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嫌弃我干嘛还跟我过?你去找那些求上进还能提拔你的男人啊。华灿不就在追求你吗?你找他去呀,我给你们让位置!”
沈怡骂自个儿糊涂,明知身处逼仄死巷还妄想在其中开辟新天地,白白受愚人羞辱。
她也愤然起身,四道凌厉的目光撞出金石之音。
“这话你跟你爸妈说去,他们同意我没意见!”
语罢甩门而去,封锁了丈夫的叫骂和微弱的期望。
为这样的男人生二胎好比身无寸铁走山路,就算不顾自身安危,也不能祸及未出生的孩子呀。养儿防老本是自私观念,再让无辜的子女来世上渡劫,那更是造孽。
生活经营不善就会沦为生存,她挣扎于眼前这道不亚于哥德巴赫猜想的难题,煎熬中又觉日子过得太快,可供回旋的时间越来越少。
再有半个月公司将公布监事会新成员名单,拖下去就由不得她做决定了。
危机被封锁得密不透风,同事们不知沈怡危如累卵,都把她当大红人巴结。近日建筑一所和结构二所合作项目,这天宋长平为犒劳项目组同事,带人去楼下咖啡店为组员们买饮料。
邱逸也在场,听同事说:“沈所长喜欢美式。”,忙拦着:“沈工不能喝咖啡。”
同事奇怪:“谁说的?我看她很爱喝啊,每次加班都买两大杯。”
“她现在不能喝。”
在精细人跟前露不得蛛丝马迹,宋长平知道邱逸与沈怡家关系近,笑问:“小邱,沈所长是不是怀孕了?”
邱逸急忙否认:“我不知道。”
四分之一秒的不自然也足以构成证据。
次日,沈怡被吴丽请去谈话,没有任何预警,快刀飙发电举地砍下来。
“沈工,您怀孕了吗?”
神速的反应也只起到缓冲作用,她强笑:“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呢。”
吴丽严肃道:“您进公司时签了相关协议,具体的就不用我说了。”
“明白,我会尽快做决定。”
“希望您能在两周内答复我,这也是为您的身体考虑。”
沈怡笑着答应,给彼此多留些余地。走出会议室,她头顶盘旋着滚滚狼烟,脚步声如战场龙鼓,将冲动推向高潮。
接到她的微信,邱逸赶到附近公园,沈怡的冷酷与雪景浑然一体,令他刚刚还充盈热情的心战栗起来。
“是你告诉其他人我怀孕了?”
“没、没有啊……”
他像遭了刺客,大惊失色,反问:“公司知道你怀孕了?”
沈怡气到极点依然相信他不会故意出卖,问他是否跟华灿提过。
“没有,我没跟任何说过,就是昨天……”
懊悔射穿邱逸心脏,含着苦痛的歉意向她讲述昨天咖啡店里的那个小而致命的失误。
宋长平正和她竞争监事名额,自会千方百计打压她。
对这个无孔不入的狡猾敌人,沈怡自身都做不到防范周密,按理不该苛责邱逸,可持续的压力已摧垮理性基座,一崩塌便暴露人性弱点。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会对我造成什么后果?我进公司时签了保证书,如果在三年内怀孕不止走人,还要赔给公司很大一笔钱!”
邱逸也被拉进沼泽,呛到窒息。
“沈姐,我不是故意的……”
辩白流于本能,促生沈怡的激动,她发出酒醉时才有的嘶吼:“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又不是女人,怎么能想到我们入职时会签那样的协议?现在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前面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一切解释都像狡辩,邱逸紧咬下唇,很想连心头那块正在腐烂的肉一并咬下。他拼了命想保护沈怡,可对方像被囚禁在水缸里,他只能隔着玻璃眼睁睁看她挣扎。
大量冷空气灼烧沈怡的呼吸道,疼痛替冷静解了围,她迅速稳定脑内的治安状况,伸手拍了拍那欲哭无泪的小青年。
“对不起……是我暴躁了,这件事怪不得你。”
邱逸扛不住这比死刑还痛苦的赦免,望着她苍白的脸,渴望贡献全部的热量。
“要不……我去求求华灿,看他有什么办法……”
沈怡还没到方寸大乱的时候,不会病急乱投医,若说谁能救急,唯有大老板魏鼎铭。
第58章
“魏董,情况就是这样的,家里的长辈很想让我生二胎,我觉得我的体力精力都还足够,能保证在怀孕期间不影响工作。希望您看在我往日的表现上破例一次,让我留下。”
沈怡坐在魏鼎铭对面,老头儿笑眯眯的表情像个坚固的盖子封住一切信息,她只能承受焦躁,静候发落。
听她说完最后一句,魏鼎铭换了张簇新的笑脸,似在嘲她小题大做。
“当初公司定这条规矩,是在防范那些拿这里当养胎院和月子中心的人,你进公司都一年多了,为筑美做出了卓越贡献,当然该区别对待嘛。这件事我会跟人力资源部说的,你回去安心工作,该休息请假的时候也别硬撑。只是尽量低调,注意点影响就好了”
老魏这关过得太轻巧,沈怡的不安只得到浅表性的缓解。监事会选举在即,各方势力争斗如火如荼,定会利用这一大破绽阻止她入选。
此事董事长顶多只占70%的主导权,不知他会不会力排众议保举我。
当面逼老板表态太左、倾主义,她憋着急切装淡定,被一股阴火烤得五脏焦枯,没几天口干,失眠,恍惚,烦躁,种种症候都凑齐了。
周五董事会开会讨论新监事候选人入选事宜,沈怡原本呼声最高,这时情况急转直下,众人对她的看法产生了争议。
“听说沈工怀孕了,还是二胎,以后生活重心大概会转移到照顾孩子上去,还能胜任目前的工作吗?”
“做监事得跟公司签无限期工作合同,要是今后老开小差,我们还不好说什么。”
“她家里是什么情况?经济负担重吗?”
“听说她老公家条件很好,住在奥林匹克花园,还是全款房。”
“我听说她还在还房贷啊。”
“还贷房是帮她爸妈买的,贷款额度也不高,应该很快就能还清。”
“那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女人生完二胎变数太大了,我们现在选了她,将来是什么情况还真不好说。”
议论来议论,始终传递一个信息:沈怡生二胎后很可能不再专注工作,公司往她身上投资风险太高。
魏鼎铭知道这出廷议是魏景浩执导演给他看的,稍后询问沉默多时的妹夫:“铁然,你觉得呢?”
他试探得太明显,催肥着游铁然的不快,心想清水下杂面的事没必要躲躲藏藏,干脆亮出本意:“女人嘛,迟早要回归家庭,沈工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年纪也不小了,就算她自己想干,今后条件估计也不允许。”
老游已看出沈怡是冲着股份留在筑美的,断了她的念想,这里就再无恋战价值,即使她辞职后不投靠自己,能折损老魏一员大将也不错。
假如魏鼎铭对沈怡稍做维护,舆论就会一边倒压向他,从此把沈怡视作他的宠臣。
他想重用她,却不愿宠信她,这二者有本质区别。重用是长期的稳定的,目的在于利用其才能创造财富价值,并带有一定保护色彩。宠信是暂时的权宜的,受宠对象有没有才干不重要,只要能替他平衡内部势力,制约打击对手,所以他也不在意这个人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将来下场如何。
老魏真心赏识沈怡,不打算把她当成弄权的快消品,这时便不能强行推她上火线,迂回道:“大家的顾虑都很实在,监事选举关系到公司上市以及今后的稳定,必须慎重。既然沈工个人存在不确定因素,这次就先不入选,保留选举资格,等下次监事会扩容,再提出来讨论。”
最后宋长平获全票当选,消息公布沈怡像挨了个耳光,有点懵但伤势还不重。之后马姐捎来的消息则是一根锥子,深深插进她的心窝,刺了个血如泉涌。
“听说开会时,小魏董他们都说您生完二胎就会专心带孩子,把公司当养老院浪费资源。董事长问游董有什么看法,游董也说女人迟早要回归家庭,您年纪也不轻了,顶多再干两年就没精力了。董事长听完没意见,就说大家的话都有道理,您现在变数太大,选您做监事太冒风险。”
在正式比赛中使用性别歧视做裁判标准,竟能在社会环境掩护下逻辑自洽。
沈怡像十年寒窗的考生,跋山涉水赶到考场却因没有准考证被拒之门外。
她付出了艰辛努力,也取得了骄人成绩,最后只为一句“女人迟早要回归家庭”失去本该得到的权益。
难道这就是女人根深蒂固的弱势?被钉死在社会规定的角色之上,永远没资格与男人公平竞争。
心乱得鸡飞狗跳,当天她在下楼梯时走神失足,连续翻滚十几级台阶重重摔在水泥地上。落地时意识十分清醒,一阵钝痛恰似植物开花般自小腹扩张开,她预感那刚刚长成胚芽的胎儿大概保不住了,歉意和轻松相互拉扯着赶超了其他情绪,静静眺望旋转的天花板,呈现令人匪夷所思的平静。
从救护车转移到医院急诊室,不久接到流产诊断书,连夜做完清宫手术后,她像破布口袋摊在了病床上。
白芸昨天回成都了,闫嘉盛还不知如何通报“噩耗”,一再粗声埋怨。沈怡看得出他松了口气,这孩子是他们共同面临的枷锁,意外解除实属幸事,他还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运气更在她之上。
沈成良颇觉理亏,向女婿道歉,劝说悲愤的妻子,晚上留在病房守夜。
“二妮,你老实跟爸说你受什么刺激了?爸知道你做事仔细,不是遇上实在迈不过去的坎不会慌成这样。你倒是告诉爸,为什么魂不守舍。”
父母残弱,无力做子女的后盾。沈怡当家早,十年来已养成保护者的自觉,此刻被挫折打得丢盔弃甲,癄瘁中恢复小女儿本色,向父亲倾诉委屈。
“我帮公司做了很多有难度的项目的,还协助我们董事长投中一个很大的工程。他们都夸我能干,说我是公司的栋梁。可一听说我怀了二胎,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认定我生完孩子就不再专心工作,我事先跟董事长立保证也没用,他当面说得好好的,但当那些人抨击我的时候,他甚至不肯为我说一句公道话,完全认同他们的说法。”
沈成良痛心无奈:“要不怎么说世态炎凉呢,做老板的不会把员工当人看,就跟养的牛一样,勤快肯干活儿的多赏你几口草料。老了干不动的就拖出去杀的。所以还是社会主义好,你看国企就比私企人性化得多,你以后还是想办法找家国营企业上班吧。”
沈怡摇头:“国企也一样,我上个单位就是国企,照样混不出头。”
她苦闷填膺,道出在民兴时没能升职的原因。
沈成良痛骂老李混账,此外拿不出有效安慰。次日回到家中,让孙雪梅帮着安慰女儿。都是父母,想法各异,孙雪梅知晓缘故,心疼固然有,但只是边角余料,“恨铁不成钢”的怨怒才占主体。
她赶到病房长吁短叹地数落沈怡。
“早说你把要强用错了地方,知道调、教男人,哄着男人替自个儿办事的才是聪明女人。你这种傻啦吧唧的放着捷径不走,非要去跟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抢过独木桥,你抢得过人家吗?生了孩子,好好教养,让孩子成才你今后什么好日子过不上?再或者把你公婆伺候好点,让他们给你指条道,也能顺风顺水。还好意思埋怨你们公司歧视你,那女人生了孩子负担本来就重,免不了要耽误工作。买股票还得买潜力股呢,人家干嘛放着那么多条件好的男员工不培养,来给你一个拖着两个孩子的人投资?”
沈怡后悔昨晚多话,生活这条逆旅当真一刻不得松懈,依赖心就是自掘陷阱,不仅得不到帮助更会引来麻烦。
她想截停母亲的抱怨,脑子乱如拆迁户,随便扔了些字句抵挡:“很多女人生完孩子都能兼顾工作,我觉得我也可以。”
孙雪梅教育不见成效,更生气了:“你忙工作就会忽略孩子和老公,家才是女人的根,离了根这辈子就凄惨了。你看那韩国总统朴槿惠,以前多威风,如今关在牢里,眼前是既无儿又无女,连个指望都没有。人家还是世界名人呢,都这么惨,更别说换成你这样的普通人。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读书多有文化,瞧不上我们这些没文化的老太婆,从来不听劝。这回尝到苦头总该听妈一句了。女人在工作上是拼不过男人的,男人有老婆做后盾,万事不操心,腾出的精力都能用来干事业。女人不同啊,女人要照顾家里的老老小小,精力也不如男人旺盛,加上这个社会整体都是偏向男人的,你放着家不管想当女强人,到头来只会因小失大。”
沈怡无言了,母亲的责骂中流露些许得意,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她比她多见了几十年世面,对世界的认识的确更透彻,像先住进笼子里的鸟,早已放弃蓝天,并且嘲笑撞击铁栏的后辈。
抄袭她给的答案,或许真能轻装前行,可沈怡的翅膀还在躁动,还不想放弃笼子外一望无际的天空。
中午邱逸来探病,提着艳丽的鲜花果篮,映得脸煞白如纸,再反衬着那两只红得快要融化的眼眶。
他到达时沈怡正闭目养神,以为她睡着了,他的动作放到比鬼魂更轻,望着她病弱的面孔,被锤击般的心痛折磨了一次又一次。
老天定是个消极主义者,看不惯这积极上进的女人,把霉运汇聚成泥石流来进攻,还卑鄙地采用了偷袭手段。
沈怡听到床边微弱的气息声,慢慢睁开双眼,并不锐利的目光仿佛利剑,逼得小青年慌惚后退。
“沈姐……你怎么样了?”
沈怡正、念着他,这半日她爬出消沉营造的机关阵,血淋淋的身心写满报复。职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寡不敌众她不怨,功败垂成她也不怨。但那帮人利用性别弱势陷害她,这点不可饶恕。
魏景浩、宋长平还有游铁然,一个都不放过。
复仇需要助手,邱逸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