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浴房里陈设虽是纨绔奢华,对顾云汐而言,此次沐浴洗身的体验却是极其糟糕。
许是被顾云汐无端冤枉而受内侍斥责之故,严、桂两婆子这刻对她心生怨闷。
待顾云汐安静下来,两人为之洗身时,她们的动作便更是粗鲁了。
严嬷嬷走出屏风一刻,再回来时,手上托个牡丹花白瓷胎椭圆卤盒。
打开盖子,里面是些泛了玉簪花香的皂夷粉。
严嬷嬷大手伸进卤盒,抓起一把皂粉,直接跩在顾云汐脑顶上。
接着,那桂嬷嬷大步上前,骨节粗大的手爪插进顾云汐的秀发间,狠命抓挠。
顾云汐被她俩折磨得呲牙咧嘴。
原本,严嬷嬷往她头上粗鲁的糊皂粉时,她的双眼就被少许掉落下来的褐色皂粉杀得刺痛。
而今,娇嫩的头皮又受到恶婆子任意蹂躏,叫她如何继续忍受这般苦楚。
顾云汐两脚用力踢踹浴盆,不满的喊嚷:
“你们会不会伺候?我的两眼就快被皂粉螫瞎啦。我不洗啦!住手,我不要洗啦——”
想来这两婆子歹毒,可顾云汐也不是个随便受气吃亏的人。
她故意抻直脖子猛喊,就是要引起外面守卫者的注意。
扣窗声再次传进来,响动比方才还要大,频率明显加快许多。听起来,那人已是相当不耐烦了。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给我仔细点,当心我回了督主,罚你们跪瓦片——”
两婆子受累不讨好,表情愤懑且做隐忍之状。
好一阵折腾,两人总算是给顾云汐全身上下洗干净了。
此时浴桶底层炭火依旧很旺,水温舒适宜人。
顾云汐美美的泡在热水里,几分不愿出浴。
见严嬷嬷拿了洁净的帕子来,顾云汐挑起被水气蒸得潋滟生辉的清眸,对婆子说: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眼下脊背发紧、胳膊酸疼。你们两个既是有把力气,莫若过来,给我身上按摩按摩吧。”
两婆子立马把老脸拉长,黑得好像是两口大锅盖。
“怎么,不愿意?”
顾云汐爆个冷笑,慧黠的眸光转了两转,继续道:
“方才是谁在明督主面前赌咒发誓,说是保证将姑娘我伺候舒坦?
如今这里剩我一人,反倒是支不动二老了?如此,我身上不痛快,便不从浴桶里起身了。过会儿屉中炭火微了,劳烦二位再去换新炭过来!”
两婆子真是气得咬牙,又拿这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没辙。
万一不顺她的心意,谁知她会不会一个黑状赶到府中当家的那儿,惹他发怒,真罚了她两人跪那些刺骨毁人的瓦片?
无奈,两人只好忍气吞声,一个为顾云汐揉肩捏臂,一个为她搓后背,全副动作谨慎,力道适中。
这时的顾云汐,只管侧身靠在桶边二上,掬着一抹坏笑阖了眼,在暖和的浴水里舒舒服服的享受着。
好久以后,屉斗里的炭火弱了,顾云汐感觉到浴水的温度逐渐冷却下去。
她慵懒的睁眼,仰头漫声道:
“行了,今个儿到这吧,扶我起身。”
两婆子早已累得呼哧带喘,指骨与腰椎酸涨难耐。
不得歇息,她们就忙里忙外,搀扶美人出浴,又以金丝皇菊蜜合色挑花锦被裹了她的全身,引她绕出屏风,走到西侧贵妃榻上躺好。
“太冷了,我要炭盆子!”
顾云汐又开始找茬。
桂嬷嬷皱眉,翻动眼皮耷拉的三角眼,眼光戾势的瞪向无端生事的女孩,声音阴郁道:
“都近六月了,哪里冷?”
“我自小体虚畏寒,不给炭盆子,我便不更衣!”
顾云汐于软绵绵的香榻上悠然侧躺,乌黑长发湿漉漉的张铺于床头,有几丝贴在精致的肩膀与锁骨上,
从锦被中探出一只雪白光滑的小脚丫,在空中玩味的荡来荡去,晃得人心神荡漾。
两婆子暗吃一惊,觉得这娇俏貌美身材又好的小蹄子确实有些个勾人的媚骨,也难怪自家督主会对她上心至此。
保不齐日后她真就得了宠,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轻易得罪她的好——
桂嬷嬷不再做声,转身出门生炭盆去了。
银丝炭干燥易燃,且不升烟尘,最适合寒时置于卧房中取暖。
很快,桂嬷嬷端来锦鲤洗珠铜盆放在贵妃榻前。
盆里炭火烧得正旺,将半间浴房暖烘烘的。
顾云汐垂目,眼神轻飘飘掠过炭盆,笑弧细微不留痕迹。
刚换上一套湖碧烟云蝴蝶裙,顾云汐倏然一声惊叫:
“啊!我的耳环不见了——”
“什么耳环?”
两婆子心里“咯噔”一下。
她们俱被顾云汐折腾得不善。
眼下她每个一惊一乍,都会使她们心生惶惶,甚至毛骨悚然。
顾云汐眉头深皱,表情焦灼,手指捏住空荡荡的耳垂:
“来时我可是带了副金耳环,才刚沐浴,怎就没了呢!”
猝然举头,她直视两个颓然无措的婆子,眸色犀利。
小手一摊,顾云汐耍赖道:
“难怪你们方才为我洗身时动作那般粗鲁,敢情是看上那副金耳环了。快说,是否是你两个偷去的!”
“我说姑娘,大白天的您可别空口白牙,胡乱冤枉人啊!”
桂嬷嬷又急又怕,上气不接下气的反驳。
顾云汐若笑非笑,两手环抱扬声道:
“你们没偷,那便是在洗身时,被你们两个碰掉的!横竖都是你们对我动粗闯的祸,此刻务要将耳环捞上来。否则可别怪姑娘我见了你们督主,定然好好颂扬你们两个一番!”
“姑娘别嚷,我们为你捞出来就是。”
严嬷嬷此刻已没了方才种种强硬的气势,连连对顾云汐摆手恳求,神色郁闷。
心中暗骂,自家督主到底是何等的重口儿,哪里弄来这么个人小事多的是非精?
往后她在府中得了势,能有她们两人的好日子才怪——
带着丰富的心理活动,两婆子快步转到屏风后。
比起不护水温的普通浴桶,可加炭火的双层浴桶确实还要高出几寸。
婆子虽是人高马大之身,若然不踩高的话,想要在浴桶边上弯腰,总也有些难度。
严嬷嬷拿来矮凳,脚踩凳子再弯水桶粗的蠢腰,便能轻易低头向水里看。
掺入皂荑粉与鲜花瓣子的浴水已然浑浊,只靠肉眼看,根本无法视到水底。
没辙,严嬷嬷又撸起一只衣袖,将裸露的整截粗壮手臂深入水中,来回搅动。
一刻后桂嬷嬷问:
“如何,捞到没有?”
严嬷嬷上半身扭转的角度极端夸张,时辰久了当然会大不舒服。
她神色痛苦,憋红了脸猛摇头,道:
“不行……没有啊……”
说着,她一手抓牢浴桶边沿儿,另一手继续在水中卖力摸索。
谁都没留意到,沉默许久的顾云汐竟神不知鬼不觉的缓步至二人身后,轻抿的嘴唇悄然勾动,绽出一抹诡谲的笑意。
严嬷嬷骤然感到脚下失了空,倾在水面上的半个身子完全失衡。
“啊!”
她惊恐喊叫的同时,头朝下跌进了浴桶。
“哈哈哈哈!”
水花乱溅那刻,顾云汐两手举着矮凳,面向浴桶不停狂笑。
“好啊!你这死蹄子故意的——”
桂嬷嬷见状勃然大怒,圆睁的三角眼中凶光大盛。
她张牙舞爪,像个狂性大发的猛兽对顾云汐紧追不放。
此时,极端的愤怒、怨恨恨冲昏她的头脑,已然忘记自己的同伴正倒栽葱扎在浴桶里,在一片“汩汩”的水泡狂沸之中,四肢擎空作出疯狂的抽搐。
顾云汐将手上的矮凳丢向桂嬷嬷,随后绕过屏风,在宽敞的浴房里面撒欢跑。
她两手高提裙摆,玲珑身躯灵活的左躲右闪,愣是叫桂嬷嬷笨拙粗大的两臂,挨不到她半分。
那婆子几抓几落空,不禁声声尖叫,性子变得更为暴躁。
外面守门的内侍听到屋里动静异常,用力砸门。
门栓终于被重力推断,四五个小太监涨潮般一涌冲进了浴房。
贵妃榻前,顾云汐腰肢灵巧回旋,闪身避开了炭盆。
她身后的桂嬷嬷却是肉大身沉,蠢笨得要命。
视野兀然空白,眼前的小人儿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火苗蹿得正凶的炭盆。
桂嬷嬷想将两脚刹住已不可能。她张开鲶鱼大嘴“嗷”的一嗓叫嚷,一只大脚蹬进了火盆子。
她的小腿立刻被彤红的焰色包围。
连疼带吓的,桂嬷嬷嚎叫着跺脚频频,于原地打转不止。小太监们纷纷寻找手头现成的工具猛抽婆子身体,帮她扑灭身上的火苗子。
众人乱做一团之时,顾云汐提着裙摆,一路嬉笑跑出了浴房。
边跑边回头张望,身上陡然一疼,她撞到人了。
顾云汐正吃痛的闷吟,腰上就被双冰冷的手掌牢牢困住。
紧接着,视野前的景物迅速转向,云山雾罩间,她已由那人打横抱了起来。
“小怪物,刚从本督眼皮底下离开半刻工夫,你便将这府里闹个鸡犬不宁了。”
“嗡嗡”作响的耳鼓前,是明澜得意非凡的声音。
“明公公?”
顾云汐看着蓦地冲进眼帘的陌生的脸,眉眼全然被惊诧与疑惑占据。
从前所见都是他描眉画眼的面貌,此刻脸上铅华洗净,五官倒是让顾云汐认不出了。
实话实说,明澜褪去满面妆容,也算个容颜清秀的男子。
好端端的,如何非要学妇人那般描画五官呢?
明澜一双桃花眸中幽光四射,凝睇顾云汐对着他的脸打呆,细腻的薄唇微然舒扬,撩眉嗤笑,嗓音阴魅勾魂:
“怎么?如今洗舒服了,‘明督主’又改‘明公公’了?”
“明公公,你放下我——”
顾云汐被他看的浑身激灵”一个冷战,一层鸡皮疙瘩冒出来。
头脑反应过来,她手刨脚蹬,开始反抗。
一口咬在明澜肩头,他痛到扯嘴,却不肯撒手。
顾云汐目光惊惶的向他身后看,那几个小太监正拥在一处,朝她挤眉弄眼,调笑起哄。
甚至有胆大者,竟跟在他们的督主身后,环指扣在两唇间,吹出一阵响亮的口哨。
明澜放纵手下不管,不顾怀里女孩的叫嚣咒骂,抱了她快步冲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