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璟孝皇帝在晓夜轩安置后,宝和殿外残酷的杖刑总算结束了。
持棍的太监将大棍一段端撑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俱是累得不轻。
行刑中途,明澜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次,叫停、从头计数,以至到后来究竟落了多少棍下去,这两名魁梧的太监也记不清了。
刑罚一结束,顾云汐就被倒剪她双臂的小太监有力一推,将她早已虚脱的身子狠狠掼在地上。
顾云汐来不及品味疼痛,跌跌撞撞的爬向长椅。
上面,冷青堂早已昏过去了,嘴角上沾满挺刑时喷出的鲜血。中衣上下被血水和汗水浸透,黏黏的裹在肉体上。
最为惨不忍睹的还是他的下身。
因是刑程过长,施刑手段狠辣,接连重力打击致使他的中裤完全碎裂开来,内里一片血肉模糊,伤口甚是狰狞。
顾云汐看得魂飞魄散,想要唤他一声“督主”。樱唇堪堪颤动,刚张嘴时便差点将痛哭的悲声释放出来。
顾云汐急忙以手掩口,咬牙将满心的悲愤情绪生生顶了回去。
不能哭出来,绝不能在明澜面前哭出来——
她暗暗告诫自己。
明澜犀利的目光紧紧凝视顾云汐哑然干掉泪的倔强模样,妖冶的面容随即一沉,只觉好无趣。
“来人,找辆车将他俩运到天牢去。”
明澜对一个小太监勾手指,吩咐道:
“你跟着一路去,仔细那丫头又闹幺蛾子。还有,吩咐天牢的管事,别太为难她。”
“奴才记下了。”
小太监颔首,又看看两旁,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递到明澜眼前,悄声道:
“督主,这是方才神乐侯让人塞给奴才的。一再嘱咐咱们的人到了天牢那头,务要托管事给冷青堂饭菜里面下的佐料。”
明澜向纸包扫一眼,嗤笑:
“那万礼在大理寺又不是没人,倒真是会支使本督啊。可本督还要给自己备条后路呢!咱们的目的是贡院,其他的不用去管。”
“奴才明白了。”
小太监急忙把纸包收好,对明澜拱手后做事去了。
——
氤氲夜色浸染了雄伟的皇城,天幕中,残月高悬,静静流淌出凄凉的光芒,拂照大地。
狭长的青砖甬道,便在一片惨淡的白光的俯看下,尽显空旷。
四周无人烟。
一辆四轮推车缓缓碾过甬道上片片的青藓,于黑影笼罩的高耸宫墙下,孤独的驶过。
车上载着冷青堂与顾云汐,他们将从皇宫午门出去,直奔大理寺的天牢。
顾云汐盘腿坐在车上,两手握了督主染血的大手,紧紧的、密不可分,好像生怕有人将她和他拆开似的。
冷风瑟瑟,凛冽得好像锋利的刀刃,无情的撕扯着顾云汐单薄的身子。
幽幽垂目去看督主,只见他背朝天,睡得很深、很沉。
顾云汐忽然希望他能够这样一直睡下去,她不敢想象,当他醒来时,伤口处剧痛的折磨,他要如何承受。
悲痛的吸了吸鼻子,她幽幽举目,视向雾色弥弥中、那渐行渐远的四方皇城。
月光普照,为华丽的宫殿披上霜衣。远观去,那种种矗立的磅礴,竟有种说不出的阴森与凄凉。
过掖门,出午门,到了皇宫城外面。
一个高大黑影迎头奔跑过来。
“督主——”
宫里出事,程万里老早便得了信,火急火燎跑到这边等候。站了一个晚上,天将亮前,终于盼到与自家督主见上一面。
看督主那披头散发、鲜血狼藉的样子,程万里一时大惊失色。黝黑的四方大脸上,泪水横纵。
推车不停,行进速度也不算太快。
程万里便挂着眼泪追车,边快步走,边在冷青堂耳畔,抖声呼唤道:
“督主,督主……我是万里啊!您看看我,睁眼看看我……”
“程千户,想办法替督主洗冤……”
车上,顾云汐徐徐抬起目光,热泪盈盈的双目直视程万里,肿胀的小脸上,神色一片空白。
她声音低迷的说了句,缥缈的轻声随即被风撕碎。
程万里没有听清,全部注意力还在督主那里。
顾云汐蓦地扯住他的手腕,两眼牢牢锁定他不断哭泣的黑脸,顷刻之间眼芒烁烁,好像冉冉不灭的烈火。
“想办法找到幕后真凶,为督主洗冤!”
她眉头紧拢,语气决绝的厉声重复一遍,口吻不容置喙。
程万里一惊,神色惶然的对她点点头。
接着,顾云汐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在与程万里的对视中,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一刻不停的。
而她用贝齿猛咬了下唇,极力与所有负面情绪做抗争,即使身形剧烈颤动,也不肯轻易释放出一声。
这种顽强,这种超脱她实际年龄的坚贞与顽强,刹那触碰到程万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忽然感觉,自己心疼她,也为她的强行隐忍的煎熬状态倍感难过。
彼时,西厂的太监一拥而上,围了推车。
“去去去、走来——”
安宏态度嚣张,将程万里蛮横的赶到旁边,狂妄道:
“西厂办事,闲杂人等快快退下,不得搅扰!”
程万里无法与之对抗,不是打不过,而是怕到头来,任何鲁莽与冲动的结果,都是害自己督主受更大伤害。
只好眼睁睁的注视推车向大理寺的方向行去。
午门内,明澜拢手,久久伫立在风口,目光还停留在推车消失的方向。
眼前、脑中,俱是那隐忍悲痛、满副决绝不甘的小脸,仿若一朵永不凋零的娇美小花,定格般的画面深刻于心头,再挥之不去。
为何——
你为何偏要和本督犟到底……
明澜内心黯然感叹。
他以为自己这次赢定了!以为这次施刑,面前那血肉横飞的情景,必然会让傲娇执拗的小姑娘痛哭失声。接着为救心上人,甘愿奉献自身,任他为所欲为……
可是,他想错了——
他的手段,好像瞬间催熟了她的心智,使她原本顽强的一颗心,更加强大起来!
明澜失神的站立,似是自嘲的干笑起来。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她的内心究竟有多么强大?她所表现出的坚强不屈,不光是她的性格使然吧?更有一部分,便来源于她对冷青堂的爱。
突然,一种近乎荒诞的想法,如毒蔓蒿草般,蚕食着明澜扭曲的内心世界。
为何是他?为何偏偏是他,能够拥有那样一位至情至深的红粉佳人?
明澜心绪复杂,莫名的感觉充斥他的身心,丝丝拉拉的隐痛,似嫉妒、似怨恨、似失落……总之言语无法描述。
背后,一小太监看到督主欣长的身形立于风间,许久都纹丝未动,像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于是凑过来问:
“督主,车子都不见影了,咱回吧。折腾一宿,您也该回府歇息了……”
“豁”的,明澜回身,狠狠一拳抽在小太监脸上。又连踢带打,将手下众人驱散,如是魔怔一般翻脸无情,叫嚣痛骂道:
“他妈的本督要你多嘴!滚,都给本督滚远点——”
——
大羿的天牢位于大理寺地下,常年密不透风,一片阴腐,内里机关重重,把守森严。
两个外形强壮的看守,将人事不省的冷青堂拖下手推车,直接扔进一间牢房里,动作粗鲁,像是在甩一张无关紧要的破麻布。
接下来,他们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顾云汐身上。
按照规矩,下了天牢的重犯,只能着中衣。眼见顾云汐还穿着东厂番卫的官服,看守们二话不说,围过来便要扒掉她的外衣。
顾云汐大喊,闪躲间抵死不从。
若是脱了宽大的官衣,里面单薄的中衣,根本无法遮住她上身的女性特征。
看守便要对她动粗,被跟随押运车过来的西厂太监看到,在二人身后厉声嚷了句:
“嘿!干什么呢——”
西厂如今得势,天牢的看守们对西厂的人也是点头哈腰起来。
一个躬身,谄谄掬起笑脸道:
“爷,您也知道,大牢里头怎能穿官衣呢?这番卫不听话,欠拾掇……”
“嘿!你们跟个小随从较什么劲啊!”
西厂太监不满的翻个白眼,斜视看守二人,狐假虎威的负手,向牢房内扬了扬下巴,阴声道:
“公公我可告诉你们,里面那个屁股开花的才是要犯,好好看着,该怎么对付便怎么对付。
但他身边的小随从还有用处,不得为难!他想要什么吃喝,务要给他。若是把人弄死了,仔细明公公那里,你们两个不好交代!”
话毕,小太监发狠的瞪起两眼,矍利的目光投向两看守,像是一种不容反驳的威压。
两人忙不迭的拱手点头,一个劲儿应承着:
“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顾云汐正要迈步走进牢房,被那西厂太监一臂拦在门口。
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她周身辗转,他奸诈的笑笑,凑近她低声说道:
“云官儿,我们督主对你够意思了吧?生怕你在牢里受欺负,特意吩咐我一路护着。东厂那位老了,不灵了,我劝你及早回心转意,遂了我们督主的心意,跟了他算了。”
顾云汐凶巴巴剐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臂,自行走进牢房,坐到冷青堂身旁。
牢房阴暗潮湿,恶臭熏天。地上的垫草里有许多不知名的虫儿,嗅到血腥,纷纷从枯草中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往冷青堂身上爬。
顾云汐看到,手脚并用,不停捉虫不停踩,最怕它们触到督主的伤口,或是爬进他的衣服里面,叮咬他的皮肤。
尽管如此,他俩还是被一些极小的虱子、跳蚤咬了满身包。
外面霞光吞吐,天牢里依旧漆黑如也。
顾云汐折腾到浑身筋疲力尽,抱腿蜷在墙边休息。
脑中反复回忆近两月发生的种种。
督主自江安巡查,沿途就没消停过。一路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眼下才回京城,居然还遭人陷害。
有人迫不及待想督主死,在江安没有得手,便等他回京,再给予致命一击!
如此,千岐山劫粮、樊阳郡行刺与皇宫里诬陷督主的,应该就是同一伙人!
正认真忖度着,垫草上的一声吟叹,冷青堂有了细弱的动静。
“督主!”
顾云汐听到,慌忙收了心思,爬到他身边。看他五指颤抖,疼到五官抽搐,她的眼眶瞬间湿热了。
之前他昏迷着,她百爪挠心。如今他苏醒了,她却六神无主。
拉住他不断抖动的一只手,感受到手上的冰冷,顾云汐哭着问:
“督主,您怎样了?您、您还认得我吗?”
“如何不认得……”
冷青堂说话有气无力,声音绵若细丝,轻飘飘的在顾云汐耳边摇荡,似乎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
“你……是我的丫头,我最亲……最爱之人……就算化灰,我也……认得……”
“噗……”
一句话使顾云汐破涕为笑,很快又继续哭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说笑啊……”
“这里……是哪儿?”
顾云汐用衣袖抹了把脸,回道:
“大理寺天牢。”
冷青堂静了一刻后,说:
“丫头,帮我侧身,总趴着难受。”
顾云汐扯住督主一条手臂,努力帮他调动姿势。
他疼得咧嘴,最终还是侧转了身体,脸朝向她,头枕她的大腿。
看到她被抽到变形的小脸,冷青堂艰难的举手,向她披散的长发上抚了两把,泛着心疼哽声道:
“跟着我,让你遭罪了。”
顾云汐刚刚淡退的哀伤再次爆发,捧住督主的手掌,摇头痛哭,抽抽噎噎的:
“您在哪儿我在哪儿,一点都不苦——”
牢门外递进一碗清水。顾云汐看见,就准备去拿,被督主拉住。
“别去……”
他舔~舔苍白干裂的嘴唇,气力衰弱道:
“不能碰牢里的吃喝。若是死在这儿,传到宫里,咱们便是畏罪自杀。”
ps:虐心了,就这段!过去就好了,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