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司芃穿外套戴棒球帽往外走。孙莹莹一呆,这是又要去灵芝山,敢情和春晚一样,是一年一度的例行节目?于是跟在她身后出了门:“司芃,你每年都去灵芝山的庙里上香么?”
孙莹莹觉得上灵芝山一点不好玩,可她也没有更好玩的去处。平时她要无聊,早就在朋友圈吆喝了。可大年三十的夜里,她想还是不要给别人的“团圆美好”添不乐意了。
半个小时后,两人走到黑黝黝的山前,看到公园大门两侧的树梢上挂了许多的灯笼,红灯昏暗,映照出下方更加黑黝黝的拥挤人群。孙莹莹更不想挤了:“去年都没这么多人。”她拿手机看时间,“还不到十点。你说这头香有什么好抢的?”
司芃不言语,默默地挤进人群,挤进山门。人高且瘦就是好。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孙莹莹眼看着好友在缝隙里流畅地转身挪步,不一会儿就上好几个台阶,便懊恼小时候家里太穷,导致她营养不够,这海拔愣是没有窜上去。
这一路两人见缝插针,能往前挪一点是一点。过了十一点,终于挤过庙门。
庙门后面是宽广的庭院。今晚来得早的香客,已围着这庭院里里外外排三圈队伍。两人挤到最里面的圈子。到这里,再也没什么可挤的了。但也不是马上就能上到香,还得等。
庭院中央有高台,台上有亭,亭内有大钟。去年孙莹莹来时,还没这钟。她不是本省人,也不知道本地过年的习俗。“这是要做什么?”
司芃低声回答:“撞钟祈福。”
以前的灵芝山寺并无名气,香客多是本地人。大年初一的早上上山即可,无需排队,随时来随时上香。不知从哪年开始,也兴起除夕夜里“抢头香”的活动,人是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旺。灵芝山寺就这样成了旅游景点,也学那些有名气有底蕴的寺庙,开始搞祈福法会。
山顶灯光稀疏,众人头顶是广袤幽深的苍穹。
许是这深夜里的寺庙给人肃穆与庄严,更是接下来的仪式给人安宁与期盼。庭院里已挤进数百人,都没什么大的声响。有人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静寂与无聊间,下起毛毛细雨。人群中也没什么骚动。
司芃心想,挤到这院子里来的,有多少是信徒?又有多少只期盼能抵挡厄运?
视线转向大殿,殿内禅香馥郁,数十法师齐诵经咒,梵呗悠扬。孙莹莹顶她胳膊:“哎,有人在看你。”
司芃懒得拉高帽檐。孙莹莹说:“你就不想知道是谁?”
“不想。”
“我就说你怎么会看上他,原来如此。除夕夜都不在家好好呆着,深更半夜跑庙里来。”
司芃这才抬起头,靠近寺门口的人群密度最大,还在以极小的幅度往院内推进。紧实严密的队伍里,凌彦齐穿着浅灰色立领大衣,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出一截。鹤立鸡群,难怪孙莹莹一眼就看见他。
他也看见了她。两人视线交汇,他微微一笑,目光却不错开。司芃还不习惯被人这样毫无顾忌地盯着看。她收拢衣襟,专心看脚下的青石砖。
才过一会儿,她就忍不住偏头去瞟,扑个空,凌彦齐不在寺门口,也不在她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无疑是被庭院中央那口巨大的钟挡住了。
她想也没想,就跨个马步蹲下,身子向左/倾斜,视线绕过洪钟,往对面搜寻。昏暗的光线下,她很快就捕捉到人。不,看上去更像是被捕捉到了。
凌彦齐疏离的面目瞬间就有了变化。他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她。
司芃呆在那里,忘了收回脚,只想难怪人要笑她,谁会这样半蹲仰着看人?孙莹莹踢她一腿:“这姿势很好看?显得你腿长吗?”
司芃尴尬地把视线收回到自个身上。因为腿长,半蹲时,她马步开得很大,偏偏双手仍习惯性地抱在胸前。
她把脚收回,直起身子。过一会儿凌彦齐已挤过大钟,再出现在她眼前。一个站长廊这端,一个站长廊那侧,相隔七八米,面目表情都笼在红灯笼昏暗的光线里。
孙莹莹朝凌彦齐招手:“帅哥,你也来祈福?”
凌彦齐朝她微微颔首,视线再朝司芃扫过来,仍是那个带点趣味研究的眼神。
无聊。司芃瞪他一眼,帽檐拉得更低。她不悦的意思表达得如此明显,凌彦齐仍不收回视线。她干脆把帽子摘下,想要怒目怼过去,看到凌彦齐眼神里的笑意。刹那间反应过来,这人等得无聊了,想找点乐子。他曾问过她,为什么要看,她不就回答说是无聊么?
☆、012
第五年了,我应该能抢到头香了吧。
——司芃日记
隔得太远,不好交流。凌彦齐掏出手机发讯息。几秒后司芃的手机亮了,进来一条微信:“生气了?”
这还是他们互加微信以来,第一次聊天。她还没来得及回,又来一条:“等得太无聊了,我就想试试,这么看人有意思没有。在别人身上也不好试。你不是这样看过我?一来一往,应该也不用道歉吧。”
司芃把手机扔回兜里,帽檐拉到脑后,朝对面张开双手,想看就看吧,随便看。
手机又响了,她还得再掏出来看,凌彦齐发来一个字“帅”。
司芃无奈地看着他。他还在笑,好玩又无辜的笑容。不自觉的,她又想起孙莹莹说的。这几年除了孙莹莹,也没人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地说了。
孙莹莹说,有些人,你单看长相气质,就知道他是中了头等彩,出生到了好人家。你的帅哥,何止是个精英。精英身上都有一股气,一股“老子就是牛逼,你们给我擦鞋都不配”的那股“出人头地气”。你的帅哥没有,你的帅哥身上有一股无所谓的风流倜傥味,好像他不在乎,好像他从没受过苦。
司芃想,孙莹莹也不过大她一岁,丰富的人生经验都总结在了男人身上。但她不得不承认孙莹莹说的,她还得承认,凌彦齐是笑起来更动人的那种男人。
离撞钟只有几分钟了,孙莹莹包内的手机振动,她“哎呀呀”叫一声,娇滴滴地说着话:“聪哥,新年快乐。”
“我在s市啊,今年不回去,和几个朋友一起过年,老家又没什么好玩好吃的。我在灵芝山,和朋友一起撞钟祈福,迎接新年。是嘛,人还是要有点正能量的。打麻将,会啊,一起守夜,这,也可以啊,我问问朋友意见啊。”
她利落地把手机收回包里:“司芃,我不陪你了,撞钟能祈什么福,好运都是要人自个去争取的,今晚我不是赢人就是赢钱!”她朝对面努嘴:“帅哥在,我就不当电灯泡,阻碍你们眉目传情。”她费了一个小时挤上山来,眼看着要祈福了,又毫不留恋地挤出人群:“等会让他送你,知道不?山上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下去不安全。”
司芃没答她话,还是微微驼着背抱着胸。孙莹莹猛拍她的背:“挺起来点,这么大只,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司芃说:“我冷。”
“谁不冷?冷就可以驼背?”孙莹莹夸张地学她刚才耸肩的姿势,“这算什么?嘻哈?还是摇滚?帅哥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培养出来的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你懂不懂看人下菜……”
此刻司芃烦死她了,不停摆手:“你走,你走。”目送孙莹莹出了寺门,她回头再看凌彦齐。视线停顿几秒,移开,过一会又忍不住,装不经意去望。每次都被人抓个正着。她点开微信,发信息过去:“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么看你了。”
“只是不看我了吗?还会看永宁街上的其他人?”
今晚凌彦齐兴致似乎很高,信息一条接一条,“那还不如看我呢,起码我长得比较好。”
司芃正思忖该怎么回,“嗡嗡”声穿透云霄。她收回手机,往院子中央看去。灵芝山寺的住持长老在几位知名社会人士的陪伴下,已敲响新年第一钟。大钟余音未止,人群中已是沸腾的“新年快乐”。与此同时,院墙外鞭炮齐鸣。许多人是第一次参加灵芝山寺的新年祈福,都朝院外天空望去。
凌彦齐转身朝后看,只见漆黑的天幕里,伴随几声沉闷的炮声,火星窜到高空,一个个炸开,一个个奔放热烈,一个个流光溢彩,转瞬间又稀稀疏疏地朝四周坠下。一波还未来得及完全消散,下一波的烟花已窜上云霄。
人群中是数不尽的雀跃声和赞美声。许多人举了手机在拍。
“不是说s市全面禁放烟花了?谁有这么大胆子?”
看烟花腾空的方位,该是定安村。凌彦齐望向司芃,她的脸庞扬起,她的眼神追随那些易逝的流星花火。她也在笑,这笑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不浓烈也不眉飞色舞。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动人。
山下爆竹未歇,空中烟光未散,108下钟已近尾声。
前几年的头香,司芃都来抢过,早已驾轻就熟。趁大家还在仰望烟花,或是异口同声地数着敲钟次数时,她早已蹑手蹑脚,移到庭院一侧的方形香炉边。
挤来这里的都是痴迷于头香的重度患者。有大婶见司芃想站她身前,大力扯她一把,凶气腾腾,“一边去。”
僧人刚把横在香客身前的护栏撤掉,司芃就觉身后有洪荒之力把她推出来,差点摔在地上。借这前摔的势头,她扑到香炉前去点香。没想左后侧又窜出一个男人,再推她一把。这次连站都站不住。
妈的,司芃暗骂一声,伸手想抓香炉的边沿,没抓住,倒是被他人已点着的线香烧了手背。一吃痛,一惊呼,就被挤出抢头香的核心圈。
有人先插上了。今年头香还是没抢到。
人还越挤越多。司芃不顾一切朝里头挤,后背不知被几个人揪住,外套都快保不住了。经验总是不能一次就攒够,明年来,她定要把拉链早早拉上。
突然间,那些拽她的反作用力都消失了。身后的人拨她前头人的肩膀,又推攘她往前挤去。看那半截灰色的袖子和骨节清晰的手,她就知道是谁。她还真没想到,凌彦齐也要来抢头香。怎么看,他都是这个俗世里轻轻松松站在云端上的那类人。
两人都长得高。长得高就是有优势,他推着她又护着她,再挤到烟雾缭绕的香炉边。那里燃烧着各式劣质的线香蜡烛,让人的咽喉忍不住地犯痒。身后的人似乎更不耐受这呛人的烟雾,即刻就有了轻微的咳嗽声。
司芃赶紧去点线香,回头问他:“你的呢,我帮你点。”
凌彦齐递了三支香过来。他一直站在司芃身后,瑟瑟冷雨中,他高大,他不凡,他像是一堵墙,把推攘挤拉、高声喧哗都挡在了墙外。
这样司芃才能专注地点香。大概是沾了细雨,线香点燃的过程有点长,水汽在线香前端的青烟里蒸腾完毕,才有了星星点点的火花。
司芃先把凌彦齐的三只香递回去。
凌彦齐接过香。他看四周,喧嚣杂乱中,众人上香程序各有不同,也分不清谁懂谁不懂。他迟疑一会,并未拜佛,直接把三根香一块插在香炉里。对这些外在形式,他一向无所谓,他料定佛祖也如是。他要真是神明,就该知道,今夜在它面前来来往往的数万人,未必个个都虔诚。
司芃看在眼里,也不做声,只将点燃的香举到前额。不同于大多数香客的三只香,她只有一只香,一只香只求平安。
她闭上双眼。有人曾谆谆教诲,拜佛请愿,最好是跪拜。可惜上香的人潮太过汹涌,寺庙把蒲团都撤了。不要拘泥形式,心中有菩萨就行,有人也这么和她说过。
不再理会身边这片乱糟糟的世界,像是一种进入的仪式,司芃回到黑白分明的世界里:
那个头发梳得一尘不染的老妇,那个大年初一也会将她打扮一新的老妇,会拎一只篮子,带她的小花上灵芝山。年幼的小花嫌上山路太难走,不是噘嘴就是耍赖躺在地上。非要老妇变戏法一样,从篮子里拿出煮好的茶叶蛋、晒好的桂圆干、还有炸得酥脆的猫耳朵,一路哄骗着上山。
到了那破败的寺里,香炉里只有孤零零的十来炷香。小花坐在年久未修的门槛上,边吐桂圆核,边看她的阿婆拜佛。老妇总是把香举在额前,闭目念词。她不解:“阿婆,你在跟神仙讲话么?神仙都听得到么?”
老妇没有理她,专注地拜她的神,等从蒲团上支起身子才说:“当然啦,菩萨什么都听得到。向菩萨请愿时不要想别的事,要报清楚自己的姓名和居所,还有请的什么愿。”
“那你请了什么愿?”
“当然是要你爸爸妈妈平平安安,早点回国来,带我的小花玩。”
小花当然高兴了。“好啊,阿婆,你再和菩萨讲,让他们多带点好吃的糖果回来,还要好多好多的榴莲干。”这些可都是进口的稀罕货,够她炫耀一阵子了。
司芃想着,那么多年来往这山寺,老妇向菩萨许了好多的愿。她的女儿女婿回国了,她就拜佛求他们事业发达。他们的事业发达了,她又求菩萨保佑他们夫妻恩爱,女儿身体健康,还有她的小花要乖乖听话。
可等到她生了重病,却不再拜佛。不再每逢初一十五上灵芝山寺烧香,就连家里佛龛里供着的菩萨,也不请了。
小花那时已经大了,知道求菩萨,不再是个灵验的事。但她想,那也许是会让心里好过,走得安稳的神明。她和老妇说,我上山帮你去请愿去。老妇摇摇头,她说不可以贪得无厌了,菩萨已答应我太多事。
到灯尽油枯之时,她将小花叫到床边,说:“我这一生,许了太多的愿,其实想来想去,好多的愿都没去请的必要。人这一生,最难得是平安健康。”
老妇还说:“小花,等阿婆走了,你每个大年初一都去灵芝山寺上香。一年里的头香是最灵验的。”
小花点头:“我会去的,我每年都去那里上香,拜你,还有妈妈。”她的心中,那些乌金木然的菩萨是没什么好拜的。
老妇摇头:“阿婆不要你拜。我只怕我走了,没有人会好好照顾你。你去拜菩萨,让菩萨保佑你平安。知不知啊?”
那时的小花还不觉得有伤痛,只像灵芝山寺那些破旧的菩萨一样,木然地点了点头。
好多事情,比方说陪伴、逝去,她都不懂。好多事情,要长大了,离开了,回想了,人心深处的荒凉与哀怨,才会一点点长出来,长成茂盛无垠的荒原。
就好比她阿婆在时,她从未拜过菩萨,她阿婆走了,她便学她的样子,将香举到前额,心里默念:“我叫司芃,也是小花,我住定安村下西巷27栋503室,请求菩萨保佑我这一年平平安安,无祸无灾。还请菩萨替我向妈妈和阿婆带话,我,这一年,也过得很好。”
许完愿了,她将这一根香插入香炉,退回去,双手合十再拜一次。
☆、013
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新年中第一件头等大事完成,司芃吐口气,走到一侧,将拜佛的好位置让出来。一回头,发现这烟雾大到看不见凌彦齐去哪儿了。她站在殿外长廊的木栏上,环顾周围,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也许他上完香就走了。司芃还不想下山。这山寺,她来过无数回,她知道哪里清净,哪里有风景。这几年,山上的夜越来越黑。也许是一年年长大,记忆模糊了,就像没被好好保存的照片,那上面的光景颜色越来越淡,便衬得今夜黑了,静了。
转过大殿过中院,再到东北角的藏经楼走廊,这里乌漆抹黑,很少有人光顾。在这里还可以远眺更沉默更乌黑的大海。司芃以为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离光亮与喜庆太远,她觉得孤单,可太靠近,她又难以适应。
等遮挡海洋的摩天大楼也退到身后,山下那个光怪陆离的村子露出全貌,司芃又哑然失笑。果真记忆是最容易出差错的事情。这守岁的夜分明是越来越亮。她仍然只记得这山崖上无言的风和远处寂静的海。
细雨停了,她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正好能看到火树银花的定安村。一年中就只有这一天,它的光芒与璀璨,不逊于天海壹城。
木走廊里传来轻微稳妥的脚步声,司芃心底也有一丝惊喜,她转头望着阒寂走廊上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走?”
脚步声止住。“猜的。我不也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