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筑贡院——
一天的修习结束后,杜掌事差人将顾云汐叫到正堂。
在玫瑰椅上端坐,见顾云汐落落大方的行礼,杜掌事微笑满意。
待顾云汐起身,才对她说:
“昨日宫里头有消息,储秀宫急需人手,我想将你分去那里当差。许娘娘是出名的清冷性子,然事少终是好伺候的主儿。一年前她得了皇子,那地位又固了不少。
我这般也是为你考虑。因你自身容色平,又无显赫出身,若错过这么个差事,再寻怕是难了。且前些时候你得罪了明督主,往后再送进宫去,若内官们给你随意排个脏苦埋汰的地方,也不得知。
眼下我只管将话与你尽可能说明白些,主意最后还要你自己个拿。”
顾云汐心生感激,看着神色亲和的女人一刻,后退两步,曲膝再跪,恭恭敬敬的揖手,向掌事献上深深一拜:
“暮雪入贡院全凭掌事姑姑照拂,如今一切交由姑姑做主。他朝暮雪若能出人头地,定不忘姑姑的知遇之恩。”
“快起来……”
杜掌事执手,将顾云汐拉起,又握了她的小手,容色澹笑间显出些微惆伤:
“我知你定不像她们口传的那般木纳,能站在那儿摆出如此标准的身段,诚然是个心思聪慧之人,你只是很会保护自己。凡事由得自己,能装糊涂固然是好,但凡身不由己,那时才是真的难。”
一番没有太多语气的话,却轻易触动了顾云汐心底最柔软之处,她为此深受感染的同时,内心持有的一贯警惕却没有丝毫放松。
不得不说,这位杜掌事素日里不言不语,眼光却是独到。只短短几日接触,似乎已将顾云汐里外看个通透。
刚刚那些话,仅仅是她一时兴起的感慨?难道真没有半点试探之意?
总之,未顺利入宫以前,警惕心还是要有。
见顾云汐半晌无话,对视间只向自己吃吃的笑,杜掌事便不再多说,浅浅回她一笑,语气温和的说:
“行了,下月初一我会派人送你进宫奉职。后面几天你不必再随姑娘们修习了,好好休息。明日裁缝来,让他给你裁身新衣。”
顾云汐听后笑得憨甜:
“谢姑姑。”
没想到,一切进展如此顺利。
顾云汐渴望尽早进宫,快些找到那面具怪人需要的地图,早日恢复自由身,回到某人身边去……
命运之路既然不由自己来选的话,她便横下决心,准备放手一搏!
深夜,皇宫——
繁星下,陆浅歌坐在荒凉冷宫墙外一梧桐树上,静静等候着某人的到来。
黑夜衬着他的一张脸格外白,像是永夜与白昼的交集。他那鼻眼五官的线条更是起落分明,俊挺而流畅。
他身罩黑色劲服,一头墨发高束于脑后,发丝迎风飘荡,散出如星子般熠熠璀璨的光泽。
近丑时,陆浅歌终于瞥见墙角那处有团黑影,正缓慢的蠕动着。
“哎,我等了你整整一年,好在我有十足耐性,知道你早晚会现身。”
那黑影笑声低沉,在空旷寂静的宫墙外苑压抑的传响开来,配着几声猫头鹰的夜鸣,也是惊悚而突兀。
陆浅歌恹恹垂眸,紧锁了眉头。
彼此相识的那天开始,他两人之间就有约定:每逢十五,轻功极佳的陆浅歌必会潜入皇宫这处来看他。
一年前,陆浅歌在西厂犯了案,被明澜画影涂形四处缉拿,而彼时他早已千里迢迢回到西夷。
这一去便是一年。
黑影向树梢看来,惊叹道:
“你真是变了!从前你来皇宫,可是从不会穿夜行衣啊!”
陆浅歌牵唇,好看的脸上升出一丝愁苦之色,容颜瞬间黯淡,深邃的目光顿然眺得更远:
“我在等一人,她未回来以前我务要事事周全,留住自己的性命。”
“问世间情为何物……呵呵,想不到乌丹国赫赫有名的纨绔三皇子,竟拜倒在我大羿国女子的石榴裙下。”
黑影调侃起来,故意打趣陆浅歌的痴心。果然,这句话立时招来了对方横眉怒视:
“看来这段日子你悠闲得很!前些天宫里头出了件大案,吓病了你们的皇帝,你居然不为所动?”
“消息满灵通……我只顾思念你,哪有心情管他人?”
黑影语气轻松说着,又调笑。
“少来!”
陆浅歌啐道,挺身立于树梢:
“见你一切安好便可,往后我都留在大羿,会按时过来看你。”
“务要小心行走!你的通缉令未销,如今京城各处还有西厂缇骑。”
“知道。”
陆浅歌不再逗留,凌空一越飞出深宫的红墙。
残垣断壁后方,一女声接踵传出:
“为情所困的男子已不中用,本宫观这三皇子帮不上你了,为今之计我们又当如何?”
眸光驻留在陆浅歌身影消失的琉璃瓦处,黑影徐徐挺直身形,感叹一声:
“再等等……我们已然等了那多年,并不差这一时。再说我们要做的,如今东厂也在做……”
——
夜半,顾云汐被阵低缓的笛声惊醒。
翻身下床,迅速穿戴利落,她拉来一道门缝溜到院中,飞身上房细寻。
高阔墨染的穹隆下,一只红色芙蓉风筝汩汩荡动,煞是醒目。
顾云汐微微一笑,知是面具人联络她的特殊信号。只要寻到那只风筝的位置,便可找到面具人。
顾云汐一路飞檐走壁,灵动的身躯在房檐屋脊间舞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在石屋试练时,她每每驾驭轻功都被坚硬的石墙或是石梁撞得浑身淤紫、满头青包,继而引来面具人的嗤笑。
如今能够自由自在的施展功夫,这感觉也是极好的。
在北麓庵后方的山岗上,顾云汐寻到了那身玄氅的背影。
她紧走向前,距他十步以内停身,垂目颔首:
“尊上。”
他应声点头,却不转过身来,边收风筝边对着苍茫夜色寒声一句:
“你我好歹相处一年,我教会你许多东西,又将自身三成内力传了你,如今你依旧不肯唤我一声‘师父’吗?”
她容色微敛,不作回答。
什么传授?
顾云汐暗自抱怨,还不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若是给她能够选择的机会,她甘愿做回从前无忧无虑的女孩子,静心守着自己心爱的男子……
那边,面具人兀自嗤声,就算顾云汐不吭声,他对她心里那点小转转也是了如指掌。
这丫头真是不识好歹,自始至终内心只认定一人,撞了南墙满头包都不知悔改啊——
风筝放在脚边,须臾安寂,他又问:
“贡院与从前不太一样,你待了几日可还习惯?”
“可以的。下月初一他们要将我送进储秀宫当差了。”
她神色淡淡的答,他即刻点头,声音透着一丝喜色:
“好,做得不错。你自小长在贡院,耳闻目濡,到底与那些姑娘不太一样。当初我选了你,确实找对人了。”
顾云汐微曲十指,双拳轻握,忽沉声问:
“你偷偷在我包袱里面放进一枚暗器是什么意思,害我差点被人误会。”
面具人笑得不以为然:
“那笛子的秘密果是被你发现了,它是为师送你的出师礼物,好好保管,日后会有大用。那里面共八十一枚毒针,用尽不会再有,小心使用。”
为师?
顾云汐咋舌,敢情这人也是厚颜无耻之徒啊!都不管别人愿不愿作他的徒弟——
“既是礼物,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送?”
她竖了眉眼,情绪不耐烦了。
面具人稳如泰山,朗声答道:
“要我光明正大的送?如此,你是承认我这个师父了?”
“……”
顾云汐瞬时哑口。
这是被他绕进去了?
“你真是魔鬼!”
懊恼间,她双拳握紧,嗔了句:
“你我有约在先,我为你找到昆篁岛地图,你还我自由身,你可莫要忘记!”
“你与魔鬼_交易,还想谈条件?”
话音刚落,视野前的人倏然回身,一张冰冷的面具霎时占据顾云汐的两眸,令她心口猛收,猝的不敢吐纳呼吸。
面具人轻功了得,落步声音轻微,几乎听不出声响。
错眼之际,他就飘至顾云汐的眼前,好似个无根漂浮的妖怪。
面具后方,一双幽寒漆黑的眸,仿佛与夜的色彩融为一体,于此时此刻,牢牢的捉住了她惶恐闪烁的眼神。
冷眸瞬间变得深邃幽远,像是有某种情绪番然而出,将眸底凝结的千年冰山融为一池清水,盈盈涤荡,看得顾云汐心头微惊。
多少次,他着神秘邃黑的眼眸都会使她脑中产生一种不可抑制的错觉,这人,就像是她的冷督主……
那覆在铁面下的五官,究竟又是怎样的?
“你……那般渴望与他在一起?”
惨白的五指在黑夜中伸出,指骨纤长,除了颜色失血不正外,手的形状极是好看。
顾云汐骤然悚惧,心神不宁间抬脚想要躲避,却听他厉声命令:
“不准动!”
风过,她的碎发在夜色中惊慌起舞。
玄氅衣摆迎风招展,“喇喇”作响。
他那刺目白的手掌,小心翼翼落上她的脸颊,带着丝丝缕缕的寒凉,极像冬日晨间凛冽洁净的空气。
徒然,他眸色生厉,目光凭空放远。
“有人来了,你先走,我引开他们!”
“尊上?”
顾云汐一愣,不知他口中所指的那些人,究竟是谁。
武功精进以后她的耳力不差,然此时却没听到方圆几里的任何异动。
如果真有人来,那只能说,他们的轻功也不错。
“怎么,舍不得我?”
面具人深深看她,突然间朗声大笑。
顾云汐当即涨红脸大叫:
“你在说什么鬼话!”
“放心,你我来日方长,快些去吧,还有许多事等你去做!”
面具人撩开大氅,从腰间拉出一支三尺长笛。
那笛子以乌金锻造,坚硬无比,全身各处都散射着七彩炫光,如一朵来自暗世界的黑色曼陀罗花,妖娆而诡异。
顾云汐头次得见十二孔的笛子,且是金属锻造。与其说是乐器,道不如视它为一种武器。
“保重。”
简单二字出口,面具人撇下顾云汐,脚踏葱茏的灌木蒲草驾驭轻功向西急驰,一路笛声婉转缥缈。
深吸口气,顾云汐也离了北麓庵。
面具人施展轻功在草叶上间轻松飞驰,在西下二里地的树林里停了身形。
盘膝坐地,他继续吹笛,神色悠暇。
很快,林间“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
人影纷乱,赵无极引领一队暗卫从林间探出身,密密麻麻的人数不少,他们以半弧队形向面具人缓缓包抄。
曲调终了,冷青堂阔步走进包围圈,夜行装扮,身段落拓。
淡红的薄唇弯出精致的弧度,他笑意轻松,一双炯目紧盯面具人,警惕着他的每个动作:
“一曲天籁,笛音绕梁,能够在如此美妙之夜饱有耳福,真是本督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