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子并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委屈。
邵猷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她身后,同样狼狈得不行的豆子。
豆子早就堵了一肚子的话,只是这帐里都是圣人、公主和重臣,便是方才开口的也是个县主,没她个小丫鬟为主子叫屈的地儿,这会儿好容易等来了侯爷,得到眼神之后,口齿伶俐地就把事情将清楚了。
“小姐午觉醒早了,看侯爷还在睡,便说要出去摘果子,这些在府里都是干惯了的,奴婢们想着今日在场的都是公允和善的大人,不会为难咱们主子,也就只让奴婢一人跟着去了。谁想遇见了县主,二话不说一鞭子抽过来,小姐好险没从山坡上滚下去,可县主还驱马上前,硬说小姐惊了她的马,又一鞭子抽过来。奴婢被县主带着的侍卫们拦着,只看见小姐抬手,挡住了那朝着脸来的一鞭。”
邵猷转头,眼神这才落在璋南县主身上,“是吗?”
他的眼神太有穿透性,璋南县主原本那点心虚立即就被他勾了出来,神情慌乱了一瞬,勉强忍住了,故作气恼地说了句,“本县主金口玉言,侯爷不信,却偏要去相信一个傻子的丫鬟的片面之词,那本县主也无话可说!”
这圆场圆得娇蛮又拙劣,在场的基本又是人精,立时心中便明了了。
邵猷看着璋南县主,忽然觉得,她这个神情,他很熟悉。
好似就是她被他反问是谁故意挑拨离间,让阿芙以为他们有灭族之仇时。
他沉思着未开口,不知怎么就给了璋南县主莫大的勇气,开口更加尖利,“要本县主看,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这没眼色的丫鬟的错,明知晓你主子是个傻的,竟然还将她带出来,不是丢人现眼是……”
之后的话,因邵猷一记凌厉而满是杀气的眼神而噎住。
她熄了火,豆子却是火冒三丈了,也顾不得尊卑,“扑通”一声便跪下了,“侯爷您也听见了,您还在呢,她就敢如此讽刺小姐。方才她用鞭子抽小姐时,还在不停骂小姐就是没人要的烂货,小小年纪便不知羞耻地缠着您,仗着张脸便敢拿秦楼楚馆的姐儿的做派,日后也定然是个为娼为妓的命……”
“够了!”
这会儿出声打断的却是璋南县主的母亲,圣人最宠爱的公主,也是如今的太子殿下的亲妹妹,华川公主。
她站起身,走到璋南县主面前,一巴掌打在了还要继续张嘴争吵的璋南县主脸上,“本宫早告诉过你,少与你叔伯们的那些妾室言语,你难道就这样仗着年纪小没定性,被人教唆着失了分寸,失了皇家的体面不成!”
珈以默默地抬头看向华川公主,默默地佩服这从宫斗里厮杀出来的牛人。
看这迅速的动作,这说话的水平。一句话不仅完美甩了锅,还顺便在亲爹面前黑了自家驸马的竞争者们一把,还提醒了众人璋南县主的尊贵出身。
这是逼着围观群众站队了。
珈以身为个傻子,这会儿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于是她眨眨眼,去看邵猷。
邵猷纵是有些出神,也在第一瞬间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伸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却是朝着华川公主拱了下手,“不劳公主提醒,本侯自知身份低微,不配讨回一个公道。也烦请公主,允许本侯将人带回去养养伤,再与您客套。”
他扔下这句,只朝御座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圣人拱了拱手,就抱着珈以走了出去,帐中众人还听见他低声吩咐了请大夫的声音。
御驾在这儿,他却不用太医,反倒去请大夫。
华川公主回过头,看了御座上的圣人一眼,盈盈跪倒,语调中已含了说不尽的委屈,“父皇,淮阳侯这是……”
她候了几息,没等到圣人反馈,暗暗咬了牙,“璋南有错在先,女儿会带她去淮阳侯府上告罪,定不让淮阳侯与父皇离心。”
圣人这才睁了眼,递出去一个眼神,大监就带着重臣先告退出去,直到帐里只剩父女二人,圣人才淡淡开了口,“华川,你近些年是有些没分寸了。”
不去看女儿脸上骤变又飞快收拾好的神色,圣人转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往下说,“朕早些年就告知过你,你母后与皇兄都极易得意忘形,没想到你也是一脉相承。北境军强盛,虽虎符一半在朕手中,可他们心中真正服气的,却是淮阳侯,故而连朕,都必须给淮阳侯三分颜面,你却次次紧逼。”
华川公主脸色骤变,她从中听出了几分不好的意味。
不等她开口,圣人就给她下了判决,“朕给你留足颜面,你自去将璋南禁足府中半年,为她另议亲事,别再盯着淮阳侯看。再则,管好驸马,手别伸太长了。”
等失魂落魄的华川公主被送出皇帐,大监进来给圣人递了杯参茶,圣人才长出一口气,不知在与谁感慨,“淮阳侯若是出自朕的后宫……”
光是听这半句话,之后的便足够人意会了。
半月后,圣人连下几道旨意,震荡了朝野。
第一道,贬太子为怀王,封地西南。
第二道,将璋南县主赐婚给远在西南的璋王世子,半年后完婚。
第三道,命淮阳侯邵猷为太子少师,兼任各皇子的武教师傅。
第四道,削了镐城三四个国公府的爵位,其中就包括华川公主嫁的宁国公府。
朝堂上众人对旨意的反应不一,而其中反应最大的,当之无愧就是皇兄失势、女儿被迫远嫁、丈夫无缘国公府世子之位的华川公主。
听说当天公主府运出的瓷器碎片,一马车都运不完。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来走一波~~~很快~~~
油爷(嘴上说):您厉害,您高贵,您会说,我惹不起您,我先躲了。
(实际上):所有人看清楚,这货惹了爷,请等着看这货的下场啊。
第37章 背叛他的爱人(8)
对朝臣来说,最震惊的消息,自然是圣人居然废了太子。
确切来说,不是震惊,而是着急的选择。圣人眼下已是六十一高龄,在帝王中实属高寿了,谁也说不准他还能撑几年,新立太子一事,自是迫在眉睫。而偏偏,圣人膝下有十三位皇子,最小那位也已有八岁,有一争之力。
霎时间,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
而对淮阳侯府的大部分人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讨好望潮阁的那位。
先前邵猷因珈以独自被扔在荒废院子里而大发雷霆时,连余管家都受到了余波攻击,使得众人对那位小姐更加避退,唯恐她发了病伤了自己,反倒害了他们。
可冬去春来,珈以除了呆滞寡言些,瞧着实在是没有傻子模样,而这次圣旨里受到打击最大的,无疑是曾伤害过她的华川公主府。
邵猷有多看重她,不言而喻。
所有这些讨好与衡量,都被豆黄几个挡在了望潮阁之外,珈以只需要继续当她的小傻子,趴在窗框上,思索新的问题——事件进程变了。
无论是废太子还是嫁县主,这些原本都应该发生在四五年以后的事。
诚然她并不是一个照本宣科的人,但事情变得太快,她也难免会有点方。尤其是,事情都涉及到邵猷。
她不能再赖在这里当小傻子了,就像五天前璋南县主曾来过府上的事,她都是在圣旨颁下来之后才从豆子口中知晓的,这样完全不利于她推动进程。
她需要一个变回正常的契机。
于是,入睡后的邵猷,又一次陷入了梦境之中。
依旧是他未曾见过的场景,画面中的主人公也依旧是他念念不忘的人。
梳着夫人发髻的珈以被带到了不知谁家的赏花宴上,遇见了传闻中对她如今的丈夫,淮阳侯邵猷苦恋多年的璋南县主。
那时邵猷已担着摄政王的职,旁家夫人们都不敢惹恼他捧在手心里的珈以,故而璋南县主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好几轮,都被旁的夫人们拦了下来,可珈以眼见着心情也差了,收了笑模样,早早从宴会上告辞。
她仗着有权有势的夫君任性,有皇帝舅舅撑腰的璋南县主也丝毫不收敛,赶着马车追上了珈以,拦住人说了一句,“扶氏你委身于灭族仇人,可曾问过你惨死的爹娘兄长,他们在天之灵,能否瞑目?”
隔着梦境也隔着车帘,邵猷根本看不清珈以的反应,他用力想要扑到那马车上去告诉她,他并没有伤害过她的族人,却见眼前梦境一转,变了场景。
珈以与璋南县主相对而坐,低头看着面前的血书与各种她熟悉的遗物。
“你只需去打听便能知晓,当年平了你苍南的,就是邵猷的北境军,灭族时你恰好不在族中,才被不知你身份的魏千户救了。后来魏千户为救邵猷身亡,将你托付给他时,还骗了邵猷,说你是他远房表妹所生的女儿。”
璋南县主笑了笑,“你与邵猷也不算陌生,你以为,他是那样好糊弄的人吗?”
“他前脚将你安置在别院,后脚回镐城就查明了你的身份,却一声都未告知你,就将你爹娘兄长都伏法了。想来,若是你未曾因你那许郎上镐城赶考而随之来完婚,邵猷早就将你忘在脑后了。”
“只可惜,他享受的是你的容貌,而你付出的,却是对灭族仇人的爱。”
珈以垂头不语,放在桌上的手握得指节青白。
她忽地起身快步往下走,下了茶楼却差点在门口撞见一人,匆匆致歉要走,却被那人抓住了手腕,嘶哑着喊了一声,“珈妹……”
珈以恍然抬头看他,眼里含着的眼泪落下,挣了挣手腕要说什么,却又突然感知到不对,朝着某个方向看去,诧异地瞪大了眼。
邵猷知道她看到的是什么,是盛怒的他。
他以为她撇开丫鬟来茶楼是为了见情郎,见了一面还喜极而泣,暴怒着上前将她拉开,根本没给过她解释机会,强忍着怒火将她扔到床上狠狠吻了一通,自说自话地激起了自己的怒气之后,甩手就搬去前院住了半个月。
那时他满心满眼都在等她来与自己服软,却不知晓这其中有这么多的误会与巧合,甚至还有某些有心人的刻意推动。
他这次想挣扎的,却是给那个糊涂的自己一巴掌。
他以为他待她已如珠似宝,而原来,她在他不知晓的地方,默默承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忍了这么多的误会,最后他们渐行渐远,走到了那样的结局。
邵猷想从梦境中醒来,却越陷越深,面前又换了场景。
这一幕,却是他已经朦胧猜到了的,在他征战前夕,珈以在布局让他通敌叛国,拿着那些曾经出现在他面前过的“证据”去见了璋南县主。
她又叮嘱了一遍该去何处营救他,璋南县主听得不耐烦了,冷笑了一声劈手夺过她手里的包袱,“先不说本县主喜欢他,自然舍不得他死,也不说如今敢在皇帝舅舅的杀手下保住他的人只有本县主。就单单你们隔着灭族之仇,你莫不是还真的喜欢上他了不成?这么舍不得他死?”
“扶珈以,你摸摸良心,想想你对不对得起你的族人?”
珈以未答这话,转身回了侯府,却正好遇见了匆匆回来告别的他,趴在他胸前抱着他默默留了许久的眼泪,他哄了好一堆话才哄好,她却转身抱了几件亲手做的亵衣来,都在胸前垫了大铜钱,告诉他必须要贴身穿好。
而他那时候,却只顾着调笑她。
邵猷终于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
窗外天色泛白,已是他该去早朝的时辰了,而他起身却依旧往望潮阁走,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依旧睡得安稳的珈以床边,拂掉她脸上散乱着的发丝,也擦掉了措不及防之下,砸在了她脸上的泪水。
“我以为错的只有你,原来还有我。”
他含糊着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来,似笑又似哭,“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我情愿你拿着剑来找我索命,也不想你过得如此辛苦。”
“我以为我将你爱得很好,将你护得无忧,可原来,最让你为难的人,是我。”
床上的人转了个身,往邵猷这边靠了靠,迷迷蒙蒙地睁了眼,看清是他之后,还朝他笑了下,伸出手给他,“摸摸,不哭。”
邵猷被她弄得一瞬间哭笑不得。
他抓住那只手,看着珈以抵不住浓重的睡意,闭上眼睛就要继续睡过去,还是将那只命途多舛,疤还没消掉就又多了道伤口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
“知道你也曾爱过我便够了,我不会再让你为难的。”邵猷说得很轻,“你会爱上你爱的人,也会过上你一开始想过的生活。”
他最后把珈以那只手放进了被子里,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听见传来的轻微的关门声,珈以猛地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懵逼。
她在梦境中给邵猷看的画面,自然是经过了她的精心剪裁的,特意放进去的关于许郎的那一段,原本是想证明她和许郎已经没什么了。
可邵猷方才的表现,他好像想歪了?!
因为他方才最后说的那一句,上一世时珈以为了证明自己反抗的激烈,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好留在侯府,还曾在他用手段解决掉她与许郎的婚约的时候,演技炸裂地用伤心欲绝的目光看着来安抚她的邵猷,字字泣血地告诉他。
“你让我再也不能爱我爱之人,再也不能过我想要的生活了。”
所以……邵猷的意思是,他要把她还给许郎?!
不要啊!
她对那个略有些迂腐的读书人没有半点好感,对那种肯定要先啃两年馒头,做三年手工,才能开始防着多情书生纳妾红袖添香的生活没有半点好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