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汐缓缓睁开了沉重的双眸,赫然一方烟金绣樱纹的纱幔,撑满了她的整个的视野。
脆弱的意识恢复了一丝清醒,她辨认出来,此刻的自己正在一张宽大的架子床上,保持着平躺的姿势。
异状感蔓延了一整张脸,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盖在上面,厚重灼热、疼痛难耐。
头昏脑涨,酸胀的眸子转了转,顾云汐极想要看看四周的环境。
才刚微微侧头,脸上那异常的疼痛感觉立刻放大无形。
彻骨的痛楚不可言喻,好似无数把尖锐的刀刃,肆意无度的凌剐着脸上每寸娇柔的肌肤。
伴随顾云汐轻微的挪动身躯,那不可言喻的痛苦便从头传到脚,顷刻间侵蚀占据了她的周身各处神经。
喉间阵阵低呜,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全身剧烈抽搐,十指颤抖不停。
这时的她,再无半分抬手之力,去触摸自己异感加剧的脸颊。
“疼……督主……”
顾云汐并不知自己正在发烧,浑浑噩噩中,干裂的唇弱弱翕动,低微的嗫嚅着:
“督主……疼、我疼……水、想喝水……”
混有血迹的泪液,不受控的夺出眼眶。
迷蒙中,顾云汐看到一个人影落在床头,头上被墨色斗篷的风帽挡得严实,看不清容貌。
甘甜的清水如及时甘露,孜孜灌入苦涩的口腔,仿若干涸已久的大漠,终于得到了细雨的灌溉。
顾云汐极力吮着一次次挨到唇畔、泛着金属寒凉质感的铜匙,将里面的琼浆玉露如数餮尽,贪婪而饥渴。
痛感渐渐消失,头颅一沉,她再次阖眼睡过去……
——
“督主……我疼——”
耳畔,一声凄切的呢喃唤醒了瞌睡中的冷青堂。
身形猛然一抖,他顿然惊醒,“霍”的挺身站起来。
“丫头——”
眼睫高挑,深邃黑眸之中尽现无际的焦灼与惊惧。
容色怔怔看看周遭,惶然的眸色与桌边一双双同样惊诧的目光接触到,他这才想起,此刻他们是在城外最后一处官驿里歇息。
方才,冷青堂似乎听到了云汐的声音,那悲戚哀伤的轻浅吟语,令他凌乱的一颗心顿时更加张惶,瞬间仿若失去一角,如坐针毡般的再难安稳。
那是梦?还是错觉?
身边,萧小慎见督主脸色不好,忙也起身,恭声问询:
“督主,您怎么了?”
一刻时辰前,遵督主指示,东厂五支番队停在京外泰昌驿站暂作歇脚,待天亮再行赶路。
大队人马在驿站外分散驻扎下来之后,冷青堂带领五位挡头、萧小慎步入驿站,坐在一楼叫了些酒菜,权当晚膳。
身子许是才痊愈不久便经历长途与一场大战,冷青堂刚坐到桌边便耐不得疲累。
等菜时,他将一只手肘撑在桌上,手扶额头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竟打起盹来。
一声呼唤令他倏然惊醒。
寒凉的手指抚去一头冷汗,冷青堂神色仓皇的看看四周,长舒口气。
“几更了?”
他突然问起。
“回督主,刚过三更。”
萧小慎敛眉回答,双目紧锁督主容色失常的俊脸。
冷青堂沉了视线,一双墨色黑眸映上烛火摇曳的光晕,星辉绰绰,明灭闪亮。
肃然开口,他下令:
“吩咐下去,五番集合即刻上路回京。”
挡头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反对,纷纷转身走出驿站,集合整队去了……
——
京城,西厂——
陆浅歌放了手上的小皮鞭,两指在明澜的丹田穴上狠落下去。
明澜猝的神情一弛,虚张半晌的嘴巴陡然合拢,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厮杀,变得疲羸不堪。
陆浅歌反身坐到床头,手持冰冷的匕首,紧贴明澜半张尖瘦脸颊,来回慢蹭。
明澜当即吓到大气不敢多出一口,眼神愕怖的跟随着那把明晃晃的匕首经过他的每寸面部五官,一刻难歇的游走,惊恐万状的心,已经高悬到了嗓子眼。
看那匕首的锋刃铮亮而刺眼,由眼前这来历不明的美男子握在手中,内心畏惧的猜测着:
天晓得他会不会故意使坏,滑着滑着,便在自己引以为豪的脸蛋上划一下呢?
“你、无论你是谁……先把那白坛儿……给、给本督放下。”
明澜吓到音色发抖,指尖微微颤动,可他满心仍在陆浅歌右手上那甜白的瓷坛上。
明澜此时只可讲话,身子依然无法自由活动,显然,他只是被对方解了部分穴道。
将明澜的怂样看在眼中,陆浅歌翩然一笑,对明澜异为在意他手上这其貌不扬的小坛子的原因,自然是心知肚明。
大羿入宫为侍的太监,其净身后的那物并不会被随意丢掉。
依据传统方法,以石灰粉将其烘干,再浸泡于香油之中,最后装入干净瓷坛内密封。
择黄道吉日,瓷坛置于家里的正梁上,便是妥善保管之道。
待太监百年之后,家人为其入敛,便会取出坛中物,与太监尸身缝合,以此使死者入阴间时,得有颜面见各位列祖列宗。
明澜的宝贝坛子本是放在府中寝房的大梁上,寓意“步步高升”。
因是近日府中正在修缮,明澜人去西厂,将坛儿留在府里不太放心,便将它带到了西厂。
没想到,这宝贝儿一来,坛还没捂热就被陆浅歌给盯上了。
“明公公,想要坛子?”
陆浅歌嘴角上扬,轻浅笑问时,匕首凌厉的挑去,在明澜眼前破开一道笔直的银芒。
明澜双瞳骤然锁紧,张嘴未及喊叫,便觉胸口有股森然的凛寒弥漫开来,冰冰凉凉的瘆人毛孔。
颤巍巍的低头看去,那滚有绣球花的衣襟已被锐利的匕首割破了。
不过对方力道下得恰好,刃芒只破了衣服,完全没伤到皮肉板半寸。
“自、自然……英雄,无论你要什么,本督满足你就是,千万别动我的坛儿。”
明澜额头鬓角落下丝丝冷汗,幽声细语着,不敢将尖利的嗓音放得太大。
一对愕然睁大的眸子多半都是眼白,缩得只有点漆大小的黑瞳,正直勾勾的锁定陆浅歌邪美张扬的脸孔,带有十足的警惕与惶恐。
万一对方手上的坛子真被摔碎了,那便是咒他断子绝孙的意思啊!
“好!那就先吃小爷几鞭子!”
匕首改换成了小皮鞭,陆浅歌挑眼坏笑,扬鞭凌空,旋出一个满圆。
“嗖”的挂起一阵风,鞭子随即狠落到明澜裸露的胸口上。
“哦——”
明澜侧卧在床头,暗哑的呼叫出声,身形颤颤,五官促狭褶皱,痛苦中居然揉雑着几分享受。
“哼!阉人果是变态!”
陆浅歌见状愤然一声,小皮鞭接二连三的狠抽下去。
廊下,两名缇骑听到房里督主大人异常的喊叫带着撩人的颤音正此起彼伏扬得热闹,便互看对方一眼,无可奈何的默然摇摇头。
……
京城,皇宫,晓夜轩——
赵安顶着幽冷的月色回到宫中时,正听到寝阁里顾云瑶哭得正是伤心。
不敢再作耽搁,他一路疾步,赶到主子身边。
早过了宫中安置的时辰,顾云瑶却未卸妆,周身一袭青烟紫绣游鳞长裙未褪。
大宫女颂琴陪在一旁,悉心劝慰着。
前两天,有关西厂提督遇刺的流言在宫中散播得沸沸扬扬。
消息传到顾云瑶耳中,聪慧的她很快便猜测到了,刺杀现场那被神秘人掳劫的女子,很可能就是她的妹妹,顾云汐!
顾云瑶急派赵安亲身出宫,与东厂的暗卫取得联络,终于从他们的嘴里问出实话来。
原来,云汐为给冷督主取回解毒药,老早人便去了明澜府邸,从此一去未归。
心急火燎的顾云瑶在宫里头等啊盼啊,最终迎来了妹妹下落不明的讯息。
从此,她便茶饭无思、不梳妆不打扮,终日以泪洗面。
赵安心系云瑶,为使她早日振作,他便日日出宫去打探关于顾云汐下落的最新消息。
今晚,看到赵安悻悻的由打外面进来,顾云瑶霎时止了悲声,手中锦帕稍稍拭过梨花面庞,便急着追问:
“如何?可有云汐的下落吗?”
赵安容色苦闷,略看颂琴一眼,便是缓缓摇头,颔首道:
“主子,奴才实在无能,至今未能找到小主子……”
一语未完,那边顾云瑶水汪汪的杏眸一翻,人往榻上仰身背过去。
“主子——”
她的昏倒吓坏了赵安与颂琴,两人扶住她,前胸后背的一阵摩挲,又向人中掐了几把,才将她重新唤醒。
抿了口茶,顾云瑶再度撒泪如雨。
喘息一刻,顾云瑶泪眼婆娑的转头,对颂琴吩咐说:
“你服侍了我一天,下去歇着吧,这里交赵安伺候便可。”
颂琴心知他二人有要紧话说,忙起身对主子福了福身,转头出去了。
寝阁内只有顾云瑶与赵安时,顾云瑶一把拉住赵安,眯细的水眸中清泪滚滚,淬着不甘与愤怒:
“我就知道云汐早晚会被冷青堂所害,她根本就没身染热病!
若非西厂提督出了事,我们还要被冷青堂一直蒙在鼓里,轻信了他的鬼话!”
眼见顾云瑶哭得花容黯淡、面色无华,赵安只觉自己的心碎了一地。
他坐在床头,轻握了顾云瑶湿漉漉的手,柔声解劝:
“主子,您别难过。小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明日我想办法再出宫去,继续打探一二。”
顾云瑶摇头,神色失魂落魄:
“这事说来怨我,当初我就不该眼睁睁看她往东厂去。
入了宫,我不惜与那些个女人争斗夺宠,便是想有朝一日于后宫之中站稳脚跟,将云汐从火坑里拉出来。
如今没了她,我留在这宫里头,还有什么意义?”
“主子,凡事想开些,小主子会没事的。”
顾云瑶神色骤然一紧,眸色寸寸凛冽,肃然对赵安道:
“明日你想办法带我出宫,我要去东厂见冷青堂!”
赵安心惊,情知顾云瑶找上冷青堂,准不会给他什么客气话。
“主子,冷督主如今人不在京中,莫若待人回来……”
“他一日不回我便在东厂等上一日!若然他找不回云汐,我顾云瑶终身不再任他趋遣,不会为他朝中弄权再出半分力!”
“主子……”
赵安惶然跪倒:
“主子三思,当下您与冷督主本是唇齿相依,我们,还没有能力与他斗啊!”
顾云瑶眉目渐冷,撒目向前,狠声咄咄:
“大不了,本宫与他……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