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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张氏不知她心中所想,絮絮的又讲了一些话。
  却原来,这张氏虽是微末出身,却是打小娇生惯养,诸般不通。丈夫过世,家中难以为继,她便上侯府问李姨娘借了一笔银两出来。其时,顾环尚未扬名,一年下来也着实打了不小的饥荒。落后,顾环在本方文圈名声渐起,尤其字画双绝,方才渐渐填了这个窟窿。
  然而一则他在本方也只是小有名气,字画不如那些巨匠般动辄便能卖上几百几千;二来所谓名士,便必有些清高的习气,不肯轻易为铜臭所染,他一年也卖不了几副字画。
  故而,一年下来虽填平了窟窿,却也不剩几个余钱。过了年关,兄弟二人的束脩,家中柴米不继,张氏便又得往侯府借贷。长此以往,竟是没个终结。
  待到了侯府这边,李姨娘被剥了权柄,张氏只好往苏氏那里去借钱。熟料,苏氏只为一时之快,连话都不曾听她说完,便将她撵了出去。所以,直至如今,这件事方才闹将出来。
  姜红菱耳里听着,心中计较道,既来借钱,必是家道艰难的。这张氏尚且有个出息的儿子,方能勉强还债,其他人等却不知要如何了。还不上钱,吃李姨娘的勒掯,那顾忘苦又是个狠辣歹毒之人,不知这底下还有些什么事。
  同顾思杳情定之后,她心中更是笃定要尽快扳倒李姨娘母子,将侯府大权收归手中,好能帮衬上顾思杳。
  不曾想,今日见了这张氏,竟是收获颇丰,不止捏到了李姨娘的把柄,还得了一样惊喜。
  这顾环当真是块璞玉,若能好好打磨,日后必有用途。
  她心中盘算着,却听张氏又道:“……故而,妾身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大奶奶看在这两个侄儿的面上,接济些个。”
  这番话,她虽说的熟了,如今讲出来,却还有几分面红。
  她尚未开口,姜红菱便已知她今日过来是做什么来的。攀谈了这一晌,她心中早有主意。
  当下,她浅浅一笑,说道:“嫂子这话便是客气了,都是一家子的亲戚,相互帮衬原就是情理之中。只是嫂子也知道,如今当家的是太太,并非是我。我便是有心帮嫂子,也不好从官中拿钱。我这边,每月的月钱,也是个死数。虽说府里管着我这一屋子人的吃穿,但日常琐碎,总有个花钱的时候。一月算下来,竟也很是不少了。说给嫂子听,嫂子只怕也是不信。只是嫂子既求到我这儿来,总不好让你空手回去。环哥儿、瑞哥儿都是读书的年纪,耽搁了前程,却是大事了。我才从娘家过来,总还有几分体己。虽不多,嫂子也不要嫌弃。”说着,便吩咐如素道:“开箱子,取二十两银子来。”
  那张氏听了这一大篇话,尽是道如何艰难,还当已是无望,落后又听有二十两银子,便又欢喜的浑身发痒,便推那瑞哥儿磕头。
  顾瑞是个极听话孝顺的孩子,听了母亲言语,立时便趴在地下,望着姜红菱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
  姜红菱连忙亲自拉了那孩子起来,却见他起来之时,额头已是红肿一片,心里倒也喜欢这孩子灵巧听话,问了问他今年多大,都读了些什么书。
  顾瑞一一回了,姜红菱听他口齿清楚,谈吐明白,又不失礼节,点头赞道:“是个好苗子。”
  少顷功夫,如素便包了那二十两银子出来,递给了张氏。
  张氏接在手中,忙忙的起身向姜红菱屈膝道谢,又说道:“大奶奶慈厚,这笔银子,过得少许日子,我必定还上,利银也还照以往的例子。”
  姜红菱浅笑道:“亲戚之间,还说这些。只是嫂子这般投亲靠友的下去,也不是个长法。我倒有个主意,前回清明踏青,听西府的二爷说起,他那边需些人手帮衬。嫂子不如就让环哥儿去问问看,能得些活计,也总是个稳固的进项。”
  张氏喜出望外,他们家中如今除却一些微薄产业,便是顾环卖些字画,究竟也是杯水车薪。顾环也是该说亲的年纪,家中没有积蓄,出不得聘礼,又有哪家的好女子肯嫁?这若是顾环能在这侯府寻个差事,又没了驴打滚的债,日子该比往日宽松多了。
  想到这些,张氏心底分外的感激姜红菱,立时就要亲身跪下道谢。
  姜红菱拦住了她,微笑道:“嫂子不必这等客气,我倒是还有件事要烦劳嫂子。往后若是老太太问起李姨娘放贷一事,还请嫂子实话实说。”
  张氏得了她的好处,心里本就感恩戴德,日后又不必再吃李姨娘的勒掯,只是在顾王氏跟前说句话罢了,又怎会不愿?当下,只是没口子的答应。
  这母子二人又坐了盏茶功夫,倒把桌上的点心吃了个七八,便看时候不早,就起身告辞家去。
  姜红菱吩咐人又到厨下包了些点心,与她带上,说道:“拿回家去,给孩子吃也好。”
  这张氏方才带了顾瑞,千恩万谢的去了。
  待打发了这对母子,姜红菱便觉有几分疲乏,看看时候也将近晌午,倒也并不觉饿,就在次间里炕上倚着软枕歪了。
  如素过来,言说午饭已得了,问是就摆上来,还是略等等。
  姜红菱心里还不待要吃,就叫再等等,心里想了一回,便叫了招儿过来,吩咐了几句话,说道:“趁着午时没人,把信儿送到西府二爷那儿去。悄悄儿的,别叫人知道。”
  那招儿答应着,飞跑着去了。
  如素收拾了外头的茶盘,进来替她捶腿,眼见主子歪在炕上,星眸半合,似睡非睡,不觉说道:“奶奶还是别睡,怕夜里要走困呢。”
  姜红菱慢应了一声,又说道:“我没睡,心里想事情。”
  如素便闲话道:“这容大奶奶也是的,好歹也是一房主子,求起人来,也不带脸红的。奶奶今儿是拿了自己的体己给她,这要人知道了都上门来求,哪里赔得起?”
  姜红菱说道:“所以我才说艰难给她听,也叫她儿子自己找事做。顾家穷亲戚多了,哪里接济的过来。只是一件,倒不曾料到李姨娘原来私下是放高利贷的。”
  如素说道:“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有些利息,也是两厢情愿,奶奶倒怎么觉得不对?”
  姜红菱翻了个身,说道:“他们是否两厢情愿,我不去管她。但李姨娘拿着官里的钱做人情,面上跟上头说是接济亲戚了,底下却拿去放债,何况还是放的高利贷。五分的利银,她也真敢要!里外里的充好人,叫上头以为她慈悲心肠,连本带利都私吞了。这些年,还不知吞了多少钱呢。那些还不起钱的人家,又不知被勒逼成什么样子。我说那菡萏居里日子也忒好过了,李姨娘就说管着家里的银钱,手里能落些,也不至到了这个份儿上。贪墨公银,账目作假,还在族里放贷,我倒要知道,这一次她还怎么翻身?”
  第54章
  姜红菱说了几句, 便闭目静想心事。
  这几日里,她每日都到馨兰苑去襄助太太料理家务, 家中这些大小家人大半都被她收拾的服服帖帖。上到管事, 下到浆洗的婆子、看门的小厮,提起她姜红菱的大名, 无不又敬服。
  任凭怎么积年老奸巨猾之辈,敢在她面前耍弄账目上的花招, 无论是钱货不等, 还是账目错漏,无一不被识破。
  除此外, 她还另选了一拨人手, 日日上街, 将市面上一应货物, 大到家具器皿,小至胭脂水粉,乃至蔬菜鱼肉, 日用百货无般不有,陆续打听了行情,一一抄送回府。
  却原来,姜红菱心中也知, 侯府家奴另有一积习, 便是采买们以次充好,虚报货价,以此来瞒昧私吞银两。那李姨娘心中大约知道些, 却为了笼络这些大奴才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却也是那李姨娘出身所致,本就是房里丫鬟,做了姨娘,也只是半个主子,生恐人看不起,不服她的管束,故而凡事不问是非,倒是先一头偏向那些有脸的家人那儿。
  长此以往,家务是非颠倒,能干的不能出头,有脸的耍奸弄鬼,虽还不至于如苏氏管家那般混乱颠倒,但亦也是弊病百生。
  自从姜红菱管事以来,她严查各处账目,绝不姑息养奸。这些家奴,起初还道这少奶奶年轻不经事,易于应付,虽经了馨兰苑那一场下马威,心底还有些不服。然而三五次交锋下来,众人只看姜红菱精明细致,头脑清楚,不管有脸没脸,一律赏罚分明。倘或是管事的亦或者有脸面的大仆人犯了错,不管有心无心,竟还罚得更重。她恩威并施,处事又是十分的公道,无可挑理之处,侯府众人皆佩服她这段才干,也都服了她的管束。
  她将查处出来的管事,凡有意与她为难作对的,尽数罢黜,另选了几个忠心为上,老成能干之人出头。这些人,亦也是她前世,冷眼旁观,百般挑选出来的。
  不止如此,她定下规矩,每夜她必定亲自坐了轿子,带了一众管事,四处巡查,探访那些上夜之人,看他们有无聚众饮酒赌博等事。查将出来,轻则打板子,重便驱逐出府。几日下来,侯府的门禁也严了许多。
  诸般整治之下,侯府风气,为之一清。
  如此一来,她在府中稳固了地位,将李姨娘的势力也拔除了许多。虽则不能实说李姨娘收了那些买办管事们的好处,但这些年来,账目塌烂成这般地步,她既是当家人,自也不能脱责。何况,如今她又捏到了李姨娘在顾氏族中放高利贷的把柄,这些事一股脑发作起来,那李姨娘是再也翻不了身了。
  姜红菱盘算了一番,只觉心怀大敞,她虽暂且奈何不得顾忘苦,却也要令那李姨娘永无翻身之日。
  她这心情一好,胃口顿时开了,腹中微有几分饥饿,便吩咐拿饭上来。
  如素将炕桌收拾出来,端了饭菜过来。
  姜红菱看了一眼,却见桌上四荤四素,两样点心,另有一大碗火腿鲫鱼汤。那八道菜肴,鸡鸭鱼肉俱全,四道素菜亦是时鲜的菜蔬,两样点心便是一碟肉丝烧麦,一盘子肉馅卷酥。烧麦是鸡肉包了虾仁,卷酥却是猪肉捶打烂了,裹上笋丁儿做成的。这餐饭,却可谓极其丰盛。姜红菱一人,是如何也吃不完的。
  姜红菱看了菜肴样式,不觉笑了,说道:“这是怎么的,厨房今儿是不过了么?”
  如素一面安放碗筷,一面说道:“奶奶忘了,奶奶才提拔了柳三娘子做厨房的总管,她怎么也要孝敬奶奶几分。这些,不过小意思罢了。”
  姜红菱想起此事,微笑道:“这倒是的,近来人事变动多,连我也忘了。”说着,便执起了筷子。
  如素在旁布菜添饭,姜红菱家教甚好,一顿饭吃的声息不闻。
  吃罢了午饭,姜红菱便吩咐将桌上剩余的菜肴点心收拾了,给屋里丫鬟们去吃。
  正在无事之际,外头又有人传话道:“刘二家的来了,有事求见奶奶。”
  姜红菱见左右也是无事,便点头令她进来。
  这刘二家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妇人,也是近来姜红菱提拔之人。
  那妇人进到堂上,望着姜红菱屈膝行礼。
  姜红菱含笑让她止了,吩咐如素端了椅子请她坐下,便道:“我同你嫂子在这儿说话,你去外头同她们一道吃饭罢。这儿很不用你伺候了。”
  如素这方去了,那刘二娘子便笑说道:“奶奶果然好慈厚仁义的性格,待屋里人这等好。这若是换了那一个,断然不会令下头人这等自在的。”说着,便将嘴一努。
  姜红菱知晓她说的是李姨娘,这些人在李姨娘手里时,无处施展才干,不能出头,倒还要受那些人的勒掯,自然心有不满。
  她倒也乐得这些人这般作想,面上只是笑道:“这晌午头上,嫂子这会儿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那刘二娘子便讲了两件家事,一件便是女学所用的梨落院已然收拾出来,问调拨哪个丫头过去服侍;另一件便是端午节各样物事的采买。
  姜红菱听了一回,便笑道:“论起来,府里还是太太当家,这些事情还该讨太太的示下才是。我不好自作主张的。”
  刘二娘子陪笑道:“奶奶说哪里话,如今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奶奶的才干?说是太太当家,其实都是奶奶在后头撑着。奶奶自管说罢,太太跟前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姜红菱淡淡说道:“这话出去却不要乱讲,别叫人家说我轻狂。”说着,顿了顿,又问道:“既是来问,你们可有人选了?”
  刘二娘子忙不迭回话:“倒是看好了两个丫头,一个是府里采买张好家的闺女,今年也十五了,如今闲在家中没个差事,倒是机灵乖巧的。另一个是马厩养马的吴老大的妹妹,今年只十四,年纪虽不大,却是勤快。这两个丫头,都是家中娘死的早,无人看管,便想进府寻个差事,来讨奶奶的恩典。”
  姜红菱听了一回,这两个丫头都是无名小卒,她没什么印象,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点头应下。
  那刘二娘子见大奶奶赏脸,心中欢喜不胜,满口替那两个丫头道谢:“这得他们知道了,合家子都要给奶奶磕头呢。”
  姜红菱淡淡一笑,说道:“我也不要他们磕头,叫他们好好办差,便比什么都强。”
  刘二娘子又问了些端午采买事宜,得了姜红菱的示下,忽而压低了声响:“奶奶近来可提防着些,前儿奶奶撤下来那些人,心里可着实恨着你。尤其那赵武家的与章四家的,但提起奶奶,没有不咬牙切齿的。她们都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人,在家中比别人不同,能在老太太跟前说上话。奶奶可小心,别叫她们在老太太跟前下了蛆。”
  姜红菱听在耳中,也料到必有此一出,冷笑了一声,说道:“她们自己有错在先,故而丢了差事,竟还有脸面来怪主家?”
  这赵武家的与章四家的,皆是被她裁撤下来的人。平日里本是在侯府威风八面的人,走路都要生风,这忽而被夺了权柄,降成了家中二三等的仆人。又看着往日都是在自己手下的人,反爬到了自己头上,日常还要听他们的指派,心里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
  那章四娘子之前又被姜红菱杀鸡儆猴,当众责打,更是深恨姜红菱。
  那刘二娘子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们奈何不得奶奶,只怕就要把老主子拱出来了。”
  姜红菱也猜到大约会是如此,她不知李姨娘是否还有后手,却不能再给她机会了。
  当下,她浅笑道:“难为你替我记着,我倒有件事,想请嫂子替我去查查。”说着,便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刘二娘子听了她的言语,心中吃了一惊,不知那李姨娘竟这般大胆,当即点头道:“奶奶放心,我定然给你查个水落石出。”
  姜红菱朱唇轻勾,道:“嫂子办事,我自然是最放心不过的。我平日不便出门,万般就托付嫂子了。这往后太太能不能继续管家,嫂子这管事能不能当得长远,就全在嫂子身上。”
  刘二娘子听得热血上涌,满口应承,恨不得赌咒发誓。
  她又回了几件事,看姜红菱并无别的吩咐,就告退出去了。
  刘二娘子出了洞幽居,心里想着适才姜红菱的言语,只觉这大少奶奶甚是倚靠自己,甚是得意。她在侯府当了二十年的下人,从浆洗媳妇熬到了二等仆妇,一向勤谨,只是不会奉承媚上,又没有裙带关系,始终不能出头。又看府里那些人混账惫赖,心中看不过,有时说上几句,反倒吃人的呛。再见上头也不见管束,时日久了,心也就灰了。
  这到了姜红菱掌家之时,她见这少奶奶虽年轻,却倒颇有胆魄手段,将府中乌烟瘴气一扫而空,还提拔了许多能干之人。连着自己,也是在她手中扬眉吐气的。她心中十分钦佩大少奶奶,也暗暗决意,定要保着她安安稳稳的掌家。
  出来走了几步,穿了园子过去,迎头撞见章四娘子。
  那章四娘子见了她,正是冤家路窄,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嫂子从哪儿过来,走路带着风,这等神气!又是给大少奶奶请安去的?”
  第55章
  刘二娘子见了她, 一个是现任的管家,一个是前头的管事, 何况她在这章四娘子手底下时, 也没少吃她的亏,两厢见面, 自是没有好脸色。
  刘二娘子听她口吻,似带挑衅之意, 也笑着回道:“府里事情多, 娘子们之前又捅下了许多篓子,如今倒带累我们也不得闲, 可不得紧赶着办去么?这日日脚不沾地的, 再转不到家里去了。我们辛苦些也罢了, 大少奶奶花朵般的人儿, 又是个娇滴滴的身子骨,也镇日不得个清闲。老太太说起来,也心疼的不得了呢。”
  章四娘子闻听这一番言语, 只觉甚是刺耳,张口便道:“刘二家的,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娘子们之前又捅下许多娄子?!’”
  刘二娘子哼笑了一声:“你之前做了些什么,心里自有数。不然, 又是怎么丢的这份差事?”说着, 心里记挂着姜红菱交代的差事,不愿跟这妇人多缠,掉头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