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红菱从来不曾被男子这样剖白过心意,手足无措,却不是不欢喜。
她垂首想了一会儿,似是下定了决心,抬头问道:“那你预备如何?你我背着这样的名分,怎能在一起?”
顾思杳说的不错,她也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人,他们重活一世不是为了再蹈前世的覆辙。
顾思杳喜欢她,她也中意这个男人,尽管艰难,竭尽筹谋也就是了。
连重生这样的事都能降临在他们身上,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顾思杳抬手,掠去她鬓边散下的碎发,眸光闪动,尽是柔情:“你不必管,一切皆有我在。终有一日,我会要你堂堂正正做我顾思杳的正室夫人。”
姜红菱却不甚赞同,蹙眉道:“二爷,你我相识了一世,你晓得我的脾气。我不是那些柔弱无用的女子,这既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情,就当一道谋划。没有你一个人全扛着,我在一边躲清闲的道理。何况,你不告诉我,我心里也不踏实。”
第52章
顾思杳沉吟不语, 却不是他不信赖红菱,此事尚且没有个眉目, 从龙之功看着炙手可热, 然而却也凶险无比。虽说前世毓王兵犯京城,得以登基大统, 谁知今生有没有什么变故?即便毓王仍如前世一般得了皇位,但他今生筹谋与前世已大有不同, 这其中的艰险不言而喻, 他不想因这些尚且没有影子的事,让她日夜忧心。
姜红菱见他不言语, 心中便有几分不悦, 俏脸微沉, 嗔道:“你要讨嫂子做娘子, 却连个谋划都没有么?难道你哄我的,空手画大饼不成?”
她本是埋怨之意,但这口嗓音又圆又脆又甜又媚, 听在顾思杳耳里却如撒娇一般。心上人在怀中娇声软语,直撩的他心酥难捱。这会子姜红菱哪怕是跟他要天上的星月,他也要设法去弄了。
顾思杳微一迟疑,便道:“不是我哄你, 只是现下事情尚且没有个大概, 何必让你担忧?再则说来,那些外头的事情,有我就是了, 你安宁度日,岂不更好?”
姜红菱媚眼一挑,冷冷的扫了他两眼,藕臂轻甩,将身子自他怀里挣脱出来。
这八字尚且没有一撇,他就把她当成自家女人来管束了?
她站定了身子,理了理身上衣裙,淡淡说道:“二爷既这等小看人,咱们也不必说了。二爷当真有本事,就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再让媒人上姜家提亲。只是到了那时候,我还未必答应呢!”说着,莲步轻移,竟要出门而去。
顾思杳听她这话里意思不对,且竟要拂袖而去,连忙上前扯住了她,沉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几曾小看过你?”
姜红菱冷声道:“分明两个人的事情,你一定要一力担着。这意思不就是嫌弃我无用,出不得什么力,小瞧于我么?何况,你说不叫我担心,我连你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天天窝在屋里胡猜乱想,不是更要担心?”
顾思杳哑然,他却忘了,姜红菱既然禀性冷烈刚强又极有主见,便必定不是什么温柔如水,婉转依人的女子。他既是因着她的性子而迷恋上的她,也该想到两人相处必会如此。
顾思杳并非是会向着女人低头服软的男子,但偏偏就在姜红菱面前,他硬气不起来。
他顿了顿,温然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说道:“你说的对,是我的不是。”言罢,便将之前如何同毓王搭上了线,日后又是如何打算的向她和盘托出。
都是重生而来的人,上一世的局势姜红菱心中也明白,无需他多讲。
姜红菱听了他的筹谋,倒和自己不谋而合,也颔首道:“我却也是这般想的,不然即便是能过上几年的安稳日子,待日后一朝换天,大厦倾颓,又有什么意思?”说着,又瞥了他一眼,轻声嗔道:“你也是的,说明白就好了,偏偏要怄我!”
看着眼前这娇媚女子撒娇发拗的样子,顾思杳心中一时忘情,重将她揽在怀中,附耳低语:“红菱果然好手段,这驯夫的本事,当真可为世间女子楷模。”
姜红菱耳畔一阵酥麻,身子忍不住轻颤了一下,听了他没羞臊的言语,啐了一口:“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怎么我就驯夫了?”
顾思杳在她那玉润小巧的耳垂上轻啄了一下,低声道:“还不肯认?你跑不掉了。”
两人轻声蜜语了一阵,到底怕待得久了夜长梦多,姜红菱便自他怀中挣脱出来,说道:“我同你说几件正经事。”言罢,便将这些日子以来如何操控着苏氏自李姨娘手中夺权,如何撺掇着顾王氏在府中设立女学一事讲了。
她说道:“我心里计较着,不如就这样让大太太管着。面上虽说是她掌家,底下其实是我主事,这般名正言顺些,即便有些什么事也有好垫着些。再一则,那个女学,虽说招来的都是各家的女孩儿们,但这些女眷都是各大家族的小姐,镇日在深宅大院里,保不齐就听见些什么。”
顾思杳颔首赞叹道:“你这主意真是极好,也真就是女子的主意。这若换做是我,便想不到这些。”
姜红菱不理他这些奉承言语,继续说道:“待我听到些什么,便会使人告诉你。你是男人,外头的事情办起来更便宜些。只是一点,招儿年纪太小,且是这边的人,两府里不住跑动,太过招眼。需得另行选个稳妥的人,来回送信才好。”
顾思杳心中微一踌躇,便点头道:“我自有计较,你放心就是。”
姜红菱又道:“再一则,看了今日堂上的情形,待女学开起来,来的多半都是顾氏宗族里的姑娘。这不好,我想着还是能来些江州城里权贵人家的孩子,方才能打听到些消息。我是个妇人,不便出门。就是出去了,难道逢人便传扬不成?你镇日在外头见人,看怎样能把这顾氏女学的名声,宣扬出去便是好了。”
顾思杳一一记下,又莞尔道:“红菱真不愧是我的贤内助。”
姜红菱脸上微红,又啐了他一口,斥道:“说着说着,就没正形了,定要在口头上占我的便宜才好。以往看你,还觉得是个正人君子,原来也这样涎皮涎脸的!”
顾思杳薄唇轻勾,面色淡淡,说道:“当正人君子又要不到你,不如不当也罢。”
姜红菱被他这话弄得不知说什么为好,索性不去理会,转而问道:“二太太当真是染了恶疾么?”
顾思杳并不肯瞒她,将先前之事讲了一遍。
姜红菱浅浅一笑,说道:“我说呢,前世记得并没这档子事,原是这样。”说着,不觉睨了顾思杳一眼,轻嘲道:“你还真招人家惦记,又是表妹送上门,又是人家要给你说亲呢。”
两人说了一些话,姜红菱眼看时候竟已过了大半个时辰,便要回去。
顾思杳心中不舍,却也知道顾忌,只能放她离开。
姜红菱临出门之际,忽然想起一事,回首问道:“我还没问你,你既说我进顾家之前就喜欢上我了,你又是在哪里见得我?”
顾思杳浅笑,似是忆起了往事,眸色幽深,说道:“一年前冬季,江州落了一场雪。西林寺外的梅林之中,你隔着梅花向我拈花轻笑。自那时起,我心里就有你了。”
江州雪少,一年前落雪一事,姜红菱倒还记得。只是她但凡出门,便有许多男子盯着她瞧。何况又过了一世,她哪里还记得,当年西林寺的梅花林里,她是不是遇见了谁。
当下,她只回眸一笑,便出门而去,遗下满室幽香。
出了怡然居,却见如素正和锄药大眼瞪小眼的在门外站着。
如素一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前去,口里说道:“我的奶奶,你可总算出来了,等的我心里发火。适才隔着竹林子,见一个影子晃过去,好似是上房里的绣桃。我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生怕她过来问问。好在她仿佛是没瞧见我,就过去了。”她正在啰嗦,却在打量了她主子几眼之中,戛然而止。
但见姜红菱面有红晕,双唇微肿,眼蕴秋水,却是一副春情之态。
如素虽是个姑娘家,但这大宅里服侍的丫头,什么不曾见过。一看了主子这幅样子,她心中便已猜到了几分,虽是不安,也不敢当着锄药的面问,只好闭口不言,扶着姜红菱回去了。
姜红菱自屋中出来,只觉天高云阔,心怀舒畅,两世加在一起都没今天这般快活,不知不觉,连步履也比平日轻快了几分。
回至洞幽居,才进了房门,如锦便迎了出来,说道:“奶奶可算回来了,容大奶奶等了奶奶好久了呢。”
姜红菱心中高兴,一时没回过神来,随口问道:“什么瑞大奶奶?”
如锦回道:“奶奶糊涂了?就是族里容大爷的娘子,容大奶奶。她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这会儿还在耳房里坐呢。”
姜红菱这方醒悟过来,这容大奶奶便是那总来打秋风的寡妇张氏。
这张氏常年靠着侯府接济度日,前回吃了苏氏的闭门羹,回去了几日。如今听闻这边府里,实际管事的是大少奶奶,便又带了孩子来姜红菱这里请安。
姜红菱心里明白这妇人所来为何,虽是门穷亲戚,但好歹是顾氏的族人,面子上也不好过不去,便吩咐道:“先请她到堂上坐,我换了衣裳就来。”
如锦听着,闪身传话去了。
姜红菱便进了内室,在梳妆台前坐了。如素伴着她将发髻重新打散梳理了一回,口里便说道:“这个容大奶奶,往日里只晓得恭敬李姨娘,也怨不得太太不待见她。”
姜红菱自拣妆里拿了一盒香脂出来,轻轻拈了一些,在脸上重新匀了一回,方才说道:“世人皆是这般,能凭着情义相交的又有几人呢?何况,你无权无势,同你结交有几分好处,那谁又会来?有句老话,叫做时来顽铁生光辉,运退真金无颜色。便是这个道理。”
如素听着,又说道:“奶奶说的道理我懂,但这岂非是说势利眼就对了?”
姜红菱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不要这等孩子气,咱们不势力眼就是了,你还管的了旁人么?这个张氏,虽说以往奉承姨娘,到底也只是为家计所迫,且又不曾替她做过些什么。到底是一门亲戚,姨娘当家的时候还接济,轮到太太手里便诸般不管,倒叫人家怎么说太太?传到老爷、老太太耳朵里,总没什么好事。”
如素听着,便不言语了,替姜红菱重新梳了个随云髻,将如意云纹白玉钗插在了发髻之上。
姜红菱见妆容妥帖,便自妆台前起身。她想了想,将那流云百福羊脂玉佩递给了如素,说道:“还拿之前的手巾裹了,好生收在我的箱子里。”
如素神色微动,便应了一声。
姜红菱走到堂上,果然见那张氏在堂上坐着,她那小儿子正偎依膝下。
张氏见她出来,慌忙起身,向她屈膝道了个万福。
姜红菱浅浅一笑,立着受了她的礼,方才道:“嫂子当真是客气了。”说着,便请张氏坐,又吩咐丫鬟重新整理果盘茶点上来。
少顷功夫,堂上当差的丫鬟便送了一盘白糖猪油糕、一盘果馅儿椒盐金饼、一碟子油酥泡螺上来。
这些点心,却是姜红菱这边小灶上做的。她这院中有个小小的茶灶,平日里预备人来客往的茶食。姜红菱于吃食颇有些讲究,娘家祖上又是做点心的起家,对点心烹饪颇有些独到的心得。她闲来无事之时,便常指点着身边的这些丫头们上灶烹调。她这洞幽居中的点心,虽不能与娘家铺子里那些老师傅们相较,却也是侯府别的院子里吃不到的。
张氏来了大半日功夫,喝了半壶的清茶,这会儿早已饿了,就更别说那个跟着她的男童。
那男娃儿看着桌上精致喷香的点心,如点漆般的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着,咬着自己的食指,却并没有闹着自己的母亲要吃。
姜红菱瞧了出来,便浅笑着拿了块点心递给他。
那男娃儿接了过去,却并不肯吃,倒送到了母亲跟前。
姜红菱看在眼中,微笑道:“这孩子知道孝敬母亲,嫂子家里真是好家教。”
张氏笑着回道:“只是他哥哥在家,时常教导他罢了。他哥哥在书院念书,回来无事,便教他认些字,有时也讲些什么先贤的话与他听,我也听不大懂。”
姜红菱说道:“百善孝为先,这两个孩子都知道孝敬母亲,可见嫂子是有福之人。”说着,她心念微动,又问道:“不知这孩子的哥哥,如今做些什么差事,可考了功名不曾?”
姜红菱嘴上虽这般说着,心里却不抱什么希望。
如今朝廷律制,但凡考到了廪生,朝廷按月供给廪膳。这家孩子若当真是有出息的,又何至于让母亲这等日日投亲靠友的打秋风。
然而她于上一世的事情,所记得的并不详实。不是每岁大事,便是与己相关之事。顾氏族里这些人,后来的去向前程,她便都不记得了。
若然当真是有用之人,就此挖来又何妨?
她和顾思杳筹谋甚大,襄助之人是越多越好。
第53章
那张氏赧然一笑, 说道:“让大奶奶见笑了,环哥儿没甚出息, 去岁朝廷的恩科, 方才勉强中了个廪生。”
姜红菱心道,这却奇了。
那张氏见姜红菱面色有异, 也猜到她疑心什么,连忙说道:“环哥儿考了这个廪生, 按律例, 朝廷每月是要给些银米的。只是他在凤阳书院读书,开销难免大些。瑞哥儿年纪尚小, 如今也正是开蒙上学堂的年纪。我相公去的早, 我一个妇道人家, 除却环哥儿有时出去卖些字画, 替人代笔,委实没有别的进项。这往昔虽得姨娘照拂,每月肯借我些银子度日, 但这一年下来的利银也很是不少,偿还起来也是不易。”
姜红菱闻听至末后一句,心里猛跳了一下,问道:“利银?李姨娘往日接济你们的, 竟然是借钱给你们?还要收利息的?”
张氏一时失口, 说走了嘴,忙遮掩道:“姨娘肯借银子与我们,这已然是很好了, 就是收些利银,也是理所当然。”
姜红菱面色微沉,说道:“嫂子不知,此事关系不小,近来府里的账目交还到了太太手里。太太细查之下,发觉竟有许多的亏空漏洞,钱账两不相符,正想着如何同老太太说。嫂子也知道,府里之前是姨娘当家,前任出了漏子,没道理叫太太背着。嫂子还是将实情告与我,借银几何,利银几何,兴许还不止嫂子一家呢?”
张氏是个没甚主见的妇人,她同李姨娘借贷,她长子顾环便不甚认同,只是拗不过她。如今又听姜红菱说的厉害,心里也慌了,只当果然关系侯府什么重大要紧之事,踌躇了一阵,便将李姨娘放贷的经由和盘托出。
姜红菱听了一回,心中算了一下。这李姨娘放的,竟然是高利贷。驴打滚不说,竟还要五分的利。头一年还上了倒还好,若还不上,这债便要如雪团一般越滚越大。长此以往,必要受那李姨娘的勒掯,长年累月的替她送钱。
姜红菱默然不语,只在心中盘算着,却听张氏又道:“……总好在环哥儿还能卖些字画,虽欠了些银子,倒也尽能还上,总不至于打了饥荒。”
姜红菱心道,这却奇了。
这借债算下来,一年也很是不少钱了,那顾环的字画能值得几何,竟然够填这个窟窿?
她心中奇怪,便也当面问了出来。
张氏却有几分不好意思,微笑道:“我也不大懂的,只是听外头那些人说环哥儿是什么名士,来求字画的人也不算少。他有时写,有时不写。”
姜红菱闻听此言,只觉的心中发紧。不曾想,原来顾氏宗族这些穷亲戚里,竟还藏着一个名士!
这些所谓名士,虽还不曾入仕,却在本方学子文人之间,名声极大。书画值钱这还是小事,他们讲出来的话,也极有力道。若是运作的好了,还真是个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