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辛苦?”凌彦齐听得心也酸了,想那会你才多大。“再辛苦,你不都受住了?”他轻轻咳嗽一声,掩盖他语气里的异样,“对了,你要和我说什么事?”
“哦。”司芃望望周围,下山路已走了十之八/九,都已看见山脚下的院墙。她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她也不习惯像凌彦齐那样可以随时的我口说我心。还是先找个能坐能躺的地方吧。
如果还从小门出去,那儿是定安村的背后,本来就冷清,如今村子被拆得差不多,更是人车罕至。还不如就翻过这院墙,外面是一个钓鱼俱乐部的鱼塘,穿过去就是灯光明亮的公路。路边拦下一辆的士,可以载他们去她租下的宿舍。
她人虽走了一个星期,但是房租早就交了。她还可以回去拿点衣服。且做事总要出乎意料一点,才不会被人完全地掌控。于是她指着前面的院墙说:“我们抄近路,翻过去吧。”
凌彦齐一呆:“为什么要翻?你要去哪里?”
“我宿舍。”
不等人回答,她已跳到离院墙七八米的地方。院墙高不过两米,山坡有高度,加速度跑,在中途一跃,右脚蹬上墙,借这力直接就攀上去。手脚并用再爬高,然后跨出一条腿坐在墙头,朝还在坡上的凌彦齐甩头:“你还不上来?”
凌彦齐双手仍插在兜里,仰头看她:“你还真是野。你知道院墙外面那边是路还是别的什么,你就爬。”
司芃扭头看一眼:“这边我熟悉得很,是钓鱼塘,跳下去小心点,不会掉进去当鱼饵。”
见凌彦齐还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望她,司芃觉得好笑:“像我这么不遵纪守法的人,应该很难在新加坡活下去。”
已到山脚,参差的树木变成草坡,月光毫无遮挡地洒在草尖上,也洒在他的脸上。凌彦齐也笑了。司芃最爱看他这个样子,带点无可奈何的宠爱。
“有自知之明就好,到了那边,别惹事。”他跳到司芃刚才起步的地方,奔跑跳跃,也一气呵成地攀上院墙,翻身跳下。司芃紧跟他后面,帅气利落地着地。
凌彦齐问:“你一个女孩子,身手倒是真的不赖,没跟人少翻墙头吧。”
“这算什么,我以前还赛滑板的。”前方公路上已有亮着红灯的的士,司芃拉着凌彦齐的手就跑出鱼塘。
二十分钟后,两人便到司芃与人合租的宿舍。时间尚早,推门进入时,一堆人正围坐在餐桌边吃火锅。大家都转头看这两人。一个穿橘红色毛衣的女孩认识司芃:“哟,回来啦?”再朝身边的人小声说,“就住那间空房的。”
凌彦齐偶有的光顾群租房的经历,都和司芃有关。室友的男朋友更是一个全新的身份,他抬起手也想打招呼。司芃拉着他抬高的这只手,直接过走廊。关房门时,听见那女孩在朝人嘀咕:“哇,一个星期不回来,一回来就直接带男人进房间。”
司芃落了锁,嘴角哼出声来。凌彦齐却揪着她胳膊问:“你为什么一个星期都不回来?”
“你怕我出去鬼混?”一看,凌彦齐脸色果然暗了,她挨过去搂他腰,还蹭他下巴,“还不是因为你妈派人跟踪我,我出去躲几天。”
这是他妈能干出来的事,凌彦齐有些无奈。“那今天这样,有没有人跟踪我们?”
“山路不好跟,而且我们没从小门出。”司芃把背包甩在一边的书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来。“不用太担心。龙哥说过,十年前他要人盯梢,每天五十块钱伙食费,人能像只猫头鹰一样在那里蹲半个月。现在的人不行了,一百块钱一天,都只能蹲到第三天。各行各业的职业水准,都下降得太快。”
她微微笑着,把烟噙在齿间,再摁打火机点烟,姿势仍是那么帅气迷人。点着后,把烟朝凌彦齐一扔:“难不成你觉得我和你妈还能和平相处?她管你就算了,我不喜欢她管我。”
凌彦齐下意识接着空中坠下的烟盒,一瞧只有四根烟。这段时间,他没少抽烟,估计司芃也没少抽。走过去直接从她嘴里把烟拿掉,司芃有点意外:“干什么?”
“戒烟吧。”
司芃手掌压在床上,撑着后仰的身子,拿脚踢他两下,满脸不悦:“口是心非的家伙,才说不喜欢我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一会儿让我去念书,一会儿又不许我抽烟。你自己怎么不戒烟?”
“我陪你一起戒。”房间内没有烟灰缸,凌彦齐拿矿泉水浇熄它,和烟盒一起扔进垃圾桶里。
他的神情认真,司芃不解:“为什么?”抽烟这件事,在他那里怎么一下就便重要了?
凌彦齐只是想起了彭光辉,他才五十多岁,已是肺癌晚期,很有可能这一生都是个烟不离手的大烟枪。司芃学会抽烟,也许是受了他的影响。
“我和你阿婆一样,希望你长命百岁。”
司芃合衣躺在床上,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说:“凌彦齐,我说愿意和你在一起,是一起玩,一起睡觉的意思,不是想给自己找个管家。”
见人在脱鞋,她挪开身子,挨墙睡着,把大半的床铺都空出来。
“有人愿意吃力不讨好,来管你这样的祖宗,还想怎样?”
凌彦齐上床后捧着她的脸,深情地凝视。在山寺、在车上,光线昏暗,他总觉得没把这个人看仔细,看个够。
司芃明白自己的样子投射在哪儿,她抿住嘴,却抿不住笑意。吻又下来了,她盯着人的眼睛,直勾勾地说:“我们是脱衣服先做,还是先把事给说了。”
凌彦齐咬了咬她嘴唇,翻身睡在一侧。“当然先说事了。”他也心烦,这么多事,不是一会就能说得清。
两张脸挨得很近,眼神对着眼神。
司芃吞吞吐吐地起了个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司玉秀是什么关系?她就是我的阿婆。”
她终于愿意和他说这件事了,凌彦齐的心得到纾解。他看到床头柜上那个相框,拿在手上,没错,真是郭兰因。到哪儿,司芃都带着它。
司芃说:“那是我妈妈。”
“你妈妈是郭兰因?曾经的马来西亚首富郭义谦的女儿?”
“嗯。”
“那你爸爸是彭光辉,曼达鞋业的董事长。”
“嗯。你都知道了。”她鼓足勇气才说出这个事实,可凌彦齐一点也不惊讶。
“你的身份本来就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这几天我试着去猜测,去理顺关系,才想明白一些。可为什么你以前不说,现在要告诉我?”
“以前我不觉得这个身份对我有多重要,值得我必须去交代。现在说,是因为我去了趟d市,发现一些根本料不到的、很荒诞的事情,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复杂了。我知道得太晚了。”
“那你知道我娶的那位富家小姐是谁了?”
“我同父异母的姐姐——陈洁。”
凌彦齐心中哀叹一声,他所有的猜测都是准确的。他们之间真的是再无秘密了。
“你这次回去,见过她了吗?”
“我本来想跑上去揍她一顿,但是揍人之前,得先跟你说一声。”
“你想揍就揍好了,不用来告诉我。”
司芃摇头:“我得告诉你。”
她躺在他怀里,静静地把这些年说出来。她不像孙莹莹有那么强烈的表达欲望,说一件事能扯出三件来,她也不像凌彦齐,能把话说得那么漂亮感人。她只把这些事当成别人家的事来说,说得简单而平稳。
彭光辉是个大龄留学生,去新加坡前已经在老家和金莲结婚。在他的老家,办个结婚酒,把新娘娶进门,而不是去民政部门登记结婚,这样的事实婚姻非常普遍。
所以后来他在新加坡和郭兰因结婚,中国的民政部门开出的是“未婚证明”。
在两人登记注册之前,彭光辉以家人病重需要大额手术费为由,汇了五万元给彭明辉,让他转给金莲,打掉孩子,离开彭家,另配良人。他已打算和郭兰因在新加坡定居。
那时郭兰因已离开父亲的庇佑,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彭光辉在一家专营服饰的贸易公司上班。因为彭光辉总是要汇钱给国内的父母,还要不时救济各种亲朋好友,郭兰因也完全不懂量入为出的节俭过法,两人的生活总是很拮据,每个月都要生活在国内的司玉秀汇款支持。
等女儿生下后,家庭开销更像雪球越滚越大。郭兰因休养半年后,把女儿交给司玉秀抚养,重返工作岗位。
过两年,彭光辉在工作中接触到大量的女鞋品牌商,发现他们只出设计样板,成品全是在国内加工生产。他便有了要回国开厂,把这些客户业务承接过来的想法。他有专业能力,他有国际视野,他相信他做出来的产品,更容易得到这些挑剔客户的认可。
不然一直打着这份不高不低的工,拿吃不饱也饿不死的薪水,当年他在郭宅大门口跪下时说的“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的话,永无实现的机会。
郭兰因是双手赞成,她思念在国内的妈妈和女儿。两人把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套小公寓卖掉,回了国,在司玉秀的资助下创立曼达。
创业的艰辛苦楚,自不必多说,郭兰因还因此流掉一个孩子。夫妻两人在工厂那边有定居的地方,一个月才回小楼探望一次。
等到彭嘉卉长到七岁,曼达终于在行业内站稳脚跟,夫妻二人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地抓生产、跑市场,彭嘉卉也到上小学的年纪,需要父母更用心的辅导。两人搬回小楼长住。
那是司芃记忆里,小楼最温馨最热闹的时光。阿婆脸上的笑容格外地多。
这段时光却不长。到了八岁,金莲带着陈洁出现了。这些年彭光辉一直都知道她们的存在。
在他和郭兰因结婚后,金莲也以闪电的速度和一个叫陈北的混混结了婚。那个人是彭明辉的好兄弟。所以起初他并不认为陈洁一定是自己女儿,也不想接纳她们。
他给了五万块,在当时已是巨资,不亚于今天一套五百万的公寓。情以钱做补偿,双方都满意,他并没有多少愧疚。要不是他小有成就,金莲根本不会找上门来。
但是一身伤痕的金莲引起郭兰因的同情。她不顾彭光辉的反对,留下这对母女,照料食宿、安排工作。
“随后的事情,也不用我多讲。彭光辉致富后,他老家好多的亲戚朋友都来找过他,他的二弟更是在厂里做事,我妈待他也很好。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和我妈、和阿婆,和我说过,这是他的前妻和女儿。大概在他们心里,发达后的彭光辉,理应接纳落魄的前妻,那才是有情有义的男人的表现。而我妈占着郭董的名分、太太的名分,我占着大小姐的名分,就连财产的大头都是我们拿了,该知足了。”
听到这里,凌彦齐长叹一声,与他捧着鱼缸回到小楼,何其相像。那些本可以依赖信任的亲人,全体做了苦难的围观者。
不,司芃比他难,她那会不过十四五岁。她会变得叛逆,才是一点不奇怪。
他接着听,听司芃说妈妈和阿婆相继过世,她如何和陈洁起了争执,如何掉到海里,如何遇到龙哥。他再也忍不住,搂着她流下眼泪。
司芃也红了眼眶,再帮他擦眼泪:“烦不烦啊,凌彦齐,你眼泪怎么比女人还多。”
凌彦齐白她一眼:“我又没为别的女人流眼泪。”平复情绪后再问她:“你为什么不报警?”
☆、103
天堂不是我的家园,流泪心碎后,我要重返人间。
——艾米莉朗勃特呼啸山庄
“你对一个刚从海里爬出来,不幸撞到头得了脑震荡的女人,不要有那么高的要求。而且我当时在龙哥手上,报警?那不找死!他把我关在三明岛上快三个月,我待得太闷了,把看我的小马仔揍了一顿,抢了他几百块钱,坐渔民的快艇跑回定安村了。没想,后来和蔡成虎干了一架,龙哥又帮我一把,给办了新的身份证。我都有了新的身份,还怎么去报警。”
“龙哥知道你的身份吗?”
“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感谢龙哥。”司芃抬起眼看着凌彦齐,“不管他对我有什么想法,他还是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他要是一脚把我踢出去,我还真不知道要在这个社会上怎么生存。所以雨菲的事,能帮的我都会帮。”
她想起三明岛上无所事事的每一天。等到傍晚时分,她便爬上平房的水泥屋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太阳沉入海洋,看黑暗吞没世界。
有一次,陈龙来看她,靠在院门上仰着头。她坐在屋顶看夕阳,陈龙就在院子里看着她。哪怕不低头,司芃也能感受到那个眼神强而有力,既是侵略者也是保护者。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不怪我一直瞒着你?”
“怪。你要早点把心交给我,早点告诉我这一切,我走不到和她结婚的这一步。司芃,”凌彦齐轻抚垂在她眼前的头发,“你想过要回去吗?”
“回哪儿?”
“你外公把陈洁当成了你。他们一点都没怀疑,是因为想要你回去的心情太迫切。”
“我才不想回去。他从没来看过我,能有多喜欢我?我想跟你走,过你跟我说的那种生活。可我又不想你为我离家出走。”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没用。我有nus中文系的文凭,再不济我可以去教书。再奢侈的生活,我们都体验过了,知道那不是我们想要的。新加坡的公职薪水还……行吧,我们能过得简单快乐。可眼下,我们要做的还不是丢下一切走,司芃,你不能那么无所谓。哪怕你不想回去认你外公,不想领你的遗产,也不能让陈洁拿走。”
司芃倒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嗯,她拿到多少了?”
“才刚结婚,应该还不多。”凌彦齐说,“你明天和我去见一个人。”
“谁啊。”
“当初把陈洁错认为你的律师,你妈的老友,黄宗鸣。”
“他把我的事告诉他了,他很厉害吗?”
“不厉害,你妈会找他吗?陈洁这么厉害,也是因为有他在教。我相信他的公正和良心,如果一切错误因他而起,他一定会尽最大可能来帮住我们。”凌彦齐又突然想起一事来:“那个刘星梅是怎么了?”
“在我用她的身份前,就已经出车祸死了。”
“那她户籍当时为何没被注销?”
“龙哥说是他场子里的小姐,拿的是假的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