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多亏了孙氏特意挑了一半新不旧的矮床,这才没有摔出个好歹,不过就是淤青了几块。她挣扎着爬到两凳子中间,撑起了自个的上身,拖着无力的腿,挪到了门口,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开了门。
双腿无力的沈晞蕴,在爬和滚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她就这样抱着脑袋从走廊上滚下台阶,滚到院落里,身上沾满了泥,更别提脸了。
滚到了院门,因着粗使婆子没成想她能这么不要面子,因而也没让人守着,直接她就扒拉出了门槛,顺着台阶滚出去了。
头发凌乱,全糊脸上,一块一块的。
沈晞蕴倒没有指望自个能滚出沈家大门,房门看着,大门也重,完好的姑娘家都拉不动,别说是她了。
她想了老半天,兄长和弟弟不在家,沈宴别指望了,说不定就在孙氏那,至于姨娘,全都是缩头乌龟,没得主动立功将她交出去她都要烧香拜佛好几日了。
想起烧香拜佛,沈晞蕴暗沉了下眼眸子,往左边滚去,那地儿,特别偏僻,很少有人过去,是沈家最为僻静的院落。
一路滚到了大门紧闭,上头的漆都剥落大半的院落,她撑着身子,透过缝隙,只见里头有几点昏黄的光。
她屏住呼吸,伸出一路被石子滑破出血的手,用手臂去捶门,发出了砰砰地响声。她心跳得厉害,差点压不住,在等待来人开门的那须臾之间,她身子的血液浑身冰冷,好似冻住了。
眼瞅着就快要绝望,那昏暗的灯似乎要灭了,院内的人铁心不让人出来时,一个黑影挡住了她的视线,咯吱一声,大门开了。
来人开门,垂眸见沈晞蕴躺在地上,吓了一跳,甚至于到了快要失态的地步。她弯下腰,伸出双手,将她懒腰抱起,小步跑着往屋子里去。
大雨如瓢泼一般,游廊湿了一大半,连带着院子里头的菩提树都被打折了一大片落叶,掉落时发出了干脆的响声。
沈晞蕴被放在了矮榻上,跪在菩萨前穿着棕色佛衣、鬓角微微发白的人,转头看向了她,蹙眉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一百零八颗念珠串子放在了佛龛上,着急地吩咐道:“刚才烧了热水,让她先用上,拿件衣服替她换了。”跟张嬷嬷年纪差不多大的人抱着她去了水室,替她扯掉了外头滚了一层厚厚的泥的衣裳,脱下她已经浸水的罗袜,将她放入了水桶中,伸手就抓起她的头发,来回冲洗了好几次,一盆盆浑浊泥水和清水交替,之后又抹干净了她的脸。
等沈晞蕴摆脱寒意时,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被裹上了被衾,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姜汤,灌进了一半。
沈晞蕴回过神来,看着坐在对面的老妇人,带着哭声,软乎乎地唤了一声:“祖母。”
是,这正是沈宴的亲娘。只是十几年前,沈老夫人在孙氏未过门就搬进了这院落,之后再没有出去过。
沈晞蕴在腿还没有瘸之前,常常偷偷儿跑到这来,陪着她,沈老夫人赶都赶不走,腿瘸了后,也只是每次过年大伙出门那日,她过来这看一眼,只是沈老夫人都不见,一直让贴身服侍的嬷嬷姜嬷嬷来回话。
沈老夫人没有应,眼眸中闪着慈爱和一丝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你怎么过来了?”沈老夫人话语中带着点责备,可沈晞蕴重活了一世,倒是听出了那暗含其中深深地关怀之情。
两人四目对视,沈晞蕴的泪水啪嗒一声,就掉落了。
姜嬷嬷将沈晞蕴搂进怀里,沈晞蕴足足哭了一刻钟,才抽抽噎噎地停住了,哽咽地说起了她被孙氏下药,连带着求救的信都送不出去的窝囊境地。
越说沈晞蕴越发又哭了起来,刚才滚过来时的担心受怕,送不出信时的绝望,以及沈宴一直以来对她忽视的委屈,全部都涌上了心头。
颗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接二连三划过她的脸颊,她双手来回抹着,都接不住。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遇到这样失控的事。沈老夫人叹息了片刻,对沈晞蕴道:“好了,你睡吧,就先在我这歇着,别担心,有事,祖母在。”
沈晞蕴哇地一声,也不顾双腿无力,一下子扑进了沈老夫人的怀里,将泪水全擦在她的佛衣上,哭着哭着,因着滚过来时用劲了全身的力气,如今一放松,反而睡着了。
沈老夫人看着姜氏替沈晞蕴盖好被子,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面庞如今竟闪出寒光,她轻轻拍着沈晞蕴的小胳膊,见她确实睡熟了,这才站起来,到隔间跟姜嬷嬷说话。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退让,竟然让孙氏变本加厉!”沈老夫人眼眸中全是后悔,她没有料到,自己肚子里头,竟然能爬出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连亲生骨肉都不曾照拂!
沈老夫人双手合十,对着慈悲的菩萨忏悔:“一切都是老身的错,有什么事,报应到老身身上,千万不要牵连到蕴儿,她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了点。”
姜嬷嬷伺候了沈老夫人做完早课,用过饭,像往常一样准备洗衣服时,沈老夫人从屋内出来了,换去了那身佛意,头上戴着她陪嫁时最为喜欢的簪子,姜嬷嬷手里的洗衣盆子就这么掉落了,不由得吃惊地喊:“姑娘!”
沈老夫人微微一笑,“十多年了,我也自欺欺人得够久了,为了蕴儿和茂儿。”
“哎!”姜嬷嬷笑着落泪。
没一会,她出了门,唤了沈宴过来,沈宴过来,坐了不过一刻钟,就走了,之后便是一堆粗使婆子进来,将沈老夫人的东西全都搬到了如今孙氏和沈宴在住的当年她所住的正院里头去。
孙氏和沈宴也被迫搬向另一个院子,可惜沈老夫人得知后,让人搬到了边上的院子,还放出话,说正院需要修缮才能住人。
丫鬟仆妇全都手脚忙碌着,心里却嘀咕着:敢情以前正院住的不是人。
沈晞蕴被沈老夫人安置在了侧间。
而前院的地板上,全趴着几个血糊糊的婆子,地上的血被小厮一盆水,连带着几个刷,刷没了。
第016章 相生克
沈晞蕴被抬进屋内时是清醒的,除了浑身无力、手上划伤和身子淤青外,其他都还好,至少已经恢复了一大半的精神头。
孙氏接到粗使婆子来回禀沈晞蕴又不见了,是她目送了沈宴去了佛堂,吃不下饭的时候。沈老夫人已经在佛堂中念佛吃素十多年了,怎的今日突然就要唤了沈宴过去?
年节日也不见她出来看孙子孙女,因而孙氏才有胆子跟钱夫人瞎掰。
孙氏要说怵的人,沈家老夫人算得上一个。当年若不是沈家老夫人,哪里有那么多事?也是孙氏恨的人。
听到沈晞蕴不见了,孙氏的心都快被折腾死了,今天一定跟她犯冲,十多年的死对头冒出来了,小眼中钉又被逃走了,她们全都是废物!
孙嬷嬷赶紧让人去找,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要翻个翻。
沈宴和郎中是前后脚到竹院的。沈宴刚落座,郎中就进来了,沈宴关怀地跟自家老娘问安,沈老夫人却一副你是在诅咒我的表情。
郎中给沈晞蕴把脉,沈晞蕴看他面生,抿嘴不语。
姜嬷嬷空手进了屋内,后头跟着两小丫鬟,手上扛着一掐丝蓝莲花瓶,笑吟吟地瞅了沈宴一眼,二话不说,手一挥,直接在沈宴面前砸了个稀巴烂。
沈宴小时候被姜嬷嬷带过,吓得哆嗦了一下,却不敢给脸色,沈老夫人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之意,郎中出来,沈老夫人温和地道:“周郎中看看那些花瓶底。”
郎中蹲下,挑拣了几块,上面黏着一层褐色汁水,一闻就闻出是药,原本有点愁眉不展的周郎中顿悟了,道:“我竟然没有想到,我竟然没有想到!这样精细的心思。”
沈宴迟疑地望着周郎中,不懂这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头子在说些什么。
沈老夫人开口问出沈宴心中的疑惑,周郎中摇头晃脑地道:“沈老夫人,这药是好药,是补药,只是若是身体康健的人用了也就罢了,可府上的姑娘风寒未愈,还食用了多了一倍药量的药水,即使喝一半,倒一半,也是够用了,自然会出现身子发虚,酸软无力。这样精巧的害人心思,真是令人胆颤。”
“姑娘?害人?”沈宴一头雾水。
姜嬷嬷亲自送了周郎中出去,沈老夫人正好跟他说起了昨夜沈晞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宴一听,面露愤怒之色,拍桌而起,道:“真是岂有此理!孙氏竟然敢!”
“你撑腰,她有什么不敢?”沈老夫人一句话就揭了沈宴那一层皮,沈宴呐呐地坐下不说话。
沈老夫人虽然在佛堂待了十几年,可也没把智商给待没了,虽说官宦人家后院由着主母把持着,甚至于很多男人都不管后院之事,可再怎么不管,也是男人给撑腰的,那些丫鬟奴仆,哪个不是看下菜碟下饭的好手。
旁的不说,只怕孙氏瞒着沈宴坐下这事,里头的弯弯绕绕已经包裹得严严实实了,沈宴就算现在不知道,等着沈晞蕴遭了黑手,沈宴还能如何?总不过一句沈晞蕴命薄。
十多年前的凉薄,沈宴还真是一丁点都没有变。
沈宴被羞得仓皇之下出了竹院,对着孙氏只丢下一句狠话:“最毒妇人心!”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人了,之后又让贴身小厮过来打包了几件常用的衣裳,放书房了。
孙氏刚坐下没多久,一行人过来催着赶着孙氏去别的院子住,说是沈老夫人要住回来了,她这个做媳妇的,怎么也得让着婆婆。
想要专病的孙氏一家子就被架着出了院子,孙嬷嬷也被更凶悍的婆子揪着头发拉扯了出去一顿暗掐。
之后孙氏又接到了姜嬷嬷传的话,说是中馈之事沈宴已经交给沈老夫人了,还让孙氏每日到沈老夫人面前伺候用饭,说是十多年的婆媳之情,没有来得及培养,沈老夫人很是后悔,为此从明日开始,要好好培养婆媳感情。
话倒是冠冕堂皇,不过就是支会孙氏一声,沈老夫人要开始折腾她了。
逍遥了十多年的孙氏自是不会就这么罢手,可现在沈宴生她的气了,沈老夫人来势汹汹,她还未来得及理清一系列的事,连带着送口信给娘家和两个儿子都还没来得及做。
不管如何,翌日,孙氏早早就起床了,憋着那一口气,铁青着脸,去沈老夫人面前立规矩去了。
沈宴后院的姨娘全都缩头了,眼看着天要变了,神仙打架,她们这些凡人,只能缩在屋子里,千万不能出去,一不好,自个就成炮灰了。
庶出的姑娘们也全都安静如鸡。
沈家难得一片和谐。
唯一不和谐的孙氏,每日早出晚归,回房间手都抬不动了,哼哼唧唧地就躺床上了,嘴里骂着老巫婆,第二日却还是老老实实去了竹院。
沈晞蕴坐在矮榻上,沈老夫人伸出手戳着她的太阳穴,狠声道:“你这个傻的,怎么就能这么点手段就被套进去了?”
她也不知道啊,她也很绝望啊。
沈晞蕴一时心里百感交集,红了眼眶,沈老夫人气急而笑,“算了,正好我有空,好好教教你。”
重生之前,她因着腿不方便,加之每年过去沈老夫人都不见她,以为自个腿瘸了,被她厌弃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
而沈老夫人,在沈晞蕴出嫁前一年就在佛堂没了,当时还是钱太师上了折子,本来要丁忧的沈宴被夺情了。
其他沈家各房倒是全都回了祖家。
这一世,沈老夫人从佛堂出来了,还是为了沈晞蕴,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可昨晚,她唯一能想到,唯一能去求救的,也只有她了。
过了两日,齐子辙来了信,说他一切安好,还送来了一些土特产,沈晞蕴全都扔给了姜嬷嬷和沈老夫人,颇有种视之如粪土的清高感,让沈老夫人如临大敌。
许是因着沈晞蕴那不在乎的财大气粗表情让沈老夫人下了决心,翌日就开始磋磨起了沈晞蕴,倒是让沈晞蕴在写给齐子辙回信的时候,骂了他一顿。
从姜嬷嬷那儿探听来的,若不是因着他送东西来,哪里会有这些事。
沈老夫人拿出了体己的银钱,替沈晞蕴置办了两个收成不错的庄子,又带着她挑了几个看庄子的下人,教了她如何挑人。
每日吃过早饭,又让沈晞蕴跟着学看账本。沈晞蕴每日看账目都看得头晕眼花,那些数字全都绕着脑子,双眼都成浆糊了。
就这样被折腾了半旬日,在庶妹和姨娘的怨恨中,孙氏的恶毒眼神中,沈惟湛和沈惟澈前后脚回来了。
只是他们回来不是因为自家娘亲寄过去的求救信,而是听闻沈晞蕴病了一场,这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
沈惟湛去了旧日沈晞蕴的院子,得到搬到竹院的消息,又往那去。
进入竹院,他将目光落在了抓着发髻的沈晞蕴身上,她眼神有点傻,定睛看了来人老半天,才缓过神来,吐出一句兄长,并附赠一抹呆滞的微笑。
沈惟湛应了,正要开口,抬眸间瞅见了坐上头的老妇人,他抿了下唇,微微低头,过了一会,才上前请安。
沈惟湛见过老妇人,只是他见过老妇人的时间比沈晞蕴还早,不是在沈府,而是在他压根就不愿意想起的地方。
沈惟湛瞅着上头颇具威严的祖母,应着沈晞蕴的话语也含糊不清了,之后狼狈地逃开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沈晞蕴和意味深长目光的沈老夫人。
沈惟湛进了自己的院落,还没坐下一会,看向周遭的摆设,觉得浑身不对劲,也不跟孙氏和沈宴打招呼,就离家去住客栈了。
沈惟澈则是带了沈晞蕴以往最为喜欢的琴谱过来,送到了沈晞蕴的手上,笑嘻嘻厚脸皮地跟沈老夫人请安,跟姜嬷嬷套近乎,又赖着吃过了晚饭,这才摸着油嘴和带着在黑夜中闪着亮光的白牙齿离开。
上辈人的恩怨,沈老夫人自是不会算在两个孩子身上。
而沈晞蕴又收到了齐子辙的信了,只是上头并没有写字,而是画了一幅画,画上一个躺在床上的姑娘趴着窗台看着外头玩耍的虎崽子还有背对着她看书的俊美郎君。
沈晞蕴微微红了脸,真是不要脸,谁想他了。
其实沈晞蕴还真有点怀疑这信是不是齐子辙画的,毕竟按着他的脾性,不应该是这样。
这信还真是齐子辙寄的,不过他画这幅画的时候,刚应酬回来,喝了不少的酒,小厮提醒他给沈晞蕴回信的时间已经落了两天了,这才随意抓了纸来,寥寥几笔,就画出了内心所思所想,他塞进信封里头,让小厮立马去寄了。
姜嬷嬷见沈晞蕴飞红的脸,捂着嘴善意地笑,还打趣了几句,沈老夫人听了,感慨道:“你老子,我儿子,真的不靠谱,也靠不住。不过他给你选的女婿,倒是难得靠谱了一回。”
沈晞蕴垂眸不语,她不敢说,这婚事是你家孙女没皮没脸赖上的。
此时的齐子辙宿醉醒后,拿着小厮送过来的纸条,陷入了沉思,他,许久未去沈家了,该去看看沈晞蕴了,也不知她瘦了,还是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