副老花镜。
好吧。
薇薇安寄给她一件雪白的内衣,与一管无色的醋栗味唇膏。
内衣是前扣式的法式蕾丝,后背还有两根细细的交叉绑带。
卡片里写着【真是见鬼的纯欲风,终于找到了你要的款式,而且唇膏的口味是纯天然水果提取物,不含任何香精,你可真挑剔……话虽如此,你还是要先穿我挑的那些,这件过分少女的尽量压箱底,知道吗?】
薇薇安在说什么胡话,早晨竟然寄给她这么不成体统的东西。
安娜贝尔把卡片随手插进《月相形状及元素指标》的教科书里,又把教科书放进准备收拾打包的那个区域。
对,她要开始整理行李了,以免父亲的属下来办理手续时发现不得体的东西,更为了防止有心人在她退学后窥视她的卧室。
安娜贝尔起身,把那根唇膏扔进垃圾桶,又拿着内衣斟酌了一会儿。
虽然这么不成体统的东西完全不该呆在她的衣柜里,但将来结婚时不用浪费时间逛街去讨好联姻对象了,直接把它穿在婚纱里应该能得到对方许多的迷恋吧。
安娜贝尔把内衣叠好。
……等等,她根本不在乎将来丈夫的迷恋,她没必要讨好任何人。
安娜贝尔歪歪头,发现自己的思绪竟然随着声带、视觉、行为一起迟缓起来。
怎么变得这么笨。
于是安娜贝尔把这件恶心的内衣也扔进了垃圾桶,转身走回床前。
她在床沿坐下,拉开抽屉,计划先拿出记事本,整理一下打包行李的流程——这样便会简化很多,数年的学院生涯挥挥法杖就能在十分钟之内清理完毕。
可她的手指还没碰到记事本的搭扣,就见封皮上闪过几缕魔法催动的纹路。
伴随着纹路闪动的,是自动摊开的记事本,它欢快地拨动着纸页,在提前设定好的魔法下雀跃无比地停在了最后一页。
是一张标注着日期的行程表。
今天的格子上贴着一张巧克力形状的贴画。
……哦,日历标注贴的设定魔法。
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安娜贝尔把手指轻轻按在微微透明的巧克力上,思维、声带、行为都维持着缓慢且安静的卡顿。
可某种比特意的魔法质感更透明的液体“吧嗒吧嗒”落在她的行程表上,打湿了今天这个日期,打湿了记事本镶着宝石的搭扣与漂亮的魔法纹路。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和昨晚的雨一样,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
安娜贝尔翘起指甲。
她看着一滴落在上面的透明水滴,又看着这滴水滴迅速变成一整片湿润。
一整片的湿润倒映出泪眼朦胧的她自己。
哦,我在哭。
这可真奇怪,因为我完全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而且我的心情平静又轻松,再没有半点难受的东西堵住喉咙或胃了。
停下。
停下。
停下。
……没有效果,一定是某种神经反射也卡顿了,身为斯威特,怎么会无法命令这软弱汹涌的泪水呢。
真奇怪。
安娜贝尔慢慢合上本子,躺回床上,再把本子紧紧压在胸前。
现在她看不见那个巧克力日历标注贴了,但她的眼泪依旧对着某个日期不停地流淌,这让一点都不难过的安娜贝尔十分恼火。
停下。
……求你。
【中午十一点整】
今天的泽奥西斯学院发生了数件大事,其轰动程度让所有学徒都有种脑子嗡嗡作响的错觉。
一,安娜贝尔·斯威特正式办理退学,接她离开的马车就停在学院门口。
二,安娜贝尔那位大名鼎鼎的父亲走进泽奥西斯,主动约见了据说和他十分不对盘的泽奥西斯校长,双方关进会议室后到现在还没出来。
三,泽奥西斯学院论坛那位知名的“我与甜食不共戴天”大大正式宣布退圈,退圈之前他承诺会放出手头上所有的存稿,但再也不愿意续写糖果小姐的故事,糖果小姐和整个甜食王国不得不迎来腰斩。
四,洛森·布朗宁死去了,因为他周二晚上在校外吃炸鸡时意外走进了一家安全措施十分不规范的三无小店,啃鸡腿时意外遭遇了煤气爆炸。
“——而这就是你编出来的死亡理由?!!”
某间宿舍里,本该待在会议室里的泽奥西斯校长亚瑟·泽奥西斯把通告狠狠拍在桌上:“你还记得你是个顶尖的法师学徒吗?!!我给了你三·个·小·时!整整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让你编造死亡事故——而这就是你编出来的东西!!煤气爆炸?!”
校医沃尔夫·丹拿一边调配着药水一边气愤补充:“而我早就告诉你别去那些价格便宜的三无小店吃东西了!!”
啃鸡腿时不幸遭遇煤气爆炸的布朗宁同学眨眨眼。
他艰难地动了动几乎被包成粽子的左臂,还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烤红薯。
“吃红薯吗?”
身边,没有强大涵养也没有丰富阅历的捷克同学则出声咆哮:“吃你(和谐)(和谐)的红薯!”
洛森:“……”
可是再不吃它就要凉了。
而这是我特意点的烤红薯,从前女友那里得到的分手礼物,最后一块呢。
精灵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和这三个抓狂的雄性人……两个雄性狼人,一个雄性人类说话了,继续低头啃红薯。
沃尔夫则重重勒了一下手中的绷带——介于这只精此时的身体状况,他还能委屈巴巴地坐在宿舍床上做出“啃红薯”的动作,简直是个魔法奇迹。
所谓“快死也要先气死别人”的布朗宁式坚持吧,大概。
“我没办法做太多了。”
校医焦头烂额地说:“看到胸口这边的黑纹没有?还有这片褐色的凹陷?魔法纹路与火焰依旧在起效……孩子,你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把自己烧成灰再把自己的灰用魔法重组一下。
精灵又咽下一块红薯:“没关系,三四天就能复原。”
校医:“除非能弄到市场里最顶尖……”
是啊,斯威特家族内藏的魔药,魔药市场里最顶尖的产品。
不过他还是更喜欢烤红薯当分手礼物。
洛森动了动左臂:“放心,只是看着吓人,一定能很快复原。”
“我指的不是你这根左胳膊!”沃尔夫黑着脸训斥,他真搞不懂现在年轻人不把自己命当命的恶习,“你的左臂像是被抹了什么神奇药水,它的状态倒是看着可怕内里好得很,三四天就能重新活动——我指的是这里!这里!”
他拿药瓶用力怼了怼洛森的心口。
又气又恨地看到对方果然疼的白了白脸,拿着红薯的手指都抖了抖。
——此时,这只精灵已经彻底脱掉了上衣,在专业医生的检查下,看着吓人的左臂完全不是什么问题,看着更吓人的胸口才是——
从上臂开始,焦痕一路爬进更深的位置,几乎布满了整个上半身,最终在最靠近心脏的肋骨处开出深深的黑色“花朵”,而那“花朵”的缝隙时不时还渗出红色。
血,或未曾熄灭的火星。
洛森现在的样子吓人极了,不止左臂,除了脸以外的所有皮肤都完全被毁去了本色。
再没有“白皙,透明,漂亮”的关键词,不看脸只看身体,你会以为这是一只变异的火焰半兽人。
捷克是今早八点发现他的,昨晚的联谊没有成功,他又和几个朋友换场吃了宵夜喝了酒——后半夜迷迷糊糊回来时,只看到下铺一个躺着的影子,就揉着眼睛爬上上铺睡觉了。
等到他第二天早晨被闹钟吵醒,看到时间的那一刻才猛地意识到不对劲——这个点,室友早就端着咖啡在下方的书桌忙忙碌碌了,再不济他们宿舍里也会有点声音,而不是完完全全的安静。
……连另一个生命的呼吸都不存在,完完全全的安静。
捷克探头一看,就被下铺那形似烧焦尸体的东西吓得肝胆俱颤。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具尸体长着室友的脸,于是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去喊校医——
不一会儿,校医来了,校长也来了,室友也醒了——
他好整以暇地把自己套进一件整洁崭新的长袖衬衫里,坐在床上啃红薯,见到撞开门的三个雄性还晃了晃头,问他们要不要吃早餐。
捷克才不和这家伙玩什么虚的,他在两个成年狼人犹豫着判断情况时就冲了过去,迅速扒下了布朗宁同学用来遮掩的衬衫——
然后校医咆哮一声冲了过来,校长阴着脸挥动法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布朗宁同学逃不了,在大法师的禁锢与长辈的死亡视线下,他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床上啃红薯。
现在,并不知晓洛森真实种族的捷克主要在气室友今早对自己造成的精神污染(与他对他自己身体干的不知道什么鬼事),缓过劲后,他就积极地配合校医指挥,往外跑了好几趟,在不被其余学徒发现的前提下运送一些医务必须品,路上还顺便买了点零食给自己压惊。
在捷克离开宿舍忙碌的几段时间内,洛森迅速完成了与亚瑟的证据交接工作,商量好了接下来的对应措施,帮助他去拖延与德里克的“谈判”,处理了所有捷克不应该听到的事情。
全身烧伤对法师学徒而言只是家常便饭,他们学习魔法时甚至可能意外掉一颗头下来,而只要有校医的帮助,魔法的治愈——他们不消几天就能重新生龙活虎。
所以返回宿舍的捷克此时嚼着零食坐在旁边瞪室友,愤怒远大于担心,也不觉得洛森嘴里随随便便的“哎呀放着不管三四天就ok啦”有什么问题。
……可两位狼人长辈暗自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
全身烧伤对学徒们只是小事。
但针对不能使用治愈魔法,只能靠自身体质与昂贵药物硬挺的精灵?
——致命,且毫无挽回余地的。
“没关系。”
洛森却说,点点胸口:“这里的伤也只是看着可怕而已,我知道什么能解决它。”
不管施加了多少层魔法,他毕竟亲手把一根点燃的法杖插进了肋骨,而精灵的肋骨可无法叠加魔法防护或解咒——所以,即使身体重组,这里依旧残存着恐怖的火星。
昨晚醒来时他只以为自己是在犯胃病,浑身疼痛是脱力——现在知道了真正的原因,洛森不禁为自己健康的胃感到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