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深吸一口气,生怕那是自己的幻觉,亦或是自己认错了。连忙更加走近了一些,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声音。
那姑娘侧身在和她的丫头闲谈:“……你既习武,那可知这陶洛习武的故事。我看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进,必能练就一身好武艺……”
她的丫头就说:“小姐您可别打趣奴婢了,这习武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奴婢练跑路都不知道废了多少双布鞋了。”
听到她说这话,顾珩浑身一震,她也曾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依然是这样的语调,又带着一些慵懒:“你武功废了怕什么,可知道陶洛习武的故事。你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进,武艺便渐渐回来了……”
那时候的她看着他,笑眯眯的,宛如春日阳光。
是她,真的是她!
顾珩心中太过激动,却是僵硬在原地,不敢再走近了。
他生怕自己走过去,发现不过是一场幻觉,一次梦境。而她惊扰了之后,这一切便都会消失了。
他想起与她初次见面的场景。
那年顾珩不过十九岁,跟着父亲上战场,却遇到了鞑靼最为精锐的部队。父亲无力抵抗,几乎是全军覆没。那时候他不仅失去了父亲,还身受重伤。逃出三十里外,终于才逃脱了追兵,倒在草野无人发现。
他躺了一天,四周一片空旷,连飞鸟都不经过。
终于到了第二日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有车轱辘的声音压过戈壁,有个人跳下了马车,在这附近采盛开的马兰花。她一步步走近,正要采他旁边那朵,突然发现他仰躺在地上,就连忙喊人:“小姐,您快过来看,这里有个人,还穿着铠甲呢,好像还没死!”
“哦?”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听得出是个少女,“我记得前几天,边界似乎打过仗,可能是那时候逃出来的吧。”
“看战甲好像是山西的军队,要不咱们把他抬回去吧……”她的丫头有些犹豫说。
她却说:“可我是偷跑出来玩的,抬个人回去,爹肯定会骂我。”她叫她的丫头不要多管闲事,“……我来这里一趟不容易,还是不要惹事了。”
丫头有些不敢置信:“小姐,咱们见死不救?”
“对啊。”她的语气却很平静,“再者那场战役几乎全军覆没,唯独留这一个,谁知道是不是逃兵。”她有些不屑,“我为什么要救一个逃兵?”
他听到这里,气得发抖,若是他还有力气,肯定会掐死她的。
他的军队全军覆没,父亲战死沙场,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她竟然还怀疑他是逃兵!
她的丫头惊喜道:“小姐,他手指动了。我看还救得活呢!”随后又迟疑了一下,“小姐,他是不是被您气的,又立刻不动了。”
“算了,我来看看吧。”她终于还是跳下了马车,走到了他身边半蹲下,只用了两根手指头,将他的战甲翻了起来看。
“咦,似乎是刀伤。”她说,想了想,终于对丫头道,“好吧,准你抬回去,但是不准他给我惹事!”
后来他问她,为何看到刀伤反而救了自己。她告诉他:“理由很简单。有刀伤,就不会是逃兵。”
那是真正,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的将士。这样的人,她不会见死不救。
他被安置到了一个废弃的小院内,三天之后他才醒。睁开眼就看到眼前猩红一片,只看得见大致的人,却看脸、看字都是模糊的。她叫了大夫过来看,却说不出是个什么原因。
他那时候根本没有感觉,父亲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看不看得清楚,还有什么要紧的。
她却啧了一声说:“你真是事多,这样养好了伤恐怕也不能马上离开。”
他气得都懒得理她。
后来他发现,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抱怨,却仍请人给他治。并且每天来看他。
那时候对他来说,世界的一切都是孤独的,他无法走动,因为他根本看不清楚世界。他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父亲死后有没有来找他。但是她每天都来,并且每天都跟他说话:“父亲发现我去过边界,把我的丫头香芹都关起来了,我也只能到这里来看看你。”她说,“香芹被关起来之前,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你若死了,出来她会哭鼻子的。”
或者她又说:“你怎的动都不动,若早死便说一声,我扔出去喂秃鹰,也免得浪费了……”
她说到这里,顾珩终于,开口了:“……你能不能闭嘴?”
她有点吵,吵得他心里烦闷。
她却笑眯眯的:“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原来你会说话的!”
她不过是想逼他开口而已!顾珩被她折腾得完全没了脾气。
那时候他正处在失去父亲,经历战场的血腥和失败,人生毫无支撑的阶段,他根本不想未来,也不想活。但正是有她在旁边不停地说话,他其实才没有完全封闭自己。
他以为自己是嫌她烦,其实是非常依赖她陪伴的。
他对她的态度在渐渐软化,只是她问他是什么名字和身世,他仍然没有回答。她知道了倒是无妨,但他总得防着旁人,毕竟他现在宛如没有爪牙的老虎,谁都能害死他。
但是他却很想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他问:“你叫什么?”
她说:“你不告诉我,却指望我告诉你?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我不告诉你,是有因由的。”顾珩说,“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你叫什么?”
“还报答呢。”她笑了笑,“你快些好了离开,别再吃我的饭,便是报答了。”她也始终不肯告诉他名字。
但是终于有一日,她没有来。
他第一次发现,世界如此寂静。没有人在他身边说话,他又看不清楚,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她终于……没有耐心了?厌烦了?
他在心里不停地思考,质问自己。直到第三天,她终于出现,靠着门框说:“唉,跑出来越来越麻烦了。这实在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被他抱住了。
她僵硬了,道:“你……你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内心被人抛弃的恐惧。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等了三天,这三天,每一刻都更让他更明白。原来她是如此的重要。
她说:“你放开……你这是耍流氓!”
他问:“你为什么没有来?”
她挣扎说:“我爹不要我出来……你快放开我!”
知道她不是因为厌倦了所以不来,顾珩终于放下心,他问:“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你若不告诉我,我便不会放。”
他怎么这样耍无赖!她很是无语,但是根本挣脱不了成年男子的力量,只能告诉他:“我叫阿沅。”
阿沅,阿沅。他仔细地在舌尖呢喃了两遍,问了她是哪个沅字,才放开了她。
她说:“我警告你,且你现在是个病秧子,我随时能找人进来杀你!”
“你今年多大了?”顾珩笑了笑问。
他突然萌生了想娶她的念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念头,却让他兴奋,让他重新燃起了生的意志。也许是,她从此就再也不能离开他了吧。
但她却警惕起来,说:“你想做什么?”
顾珩又是一笑,他低声说:“阿沅,等我好了以后。你嫁给我如何?”
他身为魏永侯世子,也许回去之后,就已经变成了魏永侯爷。她嫁给他,是绝不会吃亏的。
“嫁……什么嫁的!你整天在想什么!”她一向聪明伶俐的人,居然有点结巴。最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踩了他一脚,然后跑了。
但是第二天,她又来了,那时候他正靠着屋檐下的廊柱晒太阳。他长得好看。虽然他现在面容落魄,胡子拉渣,还在边疆被晒得很黑。但是他仍然好看。
“我的眼睛还没有好。”他说,“看不清你是什么样子,你能告诉我吗。”
“我长得极丑。”她幽幽地说,“那你还要娶我吗?”
顾珩这十多年来,多得是被人爱慕,美与丑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但他仍然说:“若你太丑便罢了。”
她哼了一声。
其实顾珩是知道她好看的,就算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却也能感觉到她的神态,能触及到她的肌肤。以及知道她纤秾合度,抱在怀里柔若无骨。
他也知道,她其实是有些喜欢他的。否则何以每天都来。
“我想好起来。”顾珩说,“你能不能帮我?”
好起来之后,他可以回家,叫母亲为他提亲。不管她是什么身世,是什么容貌,他都会娶她。
她便开始积极地给他治眼睛,但是一直都没有起效。她就略有些沮丧,说:“我很快要离开这里了,你若再好不起来,我就真的不能来了。”
“你要回哪里?”他有些紧张。
“家里。父亲说边疆太危险,我该回去了。”但她始终没告诉他,她的家是哪里,父亲又是谁。
后来每每想到这里,顾珩最痛心之处莫过于,他从来不知道她的一个确切的信息。只知道她在山西,她的父亲大概也是一个将士,但她身边没什么人跟随。唯独的一个丫头,还只见过一次就被关起来了。
后来有一日,她真的再也没有来。但是留下了足够的银子,给他治眼睛。
那一晚,他追出去空地十余里。直到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她在何处。天地苍茫,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天空下起暴雨,他跌倒在泥泞的草地里,就这么过了一夜。
第二天起来时,他竟然就看得清楚东西了,眼前的那片猩红,终于消散了。
顾珩最后去看大夫时,大夫告诉他:“心结需心结治。你原因别的郁结于心,目不能视。如今你郁结已散,自然能看见了。”
但其实顾珩觉得,并不是因为如此。
因为战场厮杀,血流成河和父亲的死。所以他眼前总是猩红看不清。而如今能看清了,是因为他要去找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这眼疾,也是因她而好的。
后来顾珩在山西边境花费了两年,却一点也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她似乎从未存在过,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在边疆建功立业,希望扩大自己的势力,能因此发现她。
所以二十二岁这年,他立下赫赫战功,甚至超过了他的祖父,成为最年轻的都督佥事。
而正因为如此,萧太后反而看重了他。因他之前曾和丹阳县主有婚约,便想他延续这个婚约,娶这个京城第一贵女,家族权势已经大到可以威胁皇权的丹阳县主。
当时,不管母亲怎么劝,如何告诉他,丹阳县主是个何等美人,高贵的身份,锦衣玉食地长大。他都不喜欢,他想娶的只有她。那个山西边境上,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所以他抗旨不尊,以致后遭贬黜。再然后是他追随靖王,使萧太后和萧家的覆灭,丹阳县主的死亡。他不必再娶丹阳县主,而他也一直没有找到她。
……
顾珩看着雾气弥漫中她的身影。他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但是记得她说的话,记得她的神态,只有她才会给他这种感觉。才会让他心中动摇。
他没有再忍耐,几步上了台阶。
凉亭外烟波浩渺,她听到人来的脚步声,笑着转过头。
就这么一眼,顾珩就知道,她就是她!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难道母亲找到的,要和他成亲的人,正好就是她吗!
他之前还差点不愿意来,差点就错过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