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告诉自己不是,但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他,她深爱他。
爱电话那头,不能陪伴她,不会照顾她,只会轻佻地敷衍她的男人。
他闭着眼睛,额头的碎发蹭得他发痒,就像心底那个慢慢滋生的念头。
离你最近的那个人是我,在你发烧时守着你的那个人是我,接受你的温柔和爱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褚凉默不作声地忍着,就像小时候忍下每一个没人回答的问题一样。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人爱我?为什么他们都要欺负我?如果没人宝贝我,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世上?会不会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救我,告诉我,我有一个家,他会是我的家人?
他和孤儿院的每一个孩子都一样,因为缺爱,愈发渴望被爱。
偶尔午夜梦回,他也能朦胧记得很小时候的事情,有高大的男人将他抛到空中,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骄傲和宠溺;哭泣的时候有很温柔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生病的时候哄着他吃药,他偶尔玩闹,回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的长发身影。
这些难得的梦境,才让他感觉自己活着有温度。
至少,在曾经,在这个到处都是绝望的世界上,对于某些人来说,他是特殊的。
但有时候有些问题那么难以消化,就是因为,曾经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可能。
就像他渴望的家,在拥有了之后,他就不敢再失去。
就像他昨晚先一步窥见的温柔,在知晓另外有人拥有得比他更多之后,他就疯狂地想要拥有更多。
这不是孤儿院这顿没有可以等下顿的饭菜,也不是那些伤不了他的谩骂。
一个人身上最宝贵的就是爱,他知道,很多人都只能爱一个人。
褚凉垂着头趴着不动,他知道自己的念头很疯狂,但更疯狂的是他的理智还在支持着这个念头,他其实在很多时候都是刻意让自己不去在意很多东西,这样在没有或者是遭受的时候,他也能不那么难过。
可这一次好像不行,他已经说服不了自己了。
唯一拉着那根弦的线,也只有他怕被抛弃的惶恐和怯懦了。
可他是真的第一次这么疯狂地想要一样东西,如果他得不到,他安慰不了自己,他或许会像杀掉那只不能再被他饲养的小白兔一样,把不再属于他却让他喜爱不已的东西,彻彻底底地毁灭掉。
人其实很脆弱的,遇到意外难免就……
他头枕着的地方忽然动了动。
褚凉猛地抬起头来,余光瞥见床头柜上摆着的时钟,才知晓他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已经想了一个多小时,错过了他上学的时间,床上的人也醒了。
完全是被针对她的杀意给惊醒,一睁眼发现床边还真有人,珈以忽就扯着被子坐起身来,起势太猛头有些晕,她撑着扶了下才稳住,一双美目瞪大,看仇敌似的看着他,满是戒备和愤怒,“褚凉,我说过,不准进我的房间!”
再不复昨晚的纤弱和温柔。
这一瞬间,褚凉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她醒来看见的是电话里的那人,这会儿脸上应该全是喜悦和爱慕吧,说不定还会直接扑过去抱住他……
他坐在原地,垂着头,双手死死握住,压住心里滔天的委屈和质问,才让自己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异样,“你昨天高烧了,我只是担心你……”
干巴巴的一句话之后,他好似也没什么好说,只能说,“抱歉。”
珈以转头,这才看见床头柜上摆着的脸盆毛巾退烧药和一碗早就凉透的粥,她再慢吞吞地把目光移到低着头,看着可怜兮兮的小少年的身上,再出口的声音就软化了些许,“这次情况特殊,但不准再有下次!你要是没记住……”
她说到后半句时,语气已经重新冰凉起来。
褚凉原本已经抬了头看她,听见这突转的语音,不知为何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眼眶发涩发红,积攒了一汪泪水,却又倔强而悲哀地看着她。
珈以看他这眼神就猜到他是觉得自己会被再次抛弃了。
刚到新环境没获得安全感的孩子,遇事就会下意识往最坏的方面考虑。
只可惜她这人记仇得很,刚才那铺天盖地的杀意直接把她给冻醒了,要实践起来,估计巴不得把她给切块了。而且她养他是为了让他和褚陵互成死仇的,昨晚泡了半小时冷水才设了个局,铺垫好就等赶工装潢了,哪可能在这时心软坏事。
她假意思考了三四秒,将褚凉的惶恐不安扩张到最大,才像是终于想到了惩罚一般告诉他,“再有下次,我一星期不准你吃肉也不准你吃糖!”
褚凉吓出来的那阵冷汗又嗖嗖地发凉了。
他回过劲来,看着珈以披了浴袍走进浴室的背影,不知为何就有些想笑——原来她看着那么冷漠无情的表情下,藏着那么软的一颗心。
十几分钟前还让他手足无措的冰山,阴差阳错下,让他窥见了入口。
褚凉飞快地将床头柜上的东西都收拾了,开了火把昨晚没吃过的粥热上,又回自己房间洗了把脸醒神,回来熬着粥关了火盛好放到餐桌上时,珈以正好从楼上下来,穿了件浅驼色的风衣,脸色还有些发白。
她转头看见餐桌上的两个老位置上都摆了碗,眉头就略略皱了皱,脸上露出几分为难,“我有通告要赶,来不及了。”
褚凉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喜色退了些,很是局促的模样,“这原本是昨晚特意给你熬的粥,你一口都没喝,现在还生着病……”
珈以拿起手机又看了眼时间,很是不耐,“行了,我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走到了餐桌边,端起那碗粥,用很是孤傲的神情,一边鼓着腮帮吹凉,一边小口小口地把整碗粥都喝了。
她放下碗时褚凉赶紧收了笑低头,就听见她问,“你昨天听到我接电话了?”
也许是他多心了,怎么觉得她连说起“电话”这两个字都柔和了不少。
褚凉庆幸自己低着头,没让她看见脸上阴骛的神情,“没有,我听见了不对醒过来的,还以为是进了贼,结果是你发烧了出来找药,没留意摔了。”
他也是听珈以这么问猜她不记得昨晚的事,才半真半假地说了。
果然珈以点了头,丝毫没疑惑,转身走到门边握到门把手了,又突然回过头来,喊他,“褚凉。”
她不生气时总是先这么镇定地喊一句,等他看过去才说话。
褚凉握紧差点失手砸在身上的碗,也顾不得倒在腿上的粥有多烫,先抬了头。
然后他就看见站在门边的人朝他微微一笑,像是冰山变成了飘摇又美丽的雪花,飘过千山万水,落在了他的手上,“谢谢你的粥,也谢谢你昨晚照顾我。”
门被人打开又被人关上。
褚凉坐在原地喝那碗没什么味道的粥,喝着喝着,突然就笑了。
她果然是个那么温柔的人。
这么温柔的人,怎么会吝啬得不肯把温柔分给他呢?
那他主动些,去抢一些来,应该也没关系吧?
褚凉喝完粥洗了碗,昨天连书包也落在了教室,索性连拿都不用拿,直接出门上了等在门口的车,靠坐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车到学校他也睁了眼,正要开门下车,前座的管家回过头来,“褚少爷,您昨天打架的事,褚小姐已经帮您摆平了,还请您安心上学。”
管家向来一板一眼,不该说的一句不会多,最后这句转诉于谁,都不用再猜。
褚凉想到这段时间来受到的关怀究根结底都是来自于谁,心里的那个念头就越来越强烈,且强烈得让他心情愉悦,“知道了,钟叔,谢谢。”
他下了车,吐出一口浊气,挺直了脊背朝教室而去。
那一瞬间,好似毛毛虫破茧成蝶。
他还是他,他又不是他。
之后的日子一如褚凉刚来时候的安详宁静,教室里的人好似都在全心全意的学习,他脸上的伤痕没引起任何一个人的疑惑,他的红眼也不再受人瞩目,只除了那些很小心落在他背后的目光,和很轻很轻的议论声。
但一个星期之后,这些都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他值得别人关注的时间,也就这么点长。
课间的谈话恢复了以往的热闹,褚凉趴在桌上,能听到某个名字被人不断提起,说她长得多好看,性子多冷,演技多好,最近又做了什么什么……
他低头写着作业,写着写着就笑出来。
那是种很隐蔽的快乐,别人花再多的努力,摸到的也是她的边角,而他只需要露出几分委屈茫然的模样,就能得到她深藏的温柔。
褚凉低头笑着,手上还在写,思维却已经跑偏了——他又有84个小时没看见她了,她那么忙,要是没什么事,他也不应该去打扰她。
结果下午时就出现了“理由”。
褚凉毫无预兆地发烧了,39度8。
这在末世初代表着死亡,因为最早一旁丧尸就是高烧后转化的;但五年后,这又是异能者出现异能的标志,可从去年开始,就不再有异能者出现,好似地球已经自救结束,而异能者作为自救的“良方”,也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褚凉站在办公室,看着他的班主任手足无措了三分钟后在他的暗示下拨打了珈以的电话,在听到那声冰凉的“喂”之后,他用沙哑的嗓音,无力地制止了,“算了,曹老师,我不想麻烦别人,我自己可以的……”
话说到这,他好似很虚弱地晃了下,难耐地伸手按了按额头。
班主任更不放心了,飞快地把事情说完,得到了珈以会马上来接人的保证。
珈以挂了电话,想到褚凉那掐着时机的画外音,心里叉腰狂笑了下小鬼头的不自量力,手上却飞快地给管家钟叔打了个电话让他去学校接人。
她估摸着时间算了算,这会儿差不多就是褚凉异能的第一次爆发了,好在钟叔明面上是褚陵派的,私底下却是她的人,还不至于惊动到在秘密疗养的褚陵。
这边的拍摄完成得差不多,珈以上车就冷着脸要回香野,司机也不敢多问。
她比褚凉早了一步到,听见身后紧跟着的开门声又走回到玄关,人一进来还没说句话,手就捂到了他的额头上,把褚凉冰得“嘶”了一声。
抬头看见是她,褚凉往后挪的那一小步又挪了回来,把自己滚烫的额头凑到她的手心里,一边抬着眼瞧他,一边还很小心地说,“我还好的,不是很难受。”
哦,那有本事把那张写满“我很委屈,你要安慰我”的小脸去洗一洗啊。
珈以在心里吐槽了下过瘾,觉得兄弟俩不愧就是兄弟俩,就是当年褚陵那颗药没喂下去,褚凉八成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心里机关枪突突突地怼得很欢快,珈以崩惯了的那张高冷脸上却没泄露出一分一毫,只收了手瞪了他一眼,“烧成这样了你还嘴硬。”
她急急转身,背着的包也没时间放,随手往沙发上一扔,难得进了厨房,“上次给我吃过的那个退烧药你自己知道在哪,先去找出来,再去床上躺好了,捂着被子好好发一发汗,要晚上还退不下来,我们再去医院。”
这个年代,医院最怕的病就是发烧,所以寻常发烧,大家都不去医院,找个房间自己吃了药躺好,如果真发生了什么,至少不会立即传染给别人。
她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褚凉站在楼梯口听着厨房里珈以笨手笨脚弄出来的动静,嘴角往上翘,应了一声乖乖上楼,拿了药放在床头柜上,人却去洗了个澡。
他湿着头发出来的时候,珈以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了,神情中都露出了几分怒气,“褚凉,你还记得自己发烧不能受凉吗?居然去洗澡?”
褚凉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没露出丝毫不满,只低了头,“我之前在学校出了汗,会不好闻。”
让谁觉得不好闻简直都不用多问。
珈以看着他这越来越娴熟的装可怜技能,冷着脸装作一点都不知道,顺水推舟地就踏进了他的圈套里,去拿了吹风机插好电让他过来坐在床边,站在他身后“呼呼呼”地给他吹头发,“快点先把药吃了。”
褚凉乖巧地吃了药,端着温热的水一口一口地喝着,抬头正好可以看到从卫生间的镜子里反照出来的,他们俩人现在的模样。
身后的人只专心用手指穿过他的黑发,一点点地疏通吹干。
褚凉有些嫉妒自己的头发,但更多的是高兴。
收拾完他很乖巧地往被窝里一躺,拉好被子还劝珈以出去,在她拒绝了三次还是拗不过他走到门边开了门后,他才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如果我现在只是生病的话,我醒来能不能喝一碗白粥?”
他陷在洁白的床褥里,唯一露出的脑袋上黑发柔顺,那双红眼里深藏着恐惧、茫然、脆弱和很微弱的希望,偏头看着珈以,在收到她回头的视线之后,还很努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我听说,生病时候照顾病人,白粥是最合适的。”
他从来没有生病被细细照顾的时候,但照顾珈以时,他却这么学着做了。
这小混蛋举一反三的能力真是很强。
珈以站在门口看他,好似要安慰,却又找不到什么好办法,最后只能放柔了语气告诉他,“你先睡一觉,什么都会好的。”
这其实已经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