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这十天,雨势不绝,店内生意不大好,木桃又想起之前布庄的花样,便拿起之前买的布匹给自己和清月裁了两身衣裙,又画了许多图纸存着。
这些日子,木桃每日仍旧替清月换着花样备菜送出去,心道清月真的十分喜欢那斯文书生。闲着无事本想教清月些菜式,清月非常坚决地摇头拒了,木桃也不勉强。
木桃看灾情不断,本想着捐些粮食银钱,清月也觉得有理,但她替宋观卿亲自送饭菜时,随口问道如何捐赠会好些。
宋观卿却放下筷子,皱着眉正色道:“赈灾之事,本应由朝廷解决,百姓年年缴纳赋税,若是遭此灾祸,尚要百姓筹款自救,那要朝廷何用?”
清月一惊,连忙转头四处瞧瞧,紧张道:“哥哥,慎言。”
宋观卿却不以为意,他的地盘若是有其他耳目,倒是小瞧他了,他安抚道:“不必担忧,我管辖之地,必会用赈灾之款将灾民安置妥当,若有人中饱私囊,我决不轻饶。”
此话不假,宋观卿在官场上虽名声不好,为人倨傲,又飞扬跋扈,惯会与那些老狐狸周旋。但却实打实是个爱民如子、清正廉洁的好官,管辖之地,百姓皆是安居乐道,因此也格外得陛下器重。
清月知道她这兄长脾性,也不多言提着食盒便回去了,晚上便掐头去尾同木桃说了一番,叫她不必捐赠了。
木桃听了也觉得甚有道理,只是没想到那斯文书生还如此有想法,可这落实下来又有这么容易吗?
“我哥……那个、我听说那个苏州刺史为官清廉,应当不会有假。”她差点说漏嘴了,看木桃没怎么注意,才略略放下心来:“再说了,我瞧着最近雨势减弱了,应当没过几日就能放晴了。”
“但愿如此罢。”木桃看着这阴沉的天色,也是期盼着天晴。
自那夜起,妙寂便随师弟们一同下山帮扶村民,日落便同师弟们回寺。
他偶尔也在那个宅子前徘徊,始终无人归来。
这日暴雨,荔棠斋来了位身穿品蓝袍衫,高扎马尾的青年,点了一桌子菜,木桃闲来无事,亲自做了端过去:“客官慢用。”刚放下饭菜准备走。
“是你?”那青年却惊讶开口。
木桃回身,疑惑看他,觉得这声音是有些耳熟,眉眼也甚为熟悉。
“木桃。”那青年笑起来:“还记得我吗?”
“青岭神医?”木桃终于认出来了,只是没办法将那蓬头垢面的邋遢神医同面前这个清逸俊秀的青年联系起来。
“好久不见,原来你是女子,我还以为你是……宦官。”他压低了声音。
木桃心中一凛,他好眼力,当初虽是只字未提自己身份,只含糊说了个奉命护送,他却猜地八九不离十。
青岭却笑道:“无事,我也不是那多嘴之人,只是偶遇到熟人,难免有些惊讶,你不必理会我。”
木桃也笑开,自己何必草木皆兵,青岭向来不拘小节,况且对妙寂有救命之恩,医者济世,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害她。
“多有隐瞒之处,还望见谅。这顿我请了,日后你若无事,都可来这蹭饭。”木桃也大方道。
青岭眼睛一亮:“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做菜是真好吃。”
木桃失笑,还是老样子,眼里只有吃。
但青岭走之前还是留了一袋银子在桌上,摆摆手道改日见。
木桃也不好多加推脱,待他来时又多给他加了许多菜,一来二去,清月很是奇怪,问她:“那是谁?叁天两头来这吃饭,还都是你亲自下厨?”
“是个老熟人。”她本来想说是个大夫,又怕清月追问,一着急就随口搪塞到。
清月的目光顿时就促狭起来,贼兮兮地笑道:“我知道了。”
木桃一脸疑惑,清月却一脸不用你说我都明白的模样,悠哉悠哉地回柜台看她的话本子了。
又过了几日,终于久违地放晴了。宋观卿也基本处理完灾民的情况,拨款亲自监督着给灾民们重建家园,给庄稼被淹没的佃户补贴,命心腹挨家挨户地去确认,再去实地探查确认了一番。
这些日子宋观卿忙于水患,甚是疲累,也还没去同清月说厨子之事。他好好休息了几日,转眼便到了隐暮镇一年一度的花朝节。
镇子居民们连月受了暴雨的苦,闷在家中已久,现下雨水退去,灾民们也得到了安置,可巧又是花朝节,大家便铆足了劲想要热闹一番。
木桃也想去瞧瞧,可清月却扭扭捏捏地过来说她已经有约了。木桃内心了然,也不勉强。只是这日傍晚青岭来吃饭时,木桃开口问他有没有空,愿不愿意同她一起去凑凑热闹。
这些日子两人混得更熟了,木桃有时候甚至让青岭直接后厨打下手,做好了让他自己端过去吃,半点也不客气。
青岭随口应下了,两人一同吃完饭,木桃便上楼收拾打扮,青岭在楼下坐着等她。
平日里看店下厨,她只能穿些深色窄袖布裙。连日下雨,木桃很久没同清月出去逛过了,也没什么机会盛装打扮。
现下就挑了那条一直没穿过的雪昙缠枝留仙裙换上,她认真地挽了个堕马髻,挑了两支鸟纹银头簪斜插入鬓,在前额上方戴了一把白玉透雕梅花梳,又别了支云纹金钗。
后又用石黛描了眉,左看右看,觉得有些空,想了想她拿了把剪刀仔细地裁了些金箔,剪成桃花状,一点点地贴于额间。最后再执笔蘸了那花盒里的牡丹色胭脂,画了个精巧的蝴蝶唇妆。
正准备出门,忽然折返,又用簪子挑了些胭脂出来,对镜往颊腮也抹了些,这才满意地下楼。
“青岭,你看。”青岭本已等了许久,正纳闷为何还不见人,听她唤道,转身就抬头望去,木桃着一身浅蓝襦裙,面容精心妆饰过,站在楼上冲他一笑,他瞬间就怔住了。
认识已久,青岭从未见她装扮地如此精致。虽然早知她容貌秀丽,但今日仍旧因那精心矫饰过的美貌而恍了恍神。云鬓花颜,在那额间金钿妆饰下更是动人,玉梳别于发间,金妆银饰,桃腮飞红。她就这么站着轻轻一笑,青岭眨眨眼,下意识地皱着眉别过脸。
木桃已拎着裙子哒哒哒地从楼上冲他跑来,他不得已敛眉回神来瞧她,她便立刻对着他微微转了一圈,笑着问道:“好看吗?有没有哪里不妥?”
“好看。并无不妥。”他已正了神色,一一回道。
“那就好,我们走罢。”
今夜街市热闹极了,沿路花烛数千行,万盏花灯齐绽,银星繁光透亮,香风阵阵,有杂耍吹着火球而过,河畔歌姬乐人抚琴弄歌,摊贩执花沿路叫卖,年轻男女们并排而过,芝兰玉树,鬓影衣香,倒是养眼极了。
青岭今日一身雅青袍衫,腰间系了镂空碧玉带,相貌又俊美,看上去风度翩翩,倒是十分招人。
起码这已经是第十个回头瞧他的女子了。木桃内心嘀咕。殊不知是他们一路同行,郎才女貌,看上去十分登对,才招得人多瞧了几眼。
但很快木桃就没空注意行人侧目了,她没走几步就看到红彤彤的糖葫芦,摸了摸荷包准备买,却发现自己今日只顾着打扮忘记带银两了。
她缓缓转头对青岭笑了笑。青岭看她这模样便了然,伸手付了钱。木桃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含糊说:“今晚回去给你钱。”
青岭笑笑,倒没有拒绝。沿路看到许多新奇玩意,木桃通通要买,不客气地使唤青岭让他替自己好生拿着,青岭无奈也只得照做,结果便是买到青岭都拿不住了,木桃也抱了满手。
“木桃,拿不下了,别买了。”青岭跟在她身后劝道。
“那边是什么?快走,我们过去瞧瞧。”木桃恍若未闻,又抱着一大堆东西跑到那桥上,青岭叹着气也加快脚步跟上她。
桥上原是一些卖花和首饰的货郎,木桃今夜看许多女子戴花,又想起上次同妙寂去的花灯节也是许多人戴着花。
她还没簪过花呢。木桃又有些蠢蠢欲动,可手上却实在腾不开。
“姑娘,买些什么?这花都是今日新摘的,娇艳着呢。”那货郎见她目光流连在一朵粉白重瓣牡丹上,便卖力推荐。
青岭也瞧见了她的为难,想了想,转头叫了人给了不少赏钱请他将手中的东西送至荔棠阁,又准备接过木桃手中的东西。
木桃没听到他叫人送回去,以为只是托人拿着,抱着东西不放,直盯着那牡丹催促道:“青岭,我要那朵牡丹,你帮我戴上,快些。”
青岭本欲开口要她将东西给自己,木桃却担心别人拿着那么多东西不耐,只催促他快些,青岭无法,只得付了钱,执花将那粉白牡丹小心地为她簪在鬓间,动作之间,无意拉扯到一缕碎发,青岭本欲收回的手又停住,细心地替她别了回去。
“多谢。”木桃感觉到那动作间的温柔小心,笑着谢他。青岭只是顺手又将她手中的一大堆东西接过,将钱袋塞给她,挑眉道:“记得还。”
“少不了你的。”木桃笑嘻嘻,目光又落在花朵旁的竹节碧玉簪上,她轻轻拿起,细细打量着,想这倒是衬青岭今日一身,便付了钱。
“这个算我送你的,记我账上。”她一边说,一边踮脚抬手将那碧玉簪戴于青岭发间。
“不错,正衬你,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她盯着那墨发间的碧玉簪,又打量打量青岭,十分满意道。
青岭无奈极了,也摇头调侃道:“不敢不敢,多谢姑娘赏赐,不及姑娘倾城之姿。”
妙寂站在河畔旁看到的便是这副画面。
她今日盛装打扮,袅娜娉婷,容色动人,闹着要心上人为自己簪花,那青年无奈纵容,抬手温柔地替她簪花、为她绾发。而她如愿以后,也笑着亲手替那青年戴上玉簪。
隐暮镇有一由来已久的传统,花朝节时,若男子为女子簪花,女子替男子戴簪,视为两心相通,就此定情。
今日他下山本是运菜回寺的,听闻今夜花朝节,他想木桃向来爱热闹,便找了借口让师弟们先行回寺,自己在此处漫无目的地逛着,想若是有缘,总能相遇。
确实有缘。花朝星夜,香风吹暖,弦乐袅袅,欢声笑语不绝。然而乐极哀来,他便站在这,看桥上的她同心上人浓情蜜意。
有一群孩童胡闹着飞快跑过,那青年怕她被撞到,迅速丢下手中东西,一把搂过她的腰将她护在怀中。
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觉得自己宛如他们四目相对时那无声流过的空气。
真好啊,她有心悦之人了。还记得上次同她一起买铜镜时,她还笑着说没有心上人。
只是下山月余她便很快遇见了心仪之人。那青年看上去温文尔雅,对她爱护有加,想必是个良人。
“姐姐,你看那桥上的一对男女真养眼啊。”耳边传来女子的低语,妙寂随意瞥过,两位姑娘掩唇瞧着那桥上笑道。
“确实郎才女貌。”另一女子回道。
是啊,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当真十分般配。
河畔有琴师抚琴,在奏《春江花月夜》,琴声悠扬,如泣如诉,倒和这热闹景象有些格格不入了。他不由回头看那抚琴之人,恰好错过了那桥上的一幕。
青岭将木桃护着避开那群莽撞的孩童,立刻就松开了手,蹲下身去捡那散落一地的物品。
“也不知你买的这些有没有不经摔的,碎了算我的罢,不收你钱了。”他一面捡一面说。
木桃也低下身同他一起捡,笑道:“那倒没有,还得谢你,钱不会少的。”
“这些东西差人拿回荔棠阁罢,我们拿着多有不便,还不知你要买多少玩意呢。”青岭拾完东西,便将木桃手中的也拿走,叫了人送回去。
“也好。”木桃还欲再说什么,青岭却好似瞥到什么,面上一慌。
“抱歉,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你拿着钱袋自己逛罢。”木桃应了,看着青岭朝着那桥下匆匆奔去,她隐隐约约瞧到那方向好似有个跑开的女子。
现在她双手空空,倒是自在了不少。她独自走了走,目光随意地往桥下看去,无意瞥到那身熟悉的僧袍,那个背影——是妙寂!他好似站在一女子身前同她说话。
她心中一喜,提着裙子急急忙忙跑下桥,往妙寂那边跑去。
宋观卿本不好热闹,清月同他那不争气的妹夫出游,非要拖上他,说他至今仍未娶妻,还不四处去瞧瞧,当心成孤家寡人。
他没法,只得同他们一起去了,只是这路上两人打情骂俏,他是越瞧越不顺眼,索性自己独自走了,一路散散心。
这花朝节确实热闹,人声鼎沸,玩意多新巧,花灯婉然,他正在桥头往上走,猝不及防一阵粉香扑鼻,他听见钗环碰撞的脆响,一女子冒冒失失飞奔而来,同他撞了个满怀。
他本是有些恼怒的,哪有女子如此当街疾奔,不成体统。可当他抬头,撞进一双惊惶的桃花眼,对上那张芙蓉面,无端只想到了那句“薄妆桃脸,满面纵横花靥。”
她额间的金钿随着灯影晃荡,明明灭灭,倒是如撒星一般,婉转动人。
她迅速起身,低头道:“失礼了,惊扰郎君,还望见谅。”
宋观卿也回过神来,微微笑道:“无妨,不怪姑娘。”
那女子一听又抱歉地笑笑,不再多言转身焦急地离去了。宋观卿回身望去,女子淡蓝色的裙裾轻荡,裙摆上的昙花一圈圈荡开,那身影袅娜,却跑地飞快。
他不由笑出声,只觉得她有趣极了,可惜没问名姓。
妙寂正与那琴师交谈,那琴师是位薄纱覆面的女子,心中郁结,曲中萧瑟之意因此浓重,妙寂驻足听了许久,那琴师一曲罢了,便开口问道:“这位小师父又是为何所扰?佛门中人,不是六根清净吗?”
“施主说得对,只是贫僧六根不净罢了。”妙寂望着那湖水中的莲花花灯,目光似有眷恋。
那琴师正欲劝慰,一声清脆的呼唤打断了这场对白。
“妙寂!”木桃叮叮铃铃地笑着跑来,钗环摇晃,裙摆飞扬。
那琴师便见那白袍僧人僵硬着转过身去,她似乎知道这位小师父为何说自己六根不净了。
“小师父,去罢,解铃还须系铃人。”那琴师柔声道,很干脆地抱琴离去了。
妙寂微愣,一回头那琴师已走远了。
“妙寂!瞧什么呢?”木桃微微不满,抬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试图拉回他的注意力。
“没什么,施主。”他别开眼,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许久未见,妙寂你在山上还好吗?今日怎么下山来了?”木桃抚了抚发边摇摇欲坠的牡丹,指尖留恋地摸了摸花瓣,又确认似地摸了摸钗环才垂下手,笑着望他道。
“一切都好,今日下山来运菜的,现下正要回寺。”妙寂看那鬓边的粉白牡丹,也温和地回她。
“这么快就要走了?”木桃看看天色,本欲挽留的话也止住了,想了想看着漫天星光,走近一步开口道:“妙寂,我为你寻的医还未有下落,若哪日月圆,定要来寻我。”
“以后都不必了,施主,你不必再如此为贫僧费心了。”妙寂见她往前便退后两步,低声拒道。
“为何?你又闹什么啊?”木桃蹙眉,想不通他怎么又说不通了,有些恼怒地抓住他的衣袖想将他拉过去。
“施主不通世事,贫僧却不能欺瞒于你。”妙寂仍旧好脾气地笑着,却十分强硬地抽出了衣角:“施主如今切不可再同其他男子行云雨之事了。”最后四个字声音放得极低,但仍是吐字清晰地说了出来。
“为何?”她看不懂妙寂现在的模样,明明也没感觉生气,也依旧温柔望着她,但就是十分地疏离。
“云雨之事,本就该同心上人做。施主应当与自己心仪之人共度春宵,而不是为了贫僧之事如此行事。”他的语气是那样正经,目光又是那样温柔。
“可是我没有心上人啊,这不是什么问题,性命攸关,男欢女爱根本不重要。”木桃十分迷茫,想了想便立刻反驳道。
妙寂却很宽容地朝她笑:“不必隐瞒的,施主真的不必因为担心贫僧过意不去而隐瞒的。”
“我真的没有心上人啊。”木桃急了,拉着妙寂不放。这街头人来人往,一僧人和一美貌女子拉拉扯扯引人侧目纷纷,木桃感受到了,不甘不愿地松开。
“施主,贫僧该走了。”妙寂却趁她松手的片刻转身离去。
“你、你!反正我不管!若是你不来寻我,我就上山寻你。听到没有!妙寂!”她追了几步,看那僧人毫不留恋地往前走,生气地冲他背影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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