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督主的一袭话听得冯太守胸口闷懑,方脸上神情一半惊惑,一半是懊恼。嘴边松弛的肌肉微微抽动几下,他无奈的挤出几分虚假而干涩的笑:
“呵呵,督主说哪里话,其实也无大事。当初灾情一出,众多民房被积雪压塌,下官与手下曾到灾情现场处理塌方,抢救受困百姓,想来我等的官服正是在那时被砖瓦木料磨破的。”
“哦?”
冷青堂狡黠的眯眸,嘴脸满出的嘲笑不易察觉。
他坐姿凛然的位于主座上,容貌佚丽如谪仙,加之那身湛青落拓的四角蟒官服,极像一副优雅隽秀的风景画,惹人无限遐想。
被硬物磨破?呵呵,鬼都知道完全没有可能——
事实上,刚入亓陵郡城门那会儿,冷青堂便注意到衙役们的官服有异。
那些破洞与裂口,明显就是锋利之物一击刺穿或者滑破了布料所致,如何说是磨破?
冯太守在扯谎!冷青堂对此心知肚明,表面却不露痕迹。
幽深的眼神忽而一变,正对上身边顾云汐潋波清澈的目光。
她也在保持缄默状态,再没有方才的种种毛燥,瓜子小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暴露。
吃过饭,冯太守将赈灾相关事项向冷青堂汇报后众人起身,准备回各自房间休息。
顾云汐低头快步走,经过冯太守的身边遽然脚下一乱,娇小之躯瞬间倾到他的身上。
“大人!”
“小心——”
两个衙役抢先上前,待顾云汐刚离开冯太守的身体时就展开臂膀护住他们的老大。
“哎呀!小的失礼,小的失礼……”
顾云汐后退几步,与冯太守拉开一段距离,精致绝美的五官绷紧,摆出一脸的措颜无地。而那双光芒流闪的明眸之中暗含了丝丝冷笑,径直视向冯太守,抱拳拱手道:
“小的脚下不稳,无意冲撞大人。得罪了、得罪了……”
冯太守脸色僵硬暗沉,单手扶住受伤的左肢,一声不吭的盯向对面那无限讨人嫌的小番卫,双目圆睁陡然放射出缕缕寒芒,恨意森森。
他身边的衙役们也都摩拳擦掌、面露厉色,似乎只等冯太守一声令下,他们即刻就会扑向顾云汐,将她就地痛扁,为他们的太守出气。
冷青堂挺身站在膳厅门口,漠然注视桌边正在发生的事,不觉窃笑:
臭丫头,不愧是本督的徒弟,真真儿鬼得很——
冷青堂佯装愠怒,装模作样厉声训斥:
“云官儿,未曾饮喝酒怎么就先醉了?!还不再向冯大人赔罪!”
“大人,请您宽恕小的,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顾云汐复拱手,向冯太守躬身深深一拜。
冯太守满面不甘却也无奈,只得强咽下一口恶气,牵强的扯动嘴角,开口道:
“不碍事。督主一行路途辛苦,早些回房休息吧,晚膳下官自会安排招待。”
冷青堂扬眉微作一笑,意味深长复杂:
“有劳冯大人。然本督才到亓陵,不该闲坐,想到外面走走,体察民情。不知冯大人,可愿随本督一同前往吗?”
“下官份内之事,如何不愿意?督主,请。”
冯太守举起右手,做出“请”的姿态。
待湛青翩然的身影远离了他的视线,他目光收回,一对眼眸阴阴的眯紧,皱纹纵贯的老脸上默然浮出一抹邪戾的神色。
——
冷青堂、顾云汐、卢容与太守府众人走出府衙。
行不多时,他们走进一条狭长的小巷。与刚入亓陵时目睹的情况相差无几,此处民房多已修复齐整,百姓生活并无忧患。
经过一处民宅时,有一白发婆娑的老者突然在门前跪倒,向队首的冯太守不住抱拳作揖,口中大呼:
“冯大人,您可是老朽的救命恩人啊!”
冯太守面露讶异之状,向他那边紧走几步,以右手搀扶老者,口中道:
“老人家不可如此,请起、快请起!”
老者罗着背,颤巍巍的起身,紧紧看向冯太守的昏黄两眼中泪光闪烁:
“大人,我孤身一人多年,无儿无女,若不是您,这场白灾定会要了老朽的命啊!”
激动的声音引来周遭更多百姓围观。他们见到冯太守时,相互间议论不停:
“冯大人可是个好官啊!这次闹灾,他给我们又送银两又送米粮的。没有他,恐怕今年我们连年也没法过了!”
“是啊、是啊!我的房子都被大雪压塌了,冯大人带人送来煤炭,又安排我们到山神庙暂住,我们全家这才没在路边上冻死。再过不久,我们全家就能搬进砖瓦大房啦——”
“冯大人大善人啊……”
人们将前来查访的队伍重重围起来,称赞不止。说话时,有人眼底闪现着异常激动的光辉,有的则是感激的流泪。
此情此景使冷青堂与顾云汐内心震动不小。同时,在他二人心底聚积多时的疑问,也因为此番民间走访得到了有力证实。
返回府衙,冷青堂将顾云汐叫进他屋里。
隔窗,顾云汐注意到外面有衙役不时徜徉,两三身影来来回回,投在纤薄洁白的窗纸上,色调黝暗、模糊。
顾云汐蹑手蹑脚的挪动椅子,向督主跟前凑近些,压低声问他:
“督主,我们是不是又被人盯上了?”
冷青堂不屑的翻眸,向外面勾留曳动的人影瞥去,从容笑过后目光撤回,深深望向顾云汐,以同等低声回答:
“此番江安之行凶险非常,丫头怕不怕?”
顾云汐含笑,稍稍低头微微摇一摇,脸颊隐约泛红。
冷青堂欣然感动,与她额头相抵,两只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掌心里炽热的温度正在源源向她源源传递着自己的心声:
丫头,有我在,别怕……
“和我说说,来府衙的路上你故意下车,从那些衙役身上发现什么了?”
顾云汐一惊,与督主拉开距离,不可思议的感叹:
“您、您那时居然知道了?”
“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心里想什么,作师父的自然清楚。”
对视间,冷青堂狡猾的眯眸浅笑,带着股子得意。
顾云汐这时看看窗外,神色警惕异常。
除了那两三人影时不时的徘徊外倒无其他异常。她颔首靠近督主,若有所思道:
“督主,我怀疑那些衙役,并非太守府的原班差官。”
冷青堂歪头认真聆听,唇畔展出欣然赞许的意味:
“接着说……”
“来时咱们得到情报,说这里的冯鋆恒是个贪官,百姓人人唾弃。而今巡查所见,他却是乐善好施,深受百姓敬仰。
咱们东厂的情报网一向不会有差错,除非有一种可能,便是冯知道钦差会来,故意串通地方百姓作假!”
顾云汐娓娓的陈述,面色沉稳自信。话到最后,神情转而又显得几分困惑。
并非是她太过多疑。
地方官员,终日里活在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当中,根本不顾黎民百姓之死活。
偶有代朝廷体察民情的皇封钦差到访,地方官员惯用的搪塞伎俩便是,提前以银两收买民心,待钦差来时故意为其上演一出洒泪大戏。
待过路的钦差离开,形式一走完,他们该怎么还怎么。
正是:官摆官的排场,民念民的糟荒,各人管各人——
冷青堂听完顾云汐整段头头是道的分析,不住点头。见她又不解的蹙了眉,便宽慰她道:
“别急,到底是不是作假,等会儿暗卫回来一问便知,你先接着说完。”
顾云汐顺从的点头,郑重说道:
“最初,我对冯太守真实身份产生怀疑有两点原因。其一,差官们于太守府奉职多年,本该是量体裁衣,做出最合身材的官服来,断不会如我们所见的那般。
其二,方才在饭桌上我故意冲撞冯太守,就是为检验他那只受伤的左臂。一个筋骨折断的人,若是被人撞到他受伤的肢体,最先反应必是十足的紧张与痛苦。
然他并无这些表情,反而还有心情对我怒发冲冠,让我不得不联想,他那只包扎着的胳膊……到底有没有真受伤!”
话到最后一句,顾云汐倏的眯眸,目光渐利。
安静一下,她将征求的眼光投向督主,期待着他来评判。
他正对她目不转睛,清朗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欣慰。
目光相对的一时,顾云汐从那对深邃如曜的黑眸中看到自己脸庞,两点小影儿,如此清晰、娇媚。
身躯微震,继而脸上一热,她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哪里说的不对,您指出来便是……”
冷青堂柔柔散淡的笑,抓住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温软的声音透出几分激动、几分宠爱的韵味:
“你说的都对!我是开心,短短半年光景你便有所进步,可见当初在为师并没看错你。假以时日,你必有更大作为!”
“还不是您教的好。”
顾云汐含羞偏头,唇瓣蠕动正要开口再讲些什么,门外一阵“笃笃”声响起。
“督主,是我,卢容。”
不等冷青堂先发话,外面的二挡头率先自报家门。
“进来。”
冷青堂放开顾云汐,负手扬声对门外道。
卢容进来时带来两人,正是早先乔装被派出打听风声的暗卫。
两人来不及去除身上假须发假发等伪装,就在督主眼前曲膝下拜:
“参见督主,属下二人分别走访亓陵几条枢纽要道,打听到一些消息。”
“讲。”冷青堂一只手肘倚靠桌面,闭目仔细听。
一个道:
“回督主,属下探访一些百姓,证实太守冯鋆恒于亓陵为官五年期间,确实做过诸多巧取豪夺、鱼肉乡邻的恶事。”
话音才落,另一人接话继续道:
“可在数日以前,亓陵郡一夜白灾来袭,致众数房屋倒塌、田地被毁。那冯太守每日必带领府中众差官上街,挨家挨户赠送钱财米粮、柴炭。百姓们背后笑称:是冯鋆恒出门滑倒时,不止摔坏了胳膊,还摔坏了脑子,所以才突然间转了性,变成乐善好施的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