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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思杳于此事,不过如飞鸿过水,波澜微起,又旋即平静。他弄不明白顾妩到底在想什么,也懒怠去理会。这世间女子,心事能令他挂怀牵念的,唯有姜红菱一人而已。
  明珠进来收走了碗盘,又沏上了一盏明前龙井。
  青花瓷盏内,水汽氤氲,茶香沁人,今日无事不必出门,顾思杳便穿着家常衣着,在屋中看往来的密信。
  好容易熬过半个时辰,那打发去侯府的仆妇回来,进来见了他,说道:“已将话传给大少奶奶了,奶奶说记下了,还包了些补品交代我带回来。只是二爷吩咐的那件事,大少奶奶昨夜染了风寒,今日头疼不能起身,怕不能去了。”
  顾思杳听闻姜红菱染病,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起身问道:“她竟病了?病情如何?可要紧么?”
  那仆妇却一脸难色,犹豫说道:“其实小的也没见着大少奶奶,走到院里,就被如素姑娘拦下了。问了我来意,进去通传,出来便说大少奶奶都知道了,又说她病着,头疼的厉害,不能见我,与了我这包补品,就打发我回来了。”
  顾思杳不疑有他,只是暗自忖道:什么病,来的竟这样凶猛,连床也下不得了。踌躇了片刻,又问道:“可曾请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那仆妇摇头道:“小的去时,没见着大夫,也没见他们廊上熬药,想是大夫还不曾到。”
  顾思杳思来想去,恨不得此刻就亲自过去瞧瞧,然而两人到底隔着叔嫂名分,就是平常好时也不能常见,何况她现下病在床上。
  无奈之下,他只得打发了这仆妇退下,又另遣人以程氏的名义去探视。
  他自己,则在坐忘斋中坐卧难安,悬心焦虑不已。
  其时,姜红菱尚在床上躺着,昨夜她在榻上睡着,果然着了凉。今早起来,便有些头疼发热,病确然是病了,却并非如素说的那般严重,只是不想见顾思杳打发来的人罢了。
  她这一病,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传扬的侯府上下阖府皆知。
  顾王氏与苏氏,皆打发了近身侍婢过来探问,顾婉也亲自过来看视。府中那些管事们,听闻大少奶奶病了,也忙不迭的来送礼。
  洞幽居一时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姜红菱躺在床上,懒怠见人,又不耐烦吵嚷,便使了如素如锦两个丫头出去打发来人。
  这个时候,大夫也已然来瞧过,言说她近来劳心费力,累着了心神,又夜间着凉,方有此病,症候却不算大,给开了一副汤药。
  如素正交代小丫头在廊上熬药,忽然见两个西府的二等仆妇,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儿,正进院中。
  如素一见此景,心里猜到几分,连忙迎上前去,脸上堆笑道:“两位嫂子,可是来探视奶奶的?不巧了,奶奶这会子才睡下。昨儿闹了一夜,今早又吐了一回,好容易消停些,不敢吵她。”
  那两人只是被打发来探病的,哪敢招惹这侯府的第一红人,连忙说道:“姑娘客气了,二太太听说大少奶奶病了,也挂心的紧。她本要亲自来的,奈何这病再不曾好,不能过来,所以打发了我们来瞧瞧,又叫我们送些吃食过来。还问姑娘一句,少奶奶病的怎样?”
  如素便依着先前姜红菱所授,说道:“奶奶这病就是累着了,又让风吹了,这才发起来。大夫说,这病虽不险,来的却急,须得好生静养几日。这不,老太太才打发人来过,听见这消息,便放了话,要奶奶好生养着,府里的事都暂且搁下,谁也不许来吵她。就是二姑娘方才过来,也不曾见着奶奶呢。”
  那两人听了这话,哪里还敢罗唣,赶忙将东西交给如素,说道:“既是这般,我们也不敢打搅奶奶休息。姑娘替我们转达二太太的意思罢。再则,我们太太交代了,奶奶病里烦闷,想些什么吃,又或什么新鲜玩意儿,尽可打发人到西府说一声。”
  如素满脸含笑:“二太太厚意,奶奶知道了。只是这边有老太太、太太照看,想来不必烦劳二太太操心了。”说着,就打发了这两人去。
  待送走了这两个妇人,如素便走回屋中,转进内室,姜红菱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裹着一床水青色缎子面棉被。
  见她进来,姜红菱便问道:“又是谁来了?”
  如素将方才之事讲了一番,又笑道:“什么二太太的意思,还不是二爷的意思?心里惦记奶奶,又不知怎么办,就这样打哑谜呢。”说着,也不问姜红菱,将那些东西放在桌上一一拆了,眼见除却些珍惜补品,便是姜红菱素日里爱吃的东西,又道:“二爷还当真是有心,奶奶爱吃什么,他全记在心上呢。”
  她本当这般说来,姜红菱听在心中必定高兴。
  谁知,姜红菱一面倦色,轻轻说道:“把这些东西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再不成就你们拿去吃了,瞧见就生厌。”
  如素只得依言行事,一面收拾,一面说道:“奶奶这是何苦?二爷心里,可是十分记挂着奶奶的。就说那事,虽不知实情如何,但天下男人大多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奶奶这般,只是白给自己找不痛快罢了。”
  姜红菱压着太阳穴,淡淡说道:“他若跟那些男人一样,我又稀罕他什么?我也不用他这样献殷勤,往日我没出阁时,似这样的男人多了去了,我一个也看不入眼。”
  如素叹了口气:“奶奶既是这样想,就该想开些,何苦来呢。”撂下这句话,便收拾东西去了。
  独剩姜红菱一人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薄纱帐幔,不觉眼眶又是一阵湿热。
  顾思杳在西府中坐卧不宁,好容易等那两人回来,传来一问,又是不曾见着姜红菱的面。听了她的病情,一时微感放心,一时又觉心疼,只想自己过去,亲自端汤熬药的照看。然而也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只好强压着焦心,在府中苦熬。
  这两人,一人在侯府养病,一人在西府日夜焦虑,连着几日,滋味皆不好受。
  过了四五日的功夫,姜红菱病体渐愈,逐渐出来走动。
  顾思杳听闻消息,想要来探望,便又传信邀她私会,谁知打发去的人不是见不着姜红菱,便是推说没有空闲,甚而最末一次,来人回来直接言说,姜红菱不愿见他。
  顾思杳这方觉察事情有变,不知她心意为何转圜至如此地步,七上八下,焦心如焚。
  第94章
  时日匆匆, 转瞬已是五月。
  进了五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两府上下人丁都已换了轻薄衣裳。
  姜红菱染上的那场风寒也早已痊愈, 只是心事怅然,懒怠出来走动, 每日只早晚在顾王氏跟前点个卯,便只在洞幽居中闭门不出, 府中的人事往来并财务事宜, 也都在洞幽居中处置。
  眼看端午就在跟前,府中上下老小各自雀跃不已。侯府历来的习俗, 端午那日必要去城郊看龙舟赛事, 乃是一年一度难得的盛事。这些内宅女眷们, 平日里轻易出不得门, 故而这端午节竟比过年还要更值得期待几分。
  那些丫鬟们,跟在主子身边服侍的,自不必说。以下的小丫头, 便想尽了法子,钻营奉承,每日跟在这些大丫鬟身边,满口姐姐的叫着, 只求她们能在主子跟前帮衬一句, 到了端午那日也好带她们一道出去。
  如素与如锦是姜红菱的陪嫁近侍,每日里被这些人缠的几乎脱不开身。她们熟知姜红菱的脾气,最是厌恶底下人背地里裙带勾结, 故而也不敢收这些人的礼。
  这日午后,姜红菱吃了午饭正在窗下榻上躺着小憩。
  如素忽然报了一声:“二姑娘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顾婉自外头快步进来。
  顾婉今日穿着一件白蝶穿花的粉色褙子,正是青春大好的年纪,这衣裳更把人衬的粉嫩玉润。
  她走上前来,笑盈盈道:“吃了饭,又不想睡,来瞧瞧嫂子。天长了,白日睡多了,怕夜里睡不着呢。”说着,看姜红菱在榻上躺着,又说道:“嫂子又在这里睡了,也不怕再叫风吹着了。我听如素说,嫂子前头这场病就是在窗下睡觉,被风吹出来的。如今好容易好了,还不当心些。”
  姜红菱见她进来,便坐了起来,微笑道:“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也不让丫头放座,就拉着顾婉在榻边坐了。
  打从李姨娘身死,菡萏居里那一支的气焰被尽数打压下去,顾婳没了出谋划策、撑腰出气的人,是再也不敢在她这嫡姐面前放肆了。顾婉日子过得顺遂,侯府二小姐的名头如今实至名归,她心情愉快,性子也就渐渐恢复成青春少女原本的烂漫之态来。
  顾婉在一边坐了,向姜红菱笑道:“后个儿就是端午,我想着那日穿什么衣裳好,想来想去也总没个主意,所以来问问嫂子。”
  姜红菱微微疑惑,笑道:“你自有节日的衣裳,随意穿穿不就是了?难道,那日要见什么人不成?”
  顾婉脸色微红,小声说道:“那日宋家也去的。”
  姜红菱听了这话,顿时会意,笑着点头道:“那是要当心些。”
  顾婉同宋明轩情深意笃,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心上人面前那仪容打扮是最为要紧的。若是放在以往,顾婉这患得患失之情,姜红菱必定不解。然而到了如今,她心中已然领教过那情爱滋味,也就感同身受。以往每次见顾思杳之前,她也必定会好生打扮一番的。
  想至此处,她脸上不禁一阵黯然失色。自从知道了顾思杳在外头的混账事,她心中又恨又气,还生了一场的病。病中,她便打定了主意,哪怕这一世当真要孑然一身,也决然不能胡乱辜负自己。但过了这几日,于顾思杳的不舍之情,又渐渐漫卷心头。眼看着顾婉为着在心上人面前的衣装打扮心烦,她不觉想及己身,那惆怅惘然之态便现在了脸上。
  顾婉兴致勃勃的说了几句,不见姜红菱回应,察言观色,见姜红菱脸上神情冷淡,便误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忖道这嫂子是要戴终身的孝的,即便年节亦不能穿什么艳色的衣裳,自己在她面前这样谈论衣裙妆扮,戳了她心中痛楚,便赶忙说道:“我一时失言,嫂子别往心里去。我自己再回去想想罢。”
  姜红菱这方回过神来,知道她是会错了意,便笑道:“不妨事,我适才在想别的。别的我不好说的,只是你哥哥才过世不久,虽说是过节,但也不要太出了格,免得叫人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竟连礼数都不知道了。”
  顾婉满口答应下来,又说道:“那日,听闻姑妈一家子也要跟了一道去呢。昨儿我在老太太房里说话,姑妈带着我那个表妹也来了。就说她还特特来看嫂子,却连门都没让进呢。老太太便说了一句,她是小辈,你不去也罢了。我心里倒觉得好笑,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也特特的拿出来讲!”
  姜红菱挑了挑眉,她病了这几日,每日来探望的人都极多,她是大多都没见的,是记不得这姑太太到底有没有来。她顿了顿,便唤了如素进来,问答:“这几日里,姑太太可有来探望?又或是打发什么人来过?”
  如素回道:“并没有见姑太太过来,也不曾见她打发来的人。”
  顾婉顿时明白过来,便叹气说道:“我这姑妈也是闹笑话,已是出嫁的女儿,大老远的投奔回娘家,不说安分度日,反倒一日日的生出这些事端。偏生又是个长辈,叫人怎么去说她!”
  姜红菱便说道:“老太太言说过了端午,就送他们到西山别苑去住,以后也就清静了。”
  顾婉说道:“说起这个,姑妈背地里好不埋怨嫂子,逢人就说是嫂子容不下他们,挑唆老太太撵他们走。连太太那边,也被她念得耳朵长茧呢。”
  “那天吃了午饭,我去陪太太穿珠花,姑妈忽然过来。吃了一盏茶,就说起来,什么太太是嫂子的婆婆,哪里有儿媳妇倒爬到婆婆头上去的。管家本该是太太的事,怎么就落在儿媳手里。嫂子知道,我们太太耳根子素来就软。我怕她受了姑妈的挑唆,便顶了她几句,她倒不言语了。”
  姜红菱静默不语,她还不知道,自己病了这几日,这顾琳竟搬弄了这许多是非。
  虽则顾王氏听了自己的言语,放话要顾琳一家搬出府去另外居住,但也并非就此断绝了往来。长此以往,难保顾王氏不念着骨肉亲情,就听了她的离间之言。
  然而顾琳不比李姨娘,她是顾王氏的亲生女儿,没有特别的把柄错处,也难将她如何。
  姜红菱心中有些烦闷,便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与顾婉说了几句家常闲话,玩了一会儿双陆象棋,就打发了这一下午。
  到了端午这日,侯府上下人等皆起了个大早,一个个妆妍斗媚,衣裳鲜亮,喜气洋洋,雀跃出门。
  顾王氏带着春燕秋鹃连同那个婷儿,苏氏则是宝珠宝月,顾婉与顾婳也各自带着近侍,依次出门登车。
  顾琳那一家子,自也在内。
  侯府女眷虽不甚多,但随行服侍的丫鬟婆子,林林总总算起来,人也就很不少了。
  侯府门前停着许多马车,车水马龙将一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姜红菱立在门上,指点着众人登车。
  那些年轻丫鬟们,平日里鲜少出门,这会子都如放了风的雀儿也似的,叽叽喳喳,说笑不绝,引得路上行人注目。侯府几个管事嫂子,出来说了几回,方才收敛了些。
  顾王氏要拉着姜红菱同乘一辆车,顾琳却抢先一步上前,挽着顾王氏个胳膊肘,笑道:“我要和娘一处,可见是有了孙媳妇,就不把女儿放在心上了。”
  顾王氏呵呵大笑,说道:“你这个鬼灵精,儿女双全的人了,如今倒撒起娇来。你同我坐,云露倒怎么办?”
  顾琳说道:“让她和她三妹一道坐去,姊妹两个在一起,也好说说话。”
  姜红菱冷眼看着,亦从旁微笑道:“老太太和姑太太去罢,我在这里还要看着大伙都上车了,才能走呢。”
  顾王氏点头笑道:“也是你懂事,这也罢了。”
  顾琳插口道:“能者多劳,侄儿媳妇既然管家,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说着,便一力撺掇顾王氏上车,嘴里还笑道:“我离家这十多年,可是再没有和娘一起过端午节了。今儿,任是什么事,我都要和娘在一起,好生说说体己话。”言罢,便和顾王氏一道进了马车。
  顾王氏的马车先行启程,接着便是苏氏与顾婉、顾婳与吕云露等依次而行。
  西府那边,程氏与四姑娘顾妩都称病不能外出,唯有顾思杳父子前去。这男人骑马,便不在这车队之中。
  姜红菱眼见马车已走的差不多了,便也带了两个丫头就要登车,转头却见顾思杳骑着一匹青骢骏马,自后方慢慢行来。
  顾思杳亦瞧见了她,眼眸之中,精光微闪,似有话说。
  姜红菱却将头撇开,一眼也不多看,矮身进了马车,当即吩咐车夫跟上前面的车辆。
  车夫得了吩咐,打马前行,车轮转动,转瞬就走出许远。
  姜红菱坐在车中,只觉车身微有颠簸,心思也随之起伏不定。
  如素坐在一旁,透过窗子向外望去,看了一会儿,便向姜红菱轻轻说道:“奶奶,二爷跟在咱们车边呢。”
  姜红菱闻言,顺势向窗外望去,果然见顾思杳骑在马上,与自己这辆马车并肩而行。
  他今日穿着一件藏青色暗绣宝象花纹长身直裰,外头披着一件鹤氅,头上戴着一副簇新的缠丝玛瑙束髻冠,一头墨染的发丝整整齐齐的在头上挽了个纂儿,便披在肩上。他形容本好,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阳光自头顶洒下,照在那精干矫健的身躯与清冷的面容之上,显得尤为丰神俊朗,有若天神。
  姜红菱看了他两眼,心中一乱,当即收回了目光,低声斥责道:“他愿跟着谁便跟着谁罢,与我有什么相干?倒来跟我说!”
  如素有些委屈,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顾思杳在车外,跟着姜红菱的马车一道慢慢前行,微有所感,便向那车窗望去,却见车窗之中一片昏暗,瞧不清内里情形,自然也看不到那张朝思暮想的妩媚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