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年和时下许多进士出身的文官一样,虽然半辈子都在朝堂中和人明争暗斗玩弄权术,却又不愿意失了所谓的文人风骨。
他这样的人对于自己发过的誓言是万分看重的,很大程度上可以说信誉高于一切。
当然,性命也不是不重要。
然而,宇文昊如今不仅仅是皇帝陛下心中的一根刺,而且已经成为了大周朝的一颗毒瘤,已经到了不割不行的地步。
先帝在位几十载,向来爱民如子,一定不会忍心看着他最为看重的江山社稷和万千子民被宇文昊祸害。
罢了,隐忍这许多年,他也算是对得起先帝的提携知遇之恩了,纵然将来去见先帝时,先帝怪罪下来,他顾允年一力承担便是。
永泰帝见他终于肯松口,多年来积压在心里的愤懑和不满散去了不少,他亲自替顾阁老倒了一杯茶:“恩师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陛下折煞老臣了。”顾阁老有些尴尬地接过了茶杯。
虽然对方一口一个恩师,但顾允年清楚这份所谓的师生之谊真的没有多重,不过对于一国之君而言,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非常不易了。
他不由得长叹道:“陛下,老臣承认自己对人做不到一碗水完全端平,但当年真的没有刻意贬低陛下的意思。”
永泰帝轻笑道:“朕知道恩师从来不会因为身份就对我们这些皇子特殊对待,这也是父皇让我们兄弟拜在您门下求学的原因。
当年一起去您府上求学的少年大概几十个,轮起资质朕只能算是中等,自是不可能像宗之那样得您看重。
只是那时朕太过年轻,对您的确是有些不满,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朕都快到不惑之年了,如何还会去计较这些小事。”
入朝为官几十载的顾允年知道皇帝陛下的话也只能听听,不管是当年的宣德帝还是现在的永泰帝,最爱计较的就是这些所谓的小事。
不过他也不在乎了,轻啜一口茶道:“陛下应该知晓本朝的江山是如何得来的。”
永泰帝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当今的皇帝,本朝的江山是怎么得来的,他又怎会不清楚。
顾阁老道:“所有人都以为前朝余孽已经尽数死在了当年那场大火中,其实不然。”
永泰帝一听这话龙目都睁圆了,莫非宇文昊竟然同前朝余孽有关联?
前朝皇族姓李,开国之初也是政通人和,盛世延续了近百年,之后的皇帝一个比一个昏庸,尤其是最后两位皇帝,竟把朝政大权全数交与宦官,父子二人长达几十年几乎不上朝不理事。
宇文家在前朝也曾经担任要职,正是因为得罪了皇帝最信任的宦官几乎被灭族。
侥幸逃得性命的老家主带领所剩无几的男丁避居山野,经过几十年的辛苦经营,太祖爷终于率军夺了李姓江山,算是报了阖族的血海深仇。
太祖爷深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把李姓皇族所有的人全数集中在一起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这种手段看似太过残忍,但在当时可谓顺应天意民心,万千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足见当时的百姓对皇族已经深恶痛绝到什么程度。
然,再不受人拥戴的皇族也会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只是个美好的愿景。
对于李姓皇族中有人逃脱这一点永泰帝不觉得奇怪,他们想要卷土重来也能理解,可混进大周皇室,甚至和曾经最受帝宠的太子殿下有瓜葛,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顾阁老苦笑道:“先帝英明了一辈子,却怎么也勘不破一个‘情’字。”
这一点没有谁的感受能比永泰帝他们这些宣德帝的儿子们更加深刻。
那位元后殷氏就是宣德帝心中最重要的人,是不容任何人冒犯的存在。
可殷氏和永泰帝的生母周贤妃一样走得太早,他甚至连印象都没留下多少。
但对于顾阁老方才的说法他却并不认同。
父皇对殷氏的爱要真有那么纯粹,他们这十几二十个兄弟是打哪儿来的?总不至于是他们的母妃强迫他的吧。
远的不说,看看八皇叔福王,福王妃走得同样早,永福怎的半个弟妹都没有?
顾阁老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几十年前,并不在乎永泰帝是怎么想的。
他继续道:“直到元后故去很多年陛下才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她竟不是殷氏的血脉,而是前朝李姓皇族后裔,她的祖父乃是前朝殇帝的小儿子。”
永泰帝也顾不上什么对先帝不敬了,嘲讽道:“难怪父皇会舍得废掉大皇兄并且对殷氏一族下狠手,呵呵……”
他嘴上在嘲讽脸上在讥笑,其实此刻心里像是狠狠挨了一刀,几乎疼得喘不过气来。
父皇究竟爱那殷氏……不,应该是李氏,到了什么程度?
天家无父子。
虎毒不食子这种话在皇室中连玩笑都算不上。
只要威胁到江山社稷,当皇帝的人杀一两个儿子根本都不叫个事儿。
可他那被人称作一代雄主的父皇,面对李氏所出的儿子时,心肠比豆腐都软。
换做他其余的儿子们,如果被发现身上流淌着前朝余孽的血,估计早就重新投胎好几回了。
顾阁老见他面色难看,温声劝道:“陛下——”
永泰帝摆摆手:“恩师接着说,朕无碍。”
顾阁老只能继续道:“先帝也是后来才得知,元后其实并非药石无灵而病亡,而是一心求死,太医们的药她是一口也没有服用。”
永泰帝冷笑道:“这不过是女人惯用的伎俩而已,李氏深谙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弄这么一出让父皇认为她是因为心怀愧疚,自觉无颜面对父皇所以一心求死。
以父皇对她的‘深情’,纵然是知晓了真相也一定会善待宇文昊。
事实证明,她的计策果然成功了,父皇不仅自己舍不得斩草除根,甚至还逼迫朕在列祖列宗面前发下那样的毒誓。
这女人简直太恶毒,太可怕了!”
顾阁老不想品评先帝和元后的感情,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永泰帝的话的确有道理。
他当年之所以愿意在先帝面前发誓,除却对先帝的忠心和文人风骨外,其实也是为了活命。
知晓了那样的皇室秘辛,守口如瓶已经是被灭口之外唯一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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