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汐一时怔住,眼底有微光闪过。过会儿,才结结巴巴问道:
“莫、莫非是……眼泪?”
“没错!”
玉玄矶眉眼勾动,显露出得意之色:
“传说,蛟珠为东海蛟鱼之泪幻化而成。那道蛟珠梨乃有心人独创之方,其主料即为离别之泪,美名曰‘梨雨’。
以美人泪制冰酪,味苦性涩,其味道独特,世间任何材料都无法替代!”
原来如此……
那道蛟珠梨,竟是裴如是离宫前,为向心仪少年表达心中的哀伤与思慕,而创出的离别之作。
顾云汐恍然大悟!
而她,愚蠢的她,居然瞒着督主将那蛟珠梨模仿制出赠与别人,难怪会将督主气成那样!
玉玄矶这刻凝眸,郁郁问道:
“冷督主就快不行了,你又当如何?”
“你,到底能否帮他解毒?”
她起身,怯怯反问。
玉玄矶嗤笑,清冷的眸底有一丝精光闪烁,狡黠的笑意绽在唇畔,细若有无:
“我不过是个修行之人,医圣都没办法,你还来问我?你可知,是谁害他到了这般田地?”
“是西厂,是明澜!”
她直视他,毫不迟疑的答。
“错!”
玉玄矶双目锁定女孩果决的容色,唇弧弯得更为清晰深刻:
“是你!是你将他害成这样!”
话语冷利如刃,毫不理会女孩柔弱的心房正被它们凌迟到战栗淌血,依然残忍无情的继续着:
“解铃终需系铃人。既然是你害的,自然也是你能救他。”
窗外,一道闪电横跨夜的苍穹,裂空劈落,惊雷接踵而至。
女孩伶伶的身躯在雷声轰鸣中猛烈抽搐一下。片刻恍惚后,她牙关打颤道:
“仙长,你的意思,是……”
“是!解药就在明澜手上!”
玉玄矶两眸中的光辉更为阴冷,使人与其对上一眼,便觉身坠幽冥深渊,那种透骨的冰寒令人无望,瞬间就能肃杀人的三魂七魄。
眸光大盛,对准错愕卑微的女孩再次施压:
“有了明澜的解药,根本不需费时费力配制其他。该怎么做,不劳我多说吧?”
脊背似有阴风略过,心房仿若被只看不见的利爪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顾云汐觉得已经无法呼吸,六神无主的看看四下,神色萎靡。
她清楚玉玄矶的意思,他说的似乎没错。
当初,她被督主带到东厂来,女扮男装被明澜发现。因她,东西两厂于清风寺结仇;结了仇,督主和东厂才会遭奸人算计,一步步走到今天……
挣扎一刻,顾云汐举步回到床前:
“仙长,你那挂批真的很灵……”
她浅笑苦涩,眸光坚毅决绝,引人心碎,令人心疼:
“你说过,我与他若在一起,两人之中终有一人殒身,会死于非命。如今这话,便真应验了。无论如何,东厂可以没我,却不能没有冷督主。”
眼眶陡然湿润,泪珠子接连不断滚落,砸在督主五官宁静的俊脸上。
顾云汐握了男子冰冷的手,泪蒙蒙的眸光细细看过他的五官,每一寸,都是刻骨铭心。
她不舍的笑,轻浅萋萋道:
“督主,我之前还说,再不离开您半步。如今看来,云汐要食言了,往后,再不能留在您身边服侍您了。
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不会忘记,我的生命中有过一位男子,他温润如玉、琅华卓卓,他对我极好。我会将他送我的话记牢,永远烙在心里,再不怀疑……”
默视伤心至绝的女孩,对着性命攸危的男子黯然垂泪,湿润羽睫轻轻颤颤。有那么一刻,凛冽的目光渐渐凝滞,像是因什么而失神……
好久——
顾云汐放下掌心里的大手,为督主掖好被角。正待转身,玉玄矶冷郁的声音响起:
“等一下。”
他将一纸包托到她眼前,轻扯唇角道:
“这是绝魂散,自他坐垫的棉絮里寻到的。为防万一,你需按我说的去做。”
……
闪电接连划过夜空,雷声大作,好似千军万马在无垠的天际踊跃厮杀。
程万里挺身于院外画廊前,仰头看看阴霾的夜空,转头对几位挡头道:
“你们先回东厂盯着,我守在这儿!”
艾青拧眉立目,眸里杀气腾腾,破音道:
“千户,我们几人就等你一句话了。只要你吩咐,我们立刻带人杀去西厂,夺回解药!”
此话一出,几个挡头纷纷附和,俱是摩拳擦掌,怒火中烧。
程万里黑脸猛沉下去,悲声喝道:
“别胡闹!督主没有吩咐,你等不可擅自行动。别忘了这是京城,鲁莽行事非但得不到解药,反倒会落人口实!”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督主丧命?!”
赵无极猩红的两眼里淬着泪光,愤然瞪向千户大人,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粗砺手掌狠握成拳,猛烈砸在画廊旁一海棠树干上。立时鲜血如注,惊扰得茂密树冠颤了两颤。
从未有过的艰难、力不从心感,犹似被逼至悬崖绝境。
程万里此刻一筹莫展。
督主眼下命悬一线,很多事,明的暗的,他根本没做交代。
以程万里跟随督主多年,对他的了解,实在感觉不可思议。
督主之才,不说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也是有的。
他之前还说,务要留着自己的性命。如今可就甘心,大事未成便先撒手人寰了?
惊雷声中,房门打开了。
一抹红色身影窈窈走出院落,在众人眼前亭亭玉立。
“姑娘……”
晴儿抽凑过去,刚待开口,便看到随之而来的玉玄矶。
娇俏樱唇始终轻抿了微笑,眼底的流光依依淌过在场每张面孔。
“晴儿,我感觉饿了……”
之后,顾云汐看着神情凄婉的小丫鬟,幽声说:
“辛苦你了,替我看着督主,我去厨房煮点东西。”
“姑娘……还是您歇着,想吃什么,我去弄。”
晴儿神色惶然,颤口结结巴巴道,目光疑虑的紧锁顾云汐苍白且平静的脸,那副诡谲的镇定,总让这心思细腻的小丫鬟内心惊忧。
“听话。”
顾云汐嫣嫣一笑,抬脚走去,头也不回。
玉玄矶沉默,目送她渐行渐远。
那道单薄却坚定的背影恍是载满了无限力量,染了黯然的眸光,瞬间,失了几重冰封的容色。
众人不解,眼睁睁看晴儿追了她去。
不多时,便听到她在某处撕心的疾呼。
萧小慎猝然心惊,拔腿就向外面跑。
“云汐——”
穿九曲回廊,过几重院落,他看到孑然痛哭的晴儿。
“云汐呢——”
他问,话音刚落,大门外扬起马的长鸣。
“她去找明澜了……”
晴儿在萧小慎怀中哭倒。
萧小慎内心剧颤,怔怔呢喃着:
“不能去……云汐,不能去……”
放开晴儿,他连滚带爬跑去追。
大门外,他只看到一束飞扬的马尾淹没在黑森森夜巷里。
“云汐,回来!别去——”
萧小慎裂声大喊,翻身上马猛赶。
一路上风驰电掣,刺目电芒耀亮了幽黑悲哀的大地。那苍穹下一红一紫、一前一后的人影刻在披靡白光里,渺渺而凄楚。
……
江太医折回冷府时,程万里正抓起玉玄矶的衣襟,将他昳丽的身躯前后猛摇几下,愤怒质问:
“你和她说了什么?都说了什么——”
绝美男子在千户大人的逼视下,澹然答:
“我让她去找明澜换解药。”
“她是督主的命!你怎么敢——”
程万里一拳抽得玉玄矶嘴角开花,随即,他被程万里推倒。
玉玄矶桀桀冷笑,悠然站起。
“太过感情用事,注定会把我们全都害死!我知那小东西是他的宝,这才要出手帮他去除弱点!以小东西换药,难道就不是你们心中所想?你,还有你!”
手指程万里、继而转向江太医,玉玄矶冷眸生厉,狠绝道:
“这件事上我不过充了回坏人!然,比起虚伪的你们,我才是真坦荡——”
程万里神情艾艾,无力的摇头:
“你可知她是谁?”
“切!无关紧要的绊脚石罢了。”
他不以为然。
程万里注视玉玄矶的桀骜,生生将即刻脱口的半句话吞回肚,戚笑着:
“玉玄矶,你早晚会后悔。”
“无稽之谈!”
玉玄矶嗤声,怨怼的眯眸:
“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滚!”
程万里手指大门方向,硬声咆哮:
“督主不想看到你!别逼我动手,快滚——”
“等他醒来,便会感激我!”
玉玄矶满不在乎,整过皱巴巴的道袍,冷然拂袖而去。
——
琅天巷,明澜府,暴雨倾盆。
顾云汐站在雨里,目光平视前面紧闭的朱红镶钉大门。萧小慎在她斜后方,两眸现出幽光,右手紧握了刀柄。
二人于明澜府邸门前现身的第一时间,便有小太监谄谄的跑去报予他们的督主。
明澜故意不现身,就是要让顾云汐在大雨里面多站一刻。
此刻,他就在卧房里慢条斯理的描眉更衣,顺带想着那只有趣的猫儿在雨中的狼狈样子。
小家伙,三番五次忤逆本督,没让你光身淋雨,算是够便宜了!
顾云汐在遍地水花之中瑟瑟发抖。
雨花打在她的脸上,接连不断砰砰作响,视线寸寸模糊。
良久,视野前的大门,终于向左右两侧开启了。那刻的顾云汐,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紧张压抑的心跳声。
明澜全身皎白洁净的飞鹤蟒袍,门楣下负手直立,精勾细画的眉眼妖媚如水,红咄咄的嘴唇鲜艳欲滴。
浅垂眸,容色平寂的凝向雨中的女孩。
那身轻纱早被雨水打透,紧贴了她的全身,勾出从头到脚一段曼妙青春的曲线,完好的于众人眼前呈现。
半晌,明澜满意的勾唇,漫声开口:
“我以为冷青堂多在意你,左不过还是将你拱手让人了。”
顾云汐低眉,空洞的目光并不看向明澜:
“给我解药。”
淡淡的一句,听不出太多语气。
明澜眸光闪了闪,阴笑挑声:
“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
眉眼微动,她二话不说,直接将双膝落地。
“云汐!”
萧小慎沉吟,脸色紧绷。
顾云汐眼望地面,再次扬声:
“给我解药!”
明澜不屑道:
“好大的脸!你如何断定,凭你,一定能从本督手上要出解药?”
顾云汐蓦地抬眼看向他,不愿与之多费唇舌,直接撸起衣袖,将左臂举高。
一道三寸长的刀痕,在肤光雪色的小臂上尤是醒目。
那伤口该是不浅,又经湿衣浸过,边缘皮肉也已肿胀翻起。腐血源源不断,刚一涌出就被大雨冲得干净。
“我在这道伤口上涂了绝魂散!剧毒见血封喉,比冷督主毒发更快。你不拿解药,我便与他同赴黄泉。明督主,你百般算计无非为引我现身,若然失了我这枚棋子,你又当如何?!”
尽管疼到咬牙切齿,她还在颤身隐忍,毅然决绝对他道。
那些话,原是玉玄矶教顾云汐说的。那道伤,自然也是他留下的。
洋洋之色在阴柔如魅的脸上一点点消失。
明澜愣在当场,片刻不能回神。
那火红的身影如一簇不灭的烈焰,虽娇小却无不引人驻目。纤薄的身躯跪在大雨霏霏中,湿沥沥的长睫低垂,不卑不亢的神情,正是种打压不绝的顽强。
是,顽强……这令人心疼的顽强!
邪火莫名,陡然蹿上脑。
明澜疾步冲下台阶,身边撑伞的小太监也急急追下来,手上沉重的大油伞竖得笔直。
一掌攉得猝不及防,脆响过后,顾云汐倾身倒在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