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公大惊,忙不迭地指挥外头的太监、婢女,让他们请太医、烧水、煮茶……总之都不能闲着,谁若是敢打个哈切偷懒,那就等着挨板子吧。如此调遣完后,正好婢女端着铜盆上来了,孙公公亲自接过,他在热汤中拧出个手巾,小跑到软塌前,恭敬递到唐令手中。
“小婉,擦把脸吧。”唐令拿着热手巾,坐到床榻边上,俯下身子凑近床上这个正背对着他,蜷缩着身子的女人,柔声道:“你看,你脸上的妆都花了,像只小花猫。来,转过来,”
谁知刚碰到沈晚冬的肩膀,女人忽然吓得尖叫一声。
只见沈晚冬一把挥开唐令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慌乱地四处乱瞅,一把拉过被子,罩在自己头上,连连往床脚退缩,惊恐地哭喊:
“别碰我,走开!你走开啊!你别绑我,别脱我衣服,别碰我。”
唐令大惊,小婉怎么会被吓成这副模样?一回头,发现孙公公正在旁边,他忽然想起不久前才吩咐过孙公公,就算绑也要将这位晚冬姑娘绑到府里来,难不成,小婉竟被这老货给吓到?可她为何会说别脱她衣裳?
“老孙,你先出去。”唐令挥手,让孙公公走人,等偏殿里只剩他和沈晚冬两人时,他轻轻拽了下被子,发现被子里的女人抖得更厉害了。无奈之下,唐令叹了口气,坐远了些,试探着问:
“老孙已经走了,好孩子,你告诉小叔,你在怕什么?你爹娘呢?你为何会来大梁,为什么会沦入,”
沦入风尘。
那风尘二字,犹如千斤般沉重,唐令心疼得怎么都说不出口,用袖子抹了把泪,坐在床边连连叹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十几年了,他就算流血、被算计、被刀子捅也未曾掉一滴泪。从出走的那刻起,他决意孤身一人,无家无亲无情,可如今再遇少年时候的“亲人”,看见她被伤害的如此深,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小婉,你先歇着,小叔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唐令眼神变冷,他知道自己要去找谁,章谦溢!
*
没了歌舞丝竹的粉饰太平盛世,正殿显得空荡又阴森。尽管豪奢辉煌,四下里都是名贵珍宝,可若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总会觉得周围多出点什么“东西”。
血腥、冤魂、还有争权夺利的烟硝味儿,充斥在殿里的每个角落,让人不知不觉紧张、胆寒。
章谦溢眉头深锁地站在正殿的中央,他紧张地拳头紧握,在殿里来回踱步。才刚干爷派人来,说是有话要问他。究竟问什么?难道和小妹有关系?其实到这会儿,他也纳闷着,究竟小妹怎么得罪干爷了,干爷怎么忽然就变脸了。
难不成是因为那支曲子?
不应该啊,当时他就跪在小妹跟前,那会儿在干爷的重压下,小妹是哭着唱曲儿的,唱了什么词他都没听清。干爷坐的那么远,想必也不会听清楚吧。
难不成是因为荣明海?
这个极有可能,七年前干爷接连废立了两个皇帝,几乎清洗了遍皇族,结果就是后宫实在没有哪位皇子“敢”当大任。当时干爷抱了年仅五岁的小皇帝登上了皇位。其实当年,荣太后和安定侯也暗中参与了干爷的这些事。只不过当年的安定侯不过是个小小将军,荣太后也只是个美人,家族并无甚实权,干爷以为好控制,谁承想姓荣的后来竟然成了气候,屡屡打胜仗,逐渐掌握军权,在朝中渐成一方势力。
多年来,二人明争暗斗,各成党派。不过干爷这十多年来掌握军政大权,终究是压了荣氏一头。
唉,小妹此番真的是运道不济,成了二虎相争的无辜牺牲品。待会儿不论如何,先磕头求干爷,把她的小命保住再说。此事若是过去了,一定得带她去庙里烧个香,送走瘟神。
正在此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章谦溢忙敛声屏气地站好,偷瞄了下,从门外走进来个男人。俊美挺拔,两鬓微白,气质冷傲疏离,行动间总有股霸气在,正是唐令。
只见唐令目不斜视,快步走向上首,坐到椅子上,他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轻嗅了口,但并未喝,抬眼看向章谦溢,噗哧一笑,道:
“溢儿怎如此慌张,难不成干爷会吃了你不成?”
章谦溢忙恭敬行礼,陪着笑:“儿子巴不得成为您的盘中餐呢。”
“行了行了,别贫嘴了。”唐令不屑地挥挥手,白了眼章谦溢,忽然,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拍在桌上,冷哼了声,道:“那女人仗着自己和荣黑鬼有点关系,竟敢唱曲子讽刺本督,真是好大的胆子。”
听了这话,章谦溢连忙跪在地上,先磕了三个头,随后抱拳摇晃出祷告的姿势,惊慌道:“您就算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啊,这里边定有什么误会。”
唐令不动神色,微微点头,暗道:这臭小子倒是对小婉挺上心。
“我问你。”唐令手指点着桌面,将烛台往自己跟前挪动了下,冷声道:“这个晚冬究竟是什么来历?之前她在福满楼惹下事,你拉着她来我府上求救,我没理会,如今她摇身一变,竟然要跟了荣黑鬼,可见是有几分本事的。你说实话,究竟从哪儿弄到这么个宝贝。”
章谦溢大为慌乱,面上却轻松,笑道:“她哪里有什么来历,不过是儿子在乡下买的一个丫头罢了。”
“胡扯!”唐令大怒,道:“何首辅之侄李宝玉打死了曹侍郎的儿子,曹侍郎毕竟位卑,不敢拿何首辅怎样,心有不甘这才投靠了本督,他将晚冬的来历可是说了个清楚,哼,她明明是从你们福满楼一个叫梅姨的手里出来的,几时又是你买的?可是扯谎!”
一想到这儿,唐令更怒了,他之前听曹侍郎说起晚冬的行径时,已然厌恶这种风尘之女,可哪里能想到晚冬就是他的小婉!这会儿他冷眼瞧了章谦溢半天,也品出点东西,这小子果真是在乎小婉的,如此……
“本督与荣明海不睦已久,很是想送他一份大礼,我看就送他一具美人尸体得了。想来不过是个风尘女子,他就算心里有气,也不敢拿本督怎样。一个一点用都没有的女人,只是生了张巧嘴,蛇蝎心肠惹出诸多祸事,本督若是出面了结了她,说不准何首辅会向本督靠拢也未可知。”
“干爷!”章谦溢急出了一头汗,他呼吸急促,口舌发干,横了横心,道:“其实晚冬真和荣明海有点关系,她是有用的,您不能杀她。”
唐令登时紧张,却做出满不在乎之样,淡淡道:“有何关系?”
章谦溢咽了口唾沫:“儿子若是说了,您会饶她一命么?”
“哼!”唐令冷哼了声,不屑道:“你倒是个痴情种子,说说看,让本督听听到底顺不顺耳。”
章谦溢用袖子抹了把面上的冷汗,做贼似得四下看了眼,小声道:“晚冬姑娘本来是寒水县乡绅吴家的长媳,约莫三年前,吴家用重金骗了沈家,将女儿嫁了进去。谁知小妹还没下轿子,那家大爷就死了。小妹家里穷,惹不起吴家,只得去守活寡。那吴二爷早都看上小妹,竟将小妹给……强.暴了。”
说到这儿,章谦溢的声音明显有些愤恨,他深呼吸了口,接着道:“那寒水县的李县令与何首辅是亲戚,李县令的女儿李明珠看上了吴二爷,竟将已经怀孕的小妹捅了几刀子,小妹命大逃了出去,被正巧去寒水县拜神的侯夫人戚氏所救,戚氏无子,将小妹带回大梁,像养猪似得养了起来,等小妹生了孩子,转手就将小妹卖给了地痞黑三。”
“接,接着说。”唐令的脸已经黑沉下来了,但却平静异常。
“您是知道的,儿子向来与梅姨不睦。”章谦溢冷哼了声,不屑道:“梅姨这老娼妇弄出个园子,专门接待何首辅这一党人,这事儿子在半年前才知晓。黑三瞧见小妹国色天香,有心发大财,于是找到梅姨,谁知梅姨仗着有高官撑腰,竟用一支破铜钗强买走小妹。黑三气不过,找到了儿子,儿子这才开始暗中调查梅姨园子里的事,还有小妹。小妹在园子里可是受尽了侮辱和委屈,儿子瞧她实在可怜,再说也有心将戚夫人这个隐秘送给您,这才收留了她。”
唐令心如刀割,可却淡淡一笑,暧昧地看向章谦溢,挑了挑眉,道:“这姑娘貌美如花,你小子难道就不动心?你这家伙最喜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告诉干爷,你有没有对她那个?”
章谦溢大为尴尬,好像还红了下脸,微点了下头。他似乎有难言之隐,想了下,叹道:“小妹性子高傲,是不从儿子的,哎,其实儿子也是为了干爷您着想。荣明海为了给自家夫人遮羞,万般不情愿下才同意小妹跟了他。儿子想算着,咱们得在姓荣的身边安插自己人,而小妹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了干爷,儿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今早上绑了她,强行,强行,”
“你大胆!”
唐令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他噌地一声站起身来,四下里乱看,终于在墙上看到了一把长剑。
唐令疾步走了过去,拔剑,将剑身随手扔到一边,提着剑鞘,一步步朝着章谦溢走去。他清楚章谦溢是什么货色,也清楚章谦溢为了和梅姨争利会使出什么手段,小婉在他手里,就像一件可买可卖的货物,一只随意利用的棋子,一个可以任意玩弄的……妓.女。
每当想到才刚看到小婉的样子,他就心疼的难以自抑。
“不要碰她,不要绑她,不要脱她的衣服。”
真是头活畜生!
“干爷,您?”章谦溢一脸不解,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唐令步步走来。他仍着急和唐令交易,以此秘密换下小妹的命,身子朝前倾了下,笑道:“小妹瞧着长了张聪明的脸,其实糊涂着呢,心又软,很好控制。我都给她说好了,等荣明海不在了,就去找她厮混,不愁探听不到荣明海的,”
忽然,只听啪地一声巨响,唐令竟然拿着剑鞘,直接狠劲儿抽打章谦溢的左脸,登时就将男人鼻血打出。
“咳咳咳。”章谦溢捂着嘴咳嗽,他不明白干爷为何突然变脸发凶,而且打他的力度太重,仿佛跟他有深仇大恨似得。他感觉脸疼得仿佛掉了层肉,后边那颗坏牙好像……一吐,血唾沫里果然有颗碎牙。章谦溢大惊失色,捂着脸连连求饶,一出声,发现声音都变了,如同口中含了个鸡蛋。
“干,干爷,不,督主饶命啊,您怎么了,可是小人哪句话说错了。”
唐令不说话,整个人有如从地狱走出的修罗,拿着剑鞘就是打,章谦溢越是说话求饶,他打得越狠,毫不留情。
正在此时,孙公公忽然推门进来了。他面色看着非常急躁,只是略扫了眼地上的章谦溢,就匆忙给唐令行了一礼,慌道:“督主,您快去瞧瞧吧,小姐此时腹痛异常,正捂着肚子哭呢,老奴劝了好久,可她根本不叫太医碰她。如今小姐她脸色煞白煞白的,瞧着贼吓人了。”
“啊。”唐令失神,剑鞘从手中掉落,根本无暇再顾得上去打章谦溢,口里念叨着小婉,疾步出了正殿。
地上的章谦溢此时受了重伤,他咬牙硬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拉住要离去的孙公公,咽了口血唾沫,低声问道:“公公,干爷为何大发脾气?咳咳,您可知晚冬姑娘如今,”
“行了吧公子!”孙公公不耐烦地甩开章谦溢的手,鄙夷地打量了眼男人,摇头冷笑:“你还敢提晚冬姑娘?没错,你是督主的干儿子,可她却是督主的亲侄女!你就自求多福吧。”
第41章 小叔护短
屋里又香又暖, 才刚乌央央了涌进来有好多人,婢女、太监端着茶点、药箱等物跪在地上,两个穿着官服的太医急躁地站在床榻边, 交头接耳不知在商量什么。
或许在说:床榻上这位小姐是何许人也, 怎会上了督主的床?总之来头不小,咱们吃罪不起, 还是小心应付为上策。
或许在说:医家讲的是望闻问切,小姐她将床幔拉下来, 咱们看不见她的病容, 更把不到她的脉, 这可怎么治。
又或许再说:听她口里直喊疼,才刚哭的都咳嗽了,可这会儿痛苦地呻.吟声逐渐弱了下来, 难不成疼晕了?到底怎么回事。
……
大家心里都有疑问,可谁也不敢掀开帘子看,更不敢问一句原委,因为说不准一多嘴, 口里的舌头就不保了。
沈晚冬此时蜷缩在软塌上,她将锦被蒙在头上,手里紧紧攥着支金簪, 闷热和小腹传来的坠痛让她有些难以呼吸,她用簪子尖锐的尾部戳指甲缝,试图让自己稍微清醒。
今儿白天的时候,玉梁曾给她说过, 这种避孕药服下后肚腹会异常疼痛,其实她感觉倒罢了,和来红时的小腹坠痛差不多。
可这会儿一定要装作痛不欲生的样子,不是么?
其实她在唐令开口叫“小婉”的那刻,已经察觉出这位权阉正是失踪多年的小叔。但能爬到这种位子的,岂是草率之辈?唐令年岁不大,却两鬓微白,安知不是多年里思虑算计过甚的缘故?
所以,她不能赶着给人家说小婉为何改名成了晚冬;也不能说她父亲生前死后多挂念失踪的令冬小叔;更不能竹筒倒豆子似得来证明自己就是小婉。
得让唐令自己试探,不是么?
说实话,如果不是父母亲曾经口里念叨令冬小叔,她压根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过这么个人。上一辈的恩情与亲情,和她没什么关系,她真的不能确定这位昔日的小叔到底会怎样对她。
嫌她丢人,暗杀了她?
并不念及旧情,给点银子打发了她?
还是为了羞辱荣明海,对她做些残忍的事?
再狠一点,用所谓亲情感动她,让她接着去做荣明海枕边人,不过是别有用心的那种。
但是也不能排除她真的走大运,有了个大靠山。
如今一定得警惕,说话行事务必得算计准了。唐令他不是普通人,不能用应对寻常男人那套妩媚来迎合他。可也不能装柔弱太过,会显得有些假,分寸一定得拿捏好。
才刚瞅见他哭了,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尚是未知之数。他说出去一下,如果没猜错,是去找章谦溢问话去了。
不管怎样,现在就是个试探的好机会。她尽可以趁着小腹剧痛,将矛头对准章谦溢,看唐令究竟会如何对付这男人,来确定她在这权阉心里的位置。
如果运气好,哼,顺手就能弄死这畜生。
正思虑间,沈晚冬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随后就是婢女、太监和太医恭敬地问安声,唐令来了。
沈晚冬的身子越发蜷缩成一团,她感觉软塌上好似坐上来个人,紧接着,被子就被人轻轻往起拉,她忙拽住,身子急忙往里缩。
“小婉别怕,我是小叔啊。”唐令的声音温柔且耐心:“听老孙说你腹痛,怎么不叫太医给你把把脉。”
沈晚冬抽泣着,不为所动。
“好孩子,快出来,别在被子里别闷坏了自己。”唐令柔声哄着。
沈晚冬颤颤巍巍地掀开被子一角,灯影晃错间,她瞧见唐令俊美的面庞近在眼前,他眉头结了阴郁的愁,好似真的很担心她。
“小婉,乖,把手伸出来。”唐令循循善诱,试图往开掀锦被。
“别碰我。”沈晚冬被“吓”的又蒙上了被子,这会儿,她的腹痛又开始发作,一阵阵一股股的坠痛,让她不禁哭出声。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男声忽然响起:“小妹,别任性了,快让太医给你瞧瞧。”
是章谦溢!他居然也来了。
沈晚冬一把将被子扯开,她也没管唐令,直接将窗幔掀起去瞧。呵,章谦溢此时腰微微弯着,正站在五步之外,当真是狼狈!黑发凌乱,左脸多出个三指宽的伤痕,又红又肿,仿佛都要渗出血。衣裳皱巴巴的,有几处硬生生被打破。
不用问也知道,敢打他的,只有唐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