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钦差车队前往江安最后一郡亓陵时,已是二月初,立春之季。
雪停许多日,冷风消散,霁日当空,气温逐渐有了些微温润的暖意。
顾云汐将马车一侧的暖帘挑起来,探头向窗外的山川枯木张望。暖融融的阳光打在脸上,她感觉舒适极了。
“督主,就快到亓陵了。”
顾云汐懒懒的眯眸,尽情享受着日光,清甜婉转的嗓音透着几分欣喜。
忽而想到了什么,她把头缩回车里面,亲密的挽住督主一只胳膊:
“督主,据我了解,亓陵郡的太守冯鋆恒可是江安有名的贪官。这次借赈灾,我们东厂是不是可以出手了?”
冷青堂深邃明亮的黑眸斜睨她,带着几分宠溺的微笑,询问道:
“你如何知道那冯鋆恒是个贪官?”
顾云汐歪头靠在督主肩上,俏皮的撅嘴:
“您不是教徒儿吗?到一处陌生环境以前,先要设法掌握其概况,地理、民生、习俗。离开河蒴前我就和那里的人打听过亓陵的情况,因此知道。”
冷青堂笑着轻轻捏了捏顾云汐的鼻头,夸赞:
“小丫头,越来越鬼机灵了,预备功课做得挺充足嘛。不过,做是要做,最后还是要眼见为实,亲眼所见的东西才最是可靠。
你记住,人言可畏。人尽相传,死人也能说活,传言便是最强大有力的武器。可往往,最毁人误事的也是传言!”
“云汐懂了,谢师父教诲。”
顾云汐认真听完,对督主笑笑。
“怎么谢?”冷青堂侧头,将白皙的半张脸凑近她的唇瓣。
顾云汐抿嘴一笑,轻轻而快速的印上一个吻。
冷青堂笑容加深:“嗯,孺子可教……”
说话那时他一把拉下车帘,接着扣起顾云汐的小下巴,热吻覆上她粉润的樱唇……
进入亓陵郡,太守冯鋆恒带领太守府若干衙役列队迎接钦差大驾。
此人年近五十,身材魁梧,形容矍铄,须发斑白的方脸上红光满面。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他的左臂吊有伤带,面见东厂钦差,因不能拱手施礼,多少有些失体。
冷青堂问起伤情,他就说是前阵子雪大出门时不慎摔伤所致。
冯太守以方便巡查工作为由,邀请督主到他的太守府衙下榻。
冷青堂心中另有打算,故而欣然同意前往。他命艾青、卢容、与顾云汐随他同入太守府,东厂其余人马进驻驿馆休息。
去府衙的一路,顾云汐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随行的衙役们一个个面目紧绷,神情极端严肃、沉默。
即使坐在封闭的车舆里面,顾云汐也能感受到自己与督主正被无数对铮亮的目光包围了。它们犀利而具透视力,刹那间便从马车四周的各方位贯穿了车舆,直接插向车内的他们。
浸身在诡异而沉闷的气氛里,顾云汐的头皮阵阵发紧。
重重呼吸几口,又定了定神,她小心的撩帘,审视的目光伸出窗外,才刚落到一名衙役身上,他立刻条件反射般的,迅速将睇视的眼神移向了别处。
顾云汐诧异的皱眉,不禁把头重新探出车窗,细细的打量那个衙役。
身材中等,头戴尖帽,身上是件暗红色不算干净的官服,前心的位置上竟有一处破洞。
呵,这亓陵郡的太守也是邪门了!自己带伤迎接钦差车队不说,让自己手下也穿得破破烂烂,不仅失了体面,对东厂钦差、对朝廷也是大不敬啊!
顾云汐忿忿翻动眼眸,目光无意中投到另一名衙役身上。
那人个子矮小,官服套在他的身上皱皱巴巴的,袖口、裤腿挝进好大一截,怎么看怎么别扭。
顾云汐急忙认真打量他的周身,果然在他右肩上也发现一处孔~洞。
“停车,我要下车走走!”
顾云汐好像截获到重大发现,对车夫高喊了一声。
身边,冷青堂脸色平和淡定,轻声问:“怎么了?”
“我坐车久了,脚麻,下去跟队伍走走!”
冷青堂点头应允,没有反对之意。
顾云汐下了马车,若无其事的放缓脚步,在行进队伍里来回穿梭。
“大哥,我叫云官儿,第一次来咱们亓陵,嘿嘿……”
她装作大大咧咧、痴憨烂漫的模样,挨近一名衙役,笑嘻嘻与他攀谈。
那衙役面无表情、两眼直视前方,也不搭理她。
顾云汐并不介意,慧黠的目光在衙役身上反复徘徊,看到他那官服前胸位置上有个很小的洞~眼。
她默然冷笑,走了几步又和另一名衙役套近乎:
“大哥你好,我是东厂冷督主的徒弟,今年十六啦!敢问亓陵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衙役狠嘚嘚瞪了她一眼,没搭话。她眸光围着他周身上下乱转不停,终于在他的官服左肋处找到一道裂口。
就在顾云汐上窜下跳、招猫递狗的工夫,冯太守已在暗中留意了她许久,皓首面容上神色渐沉,炯然的两眼中两点精光桀桀的浮现。
马车里,冷青堂巍峨端坐,锐利的眼神凭空直视,微抿淡色的薄唇,浅笑隐隐,俊脸犹如冰山般的清凛、寒意四射。
因是白灾巡查的最后一站,东厂人马到达时,灾情早已得到了控制。有了足够的粮食、民房陆陆续续得到修复,因此冷青堂一路所见都是,辖域内民心稳定、秩序井然有条。
——
房间里,冷青堂派卢容手下几名番卫乔庄,找时机趁人不备时越墙去街面上,暗自打探太守冯鋆恒的情况。
午膳时间,冯鋆恒来请冷青堂。
众人到达膳厅落座,冯太守挺身相迎。
不多时,两三衙役将一大盆白米粥、两盘馒头花卷、一瓷海的水煮白菜和一碟酱菜摆上桌面。
艾青、卢容与顾云汐惊得面面相觑。
冯太守神色随意,淡笑着对上首的冷青堂道:
“钦差大人见谅,亓陵地小,于江安其他五郡中相对贫瘠。如今又临白灾,实在拿不出像样的酒菜,还请大人们将就用些。”
冷青堂付之一笑:“无妨,这些便好。”
伺候的衙役为冷青堂盛满一碗白粥,呈到他面前,又为他的食碟中添了一个花卷、几朵煮得糜烂变色的白菜叶。
冷青堂迟迟不动筷子,冯太守自行拿了馒头嚼起来,又是喝粥又是吃菜,一只手放下这个再拿那个,动作不是很协调。
冷青堂嘴脸动动,沉默的端起粥碗。
眼见督主动了筷子,东厂的人全都不做声的低头吃起来。
艾青、卢容依然面色乌青。若非不是督主在场,艾青好想把那一海碗的水煮白菜扣到冯太守脑袋上。
虽然在奉元郡时他们为一顿奢靡的饭菜愤怒过,可眼下所见到的午膳又太过寒酸、敷衍。
此地的冯太守是个贪官,他对外敛足了民脂民膏,关键时刻居然拿不出一文钱来招待朝廷钦差一顿像样的午饭,想想如何不叫人义愤填膺?
顾云汐早年在贡院里没少吃苦,对眼前的粗茶淡饭倒不觉难以下咽,只是对两位挡头的愠怒有所体会。
督主是谁?朝廷二品大员,皇封的钦差,被人用清水白菜当饭款待,确实有些怠慢他了。
顾云汐边吃饭边偷偷端详冯太守的五官。
只见他精神饱满,谈话时底气十足,一对眼眸中精光毕现,仿佛能够洞察隐藏于暗处的一切秘密,机敏而睿智,这副样貌倒与她印象之中的贪官大相径庭。
咽下一口白粥,顾云汐伶俐的目光对准不远处的冯太守,笑吟吟问道:
“太守,方才见衙役们所穿的官服均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请问是何原因?”
冯太守那只健康的右手正举着啃到一半的白馒头,顾云汐猝然不急的提问使他口中咀嚼的动作为之一顿,幽幽抬眼,面无表情的四方脸上,一对炯利凌势的眼光瞬间向她直直射过去。
顾云汐已从那两道投向自己、纹丝不动的眼神中感受到隐忍无边的怒气,不觉敛起漫笑的神情,沉声与之互视,对峙之间暗自将牙关咬紧。
膳厅里的气氛骤的凝结,越发沉重摄人。
相隔几人远,冷青堂悠然的夹起一条酱菜投入碗中白粥里,用筷子搅拌几下,动作细腻雅致。
不需抬头,他也能觉察得到冯太守那对鹰隼般刁钻、对顾云汐绝不示好的目光。
高挑起眉梢,冷青堂桀然一笑:
“冯太守见笑了,本督对这徒儿宠惯了,才使他向来随性,说话不着边际,得罪之处还望太守见谅……”
“呵呵,不妨事……不妨事……”
冯太守向冷青堂这边看了看,面色逐渐缓和。
安静的品了口粥,冷青堂放下碗筷,神色淡淡的直视冯太守,继续说道:
“只是,本督曾经教导徒儿,不懂的问题务要问清,不懂的事务要查清。他刚刚是按照本督的教诲行事,不问清楚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冯太守还是及早回答了他,也让我等可以耳根清净些。”
“……”
冯太守沉默不语。他分明能够从冷青堂声调平平的话语中感受到阵阵无穷的压迫力。
他的一席话,表面看是在袒护他的徒弟,实则也是在威逼冯太守:
快告诉我徒儿答案,别浪费时间!
真是令人费解,这东厂提督居然会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如此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