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陵,二月初忽然电闪雷鸣。
“轰隆隆”——
闪电从漆漆夜空径直劈下来,昏暗的天穹即被豁亮的寒芒,生生割据为两半。
紧接而来的是,震耳的雷鸣。
太守府、东来驿站两处街面喧嚣沸腾。沉睡中的人们被天降异象,纷纷跑出屋。面对红光冲天、熊熊烈火,惶恐、焦急、失落与迷茫,一个个神色各异,注视这幕人间惨剧的发生。
太守府,看到假冒太守露出真容,顾云汐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大喊道:
“督主,就是他,把真的冯鋆恒关在太守府地下密室里——”
迎风听得顾云汐激昂的呼喝声,冷青堂与假太守都是不约而同扭头。
眼见顾云汐的刹那,冷青堂剑眉微挑,沉静的面容悄生生溢出道不尽的惊喜,正在吃劲的脊背颓然一弛,重重泄口气般的轻松下来。
她平安无恙,他高悬不稳的一颗心就可落回原位了。
而他对面的假太守闻人君正,脸色骤的悚变,炯利的眼神径直向顾云汐扫来,寒眸凛意,如至冰点。
宝刀凌空,对首的冷青堂瞳眸一缩,持剑迎风,锃亮剑身上,铮鸣之声隐隐泛滥。
剑花纷繁而缭亮,凭空挽起,冷青堂仗剑拦住闻人的攻击,企图阻止他伤害顾云汐。
又是十几回合激战。
刀剑相向,飞扬四溅的银白火花在熊熊烈火中被染得通红。两人身形就在火光与红光中往复穿梭,身法迅疾,快如鬼魅,叫人一时难以辨别,哪些是人影,那些是刃芒。
身形再次交错之际,闻人君正单手举刀,招式随之变换。
一声龙吟,划破苍穹。
只见大刀向顾云汐所处的位置横扫而去,立时有无限刃气凌空倾洒而出,气势凌厉披靡,如惊涛骇浪一溃决堤,带给人前所未闻的强烈压迫感。
冷青堂下意识看向顾云汐,她像是被什么摄去魂魄般,挺身立在火光旁边,娇小身躯纹丝不动,苍白脸上写满惊恐,睁大的杏眸里,落着震撼与无措。
冷青堂飞身向她之时凭空挥舞长剑,浑厚内力贯注于剑锋,直接抵御闻人宝刀的刃气。
排山倒海的震动撼动云霄,仿若在顾云汐头顶上空炸开的惊雷。她终于从浑噩状态悚然清醒,视野里,便亮起一片绚光华彩。
顾云汐在房倒树塌中身体腾空,再落地,身下软绵绵的感觉不出丝毫的疼痛。
低头看去,正是督主以自己身体接住了她。
刚刚,两大内力相互撞击生出巨大冲力,猛然将冷青堂、顾云汐与闻人君正各自反向弹射出去。
冷青堂护顾云汐在怀,就在落地的瞬间他身形扭转与她换了位置,使最先脊背触地的那个人,是他!
“督主?督主——”
危机暂时过去,顾云汐踉跄的爬起,却见冷青堂面色蜡黄,气息短而急促。强悍的冲击力已将二人发髻震得松散,使他们披头撒发的样子俱是狼狈不堪。
冷青堂由着顾云汐拽起来,一口鲜血喷到地上。他大口喘息,额头上青筋凸起,密集着许多豆大汗珠。
“督主……”
顾云汐情知他是为了护她,才被刚刚的冲击力震伤心脉,不觉内心凄切,对着他潸然泪下。
“丫头,想办法离开,快!”
看看周遭火势,冷青堂用力扯住顾云汐的一只胳膊,竭尽所能发出警告。
肌肤的接触,顾云汐完全能感觉到自己小臂上面的大手,正在虚虚颤抖着,仿佛那紧紧抓握的动作,正在一点点耗尽他最后的体力。
漆黑如夜的双眸,依然光芒璀璨,浑闷声音、命令语气,强硬到不容她反驳。
“督主!”她再次对他大呼,声调带着哭腔。
他的嘴唇染血,鲜艳的红色,镀着火光,令她触目惊心!
贝齿咬住下唇,顾云汐决然道:
“我不走!从前总是督主护我,今日,也让我护您一回!”
“云汐!”
冷青堂大惊,还要阻拦,她已挺身而立,迎着热烈烈浓滚滚的狂风,柔弱之躯挡在督主前面,双臂合拢提起督主的长剑,眯眸注视闻人君正一路徐徐走来,精美的容颜幡然覆上的一抹阴影,阴鸷、浓戾。
闻人君正脸色明显不正,该是在身躯反弹的时候,为受了内伤,就连握刀的右手虎口也被震裂。
此刻他的右手上血肉模糊,鲜红的颜色从他紧持的刀柄顺势流淌,一滴滴落到地上,摔为破碎的红梅花瓣。
风势疾火势涨,飞沙走石撕裂漫天红光,携染了灼热气息打在人脸上,滚烫的感觉犹如利刃剜割。
“督主——”
西侧阵阵疾呼,二挡头卢容带人向闻人君正疾奔,想要作他对手以保护督主,半途被几名衙役缠住,再不得分身。
东厂大部力量全在东来驿站,如今援手未到,使得太守府里的同伴陷入了被动与苦战当中。
“你再往前一步,我便用手中的剑杀了你!”
与闻人之间的距离已不再安全,顾云汐两手握牢清水剑柄,以冰冷的声音向对面人威喝。
“丫头,你杀不了他,离开——”
冷青堂单膝及地,再不顾其他,对她沉吼。立时,胸口撕裂的疼,嗓眼涌出一股腥咸的味道。
他五指张开掩住胸膛,俯首痛苦的猛烈咳嗽起来。
顾云汐两眼死死逼视举步不止的闻人君正,声音低哑,透着凛凛迫人之势:
“方才……我杀过人了,已不在乎,多杀一个——”
冷青堂瞬间愕然无语,怔怔望向那冰冷小人儿的背影。
她直直伫立在呼啸的凄烈风中,身形巍峨不摇。弥弥火光将她投在苍茫地面上的黑色剪影拉得笔直而细长,像是蕴含了无限的潜能与力量,那般的坚不可摧——
那是顾云汐,没有错……
冷青堂从不曾想过,他的丫头、他柔软娇弱的小丫头,有一天,会拥有那样的背影,那样坚韧不拔、毅然决然却又使人畏惧的背影。
她恍如星辰,就算身处晦黯之中,也会依靠自身的力量,光辉荏苒、闪烁其华,牵动人的眼目。
与冷青堂同一副错愕表情的人,正是对面而来的闻人君正!
丫头?这小番卫,是个姑娘?
脚下略作停顿,他满脸疑惑不解,进而在越发想要探索究竟的心理驱使下,再次向“他”走过来。
铮鸣声起,苍穹吟破。
当一道粗犷的闪电斜过夜空时,顾云汐双臂举剑,寒芒耀眼,从笔直的剑身无声的淌过。
“再向前一步,我便一剑刺中你——”
顾云汐阴沉威逼,语气比方才更重,睁圆,冷利的剑锋对准几步之遥的敌人。
闻人君正在惊异中止步,双目始终盯着“他”。
高空上,接连有闪电掠过,醒目光芒照亮一张脸,一张怒不可遏、年轻且秀气的脸。
五官精致绝美,眼眸里血丝密布。原本清澈的眼底此刻已是浑浊一滩,饱含了沉沉的恨意,婆娑长发被戚戚烈风卷起,在空中张扬、乱舞。
“他”的两手上,是那把与他身形极为不搭的长剑。
因力气不够,“他”强撑将它直举对手眼前,尖锐的剑锋就在闻人两眼之间乱抖。
而“他”,倔强的坚持,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显杀气腾腾,如一只从炼狱中爬出的罗刹,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距离清水剑锋一寸之处,闻人君正脸色定格为无以名状的惊愕。
闪电连续不断,雷声滚滚大作,骄猛如银龙的瑰丽白光泯灭又复冉起。
顾云汐的瓜子脸上,那许多的电光与夜影交替频频,斑驳几度。
倏的,似是刹那间的错觉,在那场雪夜中香消玉殒的绝世身影,正慢慢的,从闻人君正痛苦的记忆深处,描绘出模糊的轮廓。
他无法忘记,十一年前,他带手下弟兄前去搭救义兄郑冉的家眷,正遇到东厂的人马。
混战中,他将义兄的小女儿、那满身是血的小姑娘背起正欲脱身,自己却被冷青堂一剑砍断半截左臂。
那年,冷青堂十七,任东厂掌刑千户!
“你……今年多大?”
闻人目不转睛直视顾云汐,突然问起,提问显得不着边际。
她神色一惑,戾气不减。
“你今年多大!说——”
见她闭口不答,他耐不住内心纠结,焦躁灼灼的大嚷,好像急于得到答复:
“……十六……”
顾云汐被吼得身形一震,缓缓答,声音略有紧张。
“……”
雷声翻滚沉闷,顾云汐细弱惊疑的回答声落入闻人君正耳中,也在他的心上,怦然留有一记重击。
顿时,他魁梧的身躯摇摇欲坠,面对眼前人,难以置信的愕错神情逐的加深了几重。
“……若儿……”
他面对她,神色凄迷,喃喃轻唤被风吹散,转瞬无声。
胸前皮肤突被冰冷的利刃刨开,直插入他的身体,伤口处,有热辣辣的痛楚传来。
对面,顾云汐阴毒的勾唇,叠起丝丝得意凉薄的笑容。
闻人五官狞然,道不出这磨人的感觉究竟是伤口在痛,还是自己的心在痛。踉跄着倒退两步,温热粘稠的液体透过衣服,从受伤的部位缓缓流下来。
顾云汐再难支撑,落了长剑,“呼呼”的喘气。
“大哥——”
一名身上挂彩的衙役扑过来,刚要对顾云汐下手,被闻人君正一拳打开。
惊惑、怀疑与情深……
诸多复杂的表情交织出一张苍茫的老脸。
“若儿,……你是若儿吗……”
他仍存执念,对她凄凄呼唤。
他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那日营救失败,身负重伤的他被弟兄们冒死带离郑国公府。从此,他认定了血洗郑家定是东厂所为,而可怜的女孩,义兄郑然一双儿女中的小女儿,必是遭了东厂毒手……
可,这副面孔、这副像极了郑冉侧室裴氏的面孔,又是谁——
这次,换作顾云汐震惊无度。
若儿……
她依稀记得,这是出现在自己噩梦中的名字——
若儿!那究竟是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