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夫人一改忧虑之色,高兴地应了一声:“唉!”这可是夫君头一回自己主动要求喝药!
顾夫人是个温柔软和的闺阁女子,她见了江月儿,虽然觉得她这么凶有些怕人,但江月儿这一回两回的,对她夫君的刺激明显是正面的,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顿时觉得,江月儿这个样子,好像也不错。
江月儿是不清楚顾家夫妇的想法了。
要说她为什么这么会对付顾敏悟,还不是因为她身边的这个人脾气跟顾敏悟一个样?她小时候跟这家伙没少斗法,早攒出丰富的斗争经验啦!
不过,或许是生活经历不同的原因。顾敏悟即使脾气拧,也是张扬外放的,不像阿敬,就是生气,也多是憋在心里跟自己较劲。若她实在把他惹急了,才会暗戳戳地让她也吃点亏。
这个样子,江月儿回想起来,也觉得心疼:小时候,他没少被自己气死吧?
因此,到了外面石凳上,江月儿没急着画画,一把握住杜衍的手:“阿敬,你以前,受了我不少委屈吧?”
杜衍虽说不明白她的思路怎么又到了这来,但不影响他判断,该到了占这丫头便宜的时候啊!
他默默瞅她一眼,那眼神怎么看怎么透着委屈巴巴:“你才知道吗?昨天你还跟阿叔告我的黑状,你知道阿叔后来去我房里干什么了吗?”
这委屈的样子,江月儿心疼极了:“干什么了?”心里想,若是阿爹太过分,她今天回去了,可得好好说说他。
“他叫我胳膊上吊沙袋扎马步,扎了半个时辰!”杜衍借机告状!
江月儿“啊”地一声:“阿爹也太狠了吧!你没受伤吧?”
杜衍指指胳膊,江月儿会意,赶紧给他揉胳膊,杜衍又指指大腿,江月儿正要给他揉揉大腿,一声清咳突然响起来。
香婶站在顾敏悟的房门外,满脸的不自在。
江月儿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她从小跟阿敬在一块儿,俩人比这更亲密的动作都有过,连两人的丫鬟和书童都看惯了。
倒是杜衍,身子一正:“对了,卫老爷怎么还没进来?”心里颇觉遗憾,盘算着,等回去看,什么时候让她给自己补回来。
江月儿差点把他忘了:卫老爷还受着阿敬他爹的委屈哪!
倒是想再进去骂骂他,听见他屋里的咳嗽声,还是怕过犹不及,转转眼珠,往宣纸上画了两笔,将画纸卷起来,跟杜衍笑道:“走,我们去请卫老爷进来。”
杜衍望着她手里的画卷,眼角直抽:这样的馊主意她居然想得出来,真是服了她。
江月儿可觉得自己这主意好得很,信心满满地出了顾家院子,上到马车上,果然看见卫老爷歪在车厢里品茶。
看见是她,还笑:“这回可把顾家那小子气得不轻吧?”
卫老爷在那吃了一回气,被江月儿插科打诨地骂了顾敏悟一回,再听见顾敏悟的一回笑话,心里那股气又消散了不少。
江月儿嘿嘿笑着来搀他:“您笑话看也看过了,现在该出场了吧?”
卫老爷哼她一声:“若是这回还不成功,我是要找你算帐的。”倒没摆谱,一撩袍子下了车。
屋里,顾敏悟好不容易止了咳,看见卫老爷进门,神色淡淡:“有劳陛下今日再来探草民的病了。”
只字不提卫老爷的来意,显然还存着气。
卫老爷笑:“是啊,今日敏之看上去好了不少。”敏之是顾敏悟的字。
江月儿听不懂他们的机锋,她站在卫老爷身后,本能地觉得气氛不是很对头,看顾敏悟看过来,“刷”地一展她刚刚画的画,一颗惟妙惟肖的石头精叫顾敏悟看个正着!
顾敏悟险些被噎着:这丫头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不答应皇上的话,她真要把那破画传播出去?
话到嘴边,顾敏悟不得不转了话头:“是草民不懂事,还要陛下为草民担忧。”
听话听音,好像顾敏悟这回有了点转寰的意思啊!
卫老爷没回头,就听江月儿在他身后弄得哗啦哗啦的,估计就是她在背后搞的鬼,才叫顾敏悟态度转得这么快,当即顺着梯子勉励了他几句话。
刚进门时那股淡淡的硝烟味顿时转淡了不少。
江月儿对人的情绪相当敏感,感觉出气氛不再像之前那么僵硬,又站着听了一会儿,看君臣两个已经执手泪眼“忆当年”了,杜衍拉拉她,她就默默退了出来。
出来了,她心里还不得劲呢:“你说你爹,皇上都来请他了,他不知道借坡下驴?摆臭架子给谁看呢?”
杜衍此时却很懂他爹的心情。
他爹年少成名,家世优渥,原本不必像其他人一样投入陛下的麾下毫无保留,但陛下没登基前识得英才,他爹才全无保留地报效君主,没想到事成之后,自己成了被卸磨而杀的那头驴。
这样的打击,对一个天之骄子而言,是何其残酷。
被丢进泥底踩了十年,现在皇帝想起要用他了,又来找他,怎么可能会这么简单就出了心里那口气?让陛下多来几趟也是出气啊。
“陛下,在他心里,不止是君主。”隔墙有耳,杜衍也只能这样说。
江月儿不解道:“不是君主还是什么?你那倒霉爹真是想得太多,不就跟我跟祁叔叔一样吗?祁叔叔给钱雇我干活,我就好好干,我得了银子他也得了书,明明可以皆大欢喜,他非要弄得这么复杂。你说这是何苦?”她现在看顾敏悟不顺眼,又开始喊人“倒霉爹”了。
哪有这么简单?被毁掉的名声,骨肉离散,自己病骨支离……这件事,无论是谁恐怕都是意难平的吧?除了,眼前这丫头,她总是有化繁为简的本领。
杜衍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笑了笑:“你不画你的画了吗?”
不过,叫这丫头这么一闹,陛下因顾敏悟摆的那点架子而生的气恐怕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吧?她总是有无形中便化解危机的本事。
江月儿反而一怔:“你真要我画啊?我真画了的话,你那倒霉爹真不会被气死?”
杜衍笑道:“你不是还想让他追出来撕你的画吗?”
江月儿不好意思道:“你真当真了?我就是说了吓吓他的。”
这丫头,一直这么嘴硬心软……
都说她凶,可他知道,那凶悍的外表下,包裹着多么柔软的心肠。
…………
后来江月儿画没画石头精的故事,暂且不提。
只说那日之后,顾敏悟就飞速地好了起来,原本郎中说他十五天可以下床,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月儿气的,他五天就能下床了。
当然,这后面的事江月儿是不知道了。
她现在正坐在驶往金州的轮船上,问卫老爷:“皇宫里真有那么多好吃的?”
因为梦境的危机已经过去,江月儿又开始坐轮船了。
卫老爷没说话,福寿嗤笑一声:“江小姐,您看您说的,皇宫是哪,那得有多少好东西啊,您还怕皇宫没有好吃的?”
福寿现在想转了:这江小姐跟他八字不合,她不待见自己就算了,还是一心一意伺候好他的老主子吧!
江月儿浑然没有土包子的自觉,反驳道:“皇宫再好,有我家的莲藕吃,有我家的菱角吃,有我家的莲子吃吗?”
福寿:“……”还真没有。
江月儿哼他一声,闷闷进了船舱,找到她爹的舱房,愁道:“阿爹,我们一定要去京城吗?”
江栋心里叹口气,道:“不去京城怎么办?梁王在京城还能有所顾忌,万一真等他知道了我在杨柳县,他就是带着兵灭了我们全家,只要做得好,连消息都透不出来。”
真正的理由是不能同她说出来的了。
卫老爷同月丫儿现在处得不错,万一被她知道了真正的缘由,她一定会忍不住露出怨意的,那么,到时候卫老爷会采取什么手段强制她留下,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可是,我们去京师,没有阿敬,也没有阿娘,还有什么意思呢?”
没错,因为顾敏悟尚在病中,即使阿敬还没有正式地被认回顾家,他也得留下来侍疾。两个孩子有生以来第一回被分隔了万里。
看见女儿闷闷不乐的样子,江栋不是不心疼的,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不是说了吗?已经去信给你阿娘,她会跟我们在京师会合的。”
江月儿叹了口气:“阿娘什么时候到啊?我真的好想她和外公外婆。”
江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了笑:“你想想,你现在走了,就不用面对阿芹了,不也挺好?”
江月儿略有些心虚地道:“我有什么怕的?我给她留了画稿的。”
江栋哈哈一笑:“留什么?石头精的故事吗?”
江月儿一囧:“阿爹你就别笑我了。”
江栋想起顾敏悟躺在床上,看他一幅接一幅地看江月儿画的石头精,那副气得被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就想哈哈狂笑:他跟顾敏悟同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两代祖父同朝为官,顾敏悟小他八岁,从小就是他同龄人的楷模,他从来没在对方脸上看到诸如“气急败坏,怒火攻心”的模样,十分新鲜。
江月儿以为她阿爹是在笑她江郎才尽,被她阿爹笑得终于恼了:“阿爹我不理你了!”一跺脚,回了自己的船舱。
江栋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轻轻一叹气:京城,京城将会有什么迎接着他们呢?
江月儿却没有江栋那么深的忧虑,回了船舱,她想起她跟阿敬在码头上分开时答应他的话,开始给他写信:“阿敬,今天我在船上吃了一种炝拌蟹,你知道吗?那蟹居然是生拌的……”
她给阿敬写的信也沿续了以往啰哩啰嗦的风格,吃喝拉撒睡,她除了出于小少女的羞涩没写过“拉”之外,一天里发生的大事小情都写在了信里。
到金州寄信时,那信厚得江栋都嫉妒了:“怎么给那臭小子写这么长的信?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江月儿道:“就是我平时干了什么就写进去了啊。阿爹你要是不信的话自己看呗。”
她这么坦荡的态度让江栋舒服了一点,还是嘀咕一句:“以前也没看你给我写这么多。”
哦!阿爹是小心眼发作了啊!
江月儿嘿嘿一笑,声音甜甜地来安慰她爹:“以前都是在赶路,好辛苦的。我现在不是在坐船吗?每天那么多时间,我不用赶路了,肯定要多写点信啊。你看,我给外公外婆和阿娘的信也这么厚呢。”
江栋摸摸信封,终于不说话了。
从梅州到京师比从松江到梅州还远,江月儿记得,她坐了三回船,转了三回山路,在路上走了快两个月,才终于到了京师。
站在京城的大门口,江月儿抬着头,震憾不已:“这就是京城吗?好大啊!”
身边有人讥笑一句:“又是一个乡下人。”
江月儿虽然不觉得乡下人有什么不好,但这人明显是在笑话她,她想也不想,回击道:“又是一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你这小丫头——”那人大怒,居然伸起了手臂要来打她!
江月儿没说话,她身前的两个卫兵迅速挡在她面前,喝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还怒道:“这小——”
他没说完话,被身边人一拉:“你不要命了?看看这是什么人?”
那人嘀咕一句:“什么人?还能是梁王府的人不成?”
江月儿把他的话收入耳中,见自己获了胜,也不与那人再计较下去,看前面的队伍开始松动,乐呵呵地爬上了马车,跟卫老爷笑道:“狐假虎威的感觉可真棒啊!”
卫老爷脸色好像不大好,听见江月儿的话,虎着脸道:“还到处瞎蹿吧?跟你说了,京城里到处都是贵人,别随便冲撞人。”
江月儿一仰脖子:“您可听见了?不是我冲撞他,分明是他冲撞我。再说了,我怕什么,不是还有您给我当后台吗?”
卫老爷常觉得,如果他不是生在皇家的话,他应该当个心性平和,不喜出头的富家翁才是最好。
江月儿这样的性格原本他并不喜欢,可人跟人投了缘,就是难说。
看见她得意的小模样,卫老爷也是一乐,只是跟平常的长辈一样,心里越是喜欢,越是要贬损几句:“别得意太久了,这京城里,我又不是一手遮天。”
江月儿瞪大眼:“什么?您别说来吓唬我,您的话都不管用了,那谁的话还管用?”
卫老爷神色阴沉片刻,又笑道:“所以说,让你别太猖狂,什么时候,低调点都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