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汐在幽长的宫道上一路洒泪狂奔,从前的种种甜蜜、种种苦难留下阴郁的回忆,如怒海狂浪在脑中翻涌。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红尘是路人。置身四方围城里,面对的不是情爱、而是躲不开的肃杀。想活着,心思便不能任随他人拿捏,喜怒哀乐再由不得自己。
刚刚被冷青堂圈入怀中的刹那,顾云汐确实找到了那久违的安宁感,熨贴肌肤的体热与绕在鼻间的冷香缠缠绵绵,无不惹人沉沦。
丝丝拉拉的痛,是荆棘贯穿心房的感觉,她对他的眷爱始终望而却步。
顾云汐一口气冲进储秀宫耳房,坐在床头呼哧带喘。
兰心看到好生奇怪,凑近时发现她红肿潮湿的眼:
“你哭了?暮雪,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顾云汐蠕蠕动着嘴唇,轻声一句,两手使劲揉眼睛。
兰心一旁说:
“重阳节你我有半天休假,咱们出宫玩吧。”
顾云汐摇头:
“休假不易,到时候你不用陪你的樊大哥吗?”
“他自然也去,我俩盛情邀请你。”
兰心说话时眸里闪晶晶的,像是捺着一丝激动。
顾云汐望定好友,眸光迟迟不松,总是觉得兰心那莫名的表情有古怪,想了想皱眉说:
“我不太想去。”
“哎呀,我们是好朋友,我想去馥芳斋买口脂,你帮我选选颜色嘛。好暮雪,乖乖嘛……”
……
同一时刻,京畿北郊——
山道上,陆浅歌缓缓起身,神色震惊。
“师父,您讲的这些都是真的?”
闻人君正回身,老泪纵横的脸面对陆浅歌,黯然的点了点头。
“也怪为师行事不周,自万刀堂被东厂剿灭,为师与青龙分舵余部东躲西藏,一月前被安和公主所救。
若非你我师徒今日见面,为师也不知若儿曾被东厂那只阉狗霸占。为师……为师真是愧对义兄啊!”
“师父……”
眼见授业恩师垂泪不止,陆浅歌心如刀割,吸鼻后劝慰:
“您放心,云汐……若儿她不会有事,许久搜寻见不到尸身未必是件坏事。徒儿不会停止寻找,即便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您的若儿给找回来。”
闻人君正的江湖身份是大羿赫赫有名的万刀堂青龙分舵舵主。
十几年前,机缘巧合使他与大羿封疆大吏郑冉相识,一番武功较量后结为莫逆之交。
陆浅歌为大羿长公主安和远嫁西夷乌丹国王索罗烨利,与其所生之子,本名索罗华。
因国丹国王欣赏中原武功,索罗华五岁时便被父王送至大羿万刀堂,认闻人君正为师,研习武功。出师以后的岁月里,师徒两个各自行走江湖,总是聚少离多。
两年前万刀堂被朝廷剿灭,闻人君正与残余部众历经辛苦逃出大羿疆界,躲到西夷安身,曾得到安和公主的大力帮助。
今日他悄生遣回大羿,为徒儿带来了安和公主的一封绝密亲笔。不想,却从徒儿口中得知另一件令他心痛不宁之事。
原来,徒儿耗费精力与财力寻找的女子,就是那年在亓陵与自己交过手的小番卫云官儿,更是自己义兄郑冉的女儿郑宛若。
闻人君正当即追悔莫及,嚎啕痛哭,恨不能那年遇到时,他没有拼下性命手刃冷青堂那只阉狗,救若儿脱离苦海。
看到师父悲痛欲绝,陆浅歌对冷青堂的仇恨更加深绝。
那变态的阉人,竟在十一年前杀死朝廷一品公的全家,将人家的小女儿留在身边养大后占为己有!这……这简直是禽兽的行径啊——
陆浅歌当即对月发誓,穷极此生也要将他的云汐找到,亲口告诉她有关她的身世之谜,再将她风光娶回乌丹为妻。
——
九月九日,又是一年重阳佳节。
早上,京城各处街道热闹非凡。
顾云汐随兰心便装出宫,在落茵街长长的道路上溜溜逛逛。
兰心相当兴奋,在顾云汐耳边不停的聒噪,顾云汐有些心烦,却不好说什么。
熙熙攘攘人群迎面而过。顾云汐看着,完全能够分辨得出那些是东厂的暗卫。
怎奈容颜已变,如今的他们,已经认不出她了。
故地重游,顾云汐心事繁重,一壁安安静静走着,一壁回忆从前。
那年,她被东厂三挡头、小慎哥等一帮人带到这条街来,游玩、喝酒吃饭,那一幕幕的喜乐画面……
时光如白马过隙,七挡头离世已是一年有余,十挡头……不知他可安好……
“兰心,暮雪,我们在这儿!”
耳边一声呼唤使兰心雀跃,拉住顾云汐跑到一处街边摊上。
顾云汐回神,正见露天一四方桌边围坐两名,正是官服在身的侍卫樊林,与与另一俊美的青年……陆、陆浅歌!
瞳眸惊然一缩,顾云汐用力闭眼睁眼,错愕的眸子再度看向那人。
没错,就是陆大哥!可他,又是怎么加入宫廷禁军的?
极力压制五内陈杂的心情,顾云汐面上持着镇定之色,清清冷冷的小脸上一派淡然表情。
快有两年不见,而今的陆大哥一身庄重落拓的侍卫官服,腰胯单刀,五官依是俊美通透如绝色的梨花,叫人看上一眼便为之深陷。
“兰心,暮雪,你们快坐。”
看到两个姑娘,樊侍卫拉出距离自己最近的木椅。
兰心大咧咧的落坐,对樊侍卫轻柔一笑,接着对顾云汐道:
“暮雪,来,坐到我旁边。”
说罢,将懵怔的好友拉到另一把木椅上。
四个人,各占桌子一面。兰心紧挨樊林,顾云汐邻侧则是陆浅歌。
顾云汐呆呆的看看忍笑的兰心与樊侍卫,将麻木的脸庞转向身旁的陆浅歌。
陆浅歌恰在此刻斜目一个袅袅眼神飘来,迎上顾云汐诧异的眸光,粉红的薄唇勾出轻微的笑弧。
“我来介绍一下,”
樊侍卫将脑袋前倾出一个角度看向顾云汐,摊开的手掌伸向陆浅歌:
“这位是我们禁军虎字营五队的新人陆戋,今日重阳我们四人相聚算是有缘,暮雪,你们两个认识一下吧。”
未等顾云汐说话,邻位的陆浅歌含笑开口,入鬓英挺的剑眉下,一对紫眸神采奕奕,焕发出琉璃般璨亮的色泽:
“听闻储秀宫暮雪姑娘心灵手巧,今日得见真是在下三生有幸。暮雪姑娘,请喝茶。”
他从桌子中央移过一个空杯,谦谦的斟满热茶,轻轻放到顾云汐手边。
“多谢陆大哥。”
顾云汐垂目扫过热气腾腾的茶杯,礼节性的回他一声。
陆浅歌眸间的紫色骤然变深一重,表情愣愣的瞄一眼女孩。
那一声“陆大哥”,音色浅浅未曾流露太多的情绪,却无缘无故的牵出他按在心底的太多记忆。
气氛骤冷,有些让人尴尬。
樊侍卫与兰心互看一眼,立刻发挥夫唱妇随的手段,男的半抬起腚,眉眼含笑的招呼:
“阿戋、暮雪,你们别愣着了,叫东西吃吧。刚下夜值我们两兄弟便赶了来,现在饿坏了!”
兰心笑吟吟的附和:
“我与暮雪出来前也未用早膳,暮雪啊,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家樊林请客。对了,这家最有名是蜜枣甄糕,叫来尝尝吧。”
相好的吩咐就是命令,樊侍卫即刻行动,喊来老板要了四份甄糕、四碗肉酥黄米粥与两屉蒸饺。陆浅歌在整个吃饭过程中彬彬有礼,不时为顾云汐夹菜添茶,甚至在热粥上桌之后,殷勤的帮她将粥吹凉。那体贴周到的服务,俨然将顾云汐当做他的媳妇,无微不至的疼着。
樊侍卫与兰心高兴坏了,不知憋着什么目的,他俩吃得飞快,之后给老板留了铜板,以到前面店里挑选胭脂水粉为由,将陆浅歌与顾云汐撇开了。
临走前,兰心还神秘兮兮的拍拍顾云汐肩头,低声道:
“阿戋很会照顾人,好好相处哦!”
顾云汐脸黑无语,终于明白好友将她骗出宫来,就是为给她介绍相好。
该死的兰心,真真儿多事,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如今只剩下顾云汐与陆浅歌独处,一想到匆匆往事,顾云汐徒然感激起自己的新面孔来。
诚然,陆浅歌是个心肠好、真性情的侠客,救过她也救过冷督主。但一到他与她的情感问题,他就变得极其难缠、拎不清。
总之自己对他无心,既然兰心跑了,自己也找茬撤吧。
想到这里,顾云汐澹然抬眸向陆浅歌偏去:
“你……”
“屠姑娘!”
陆浅歌倏然打断她,容色肃沉,微降一对明澈紫眸盯着桌面某处,那斩钉截铁的态度带给人噤若寒蝉的冷度。
“你的情况樊林大哥都与我讲过,今日见面确是所传非虚。你人好又有一双巧手,在下相信,他日放归出宫姑娘定然能寻到良人。”
顾云汐听着一愣,只觉此刻陆大哥的态度与刚才四人在座时的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眸光一闪,顾云汐锁定陆浅歌的冷淡,清浅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浅歌抿唇笑笑:
“姑娘聪慧,在下何意姑娘难道听不出?在下心中早已有人,新入宫初来乍到,樊林大哥身为五队队长,他的提议在下实不好推脱,故而……”
哎呀,刚刚还是惊心动魄,此时终于如释重负了——
“大哥的心意我明白了,今日我本是受邀出来,若然对这安排知情,绝不会轻易迈出宫门。
大哥不必为难,吃完这顿早饭,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交集。樊侍卫那里我也会做个交待,定然不让他与你难为。”
顾云汐漠然的说完,内里却欢欣鼓舞,由衷的钦佩。
陆大哥就是陆大哥,时隔两年,仍是直来直去的坦荡性子,不改清矜傲然的侠骨风姿。
可转念一想,他究竟为何而来,竟也像她这般混入皇宫呢?
宽阔的街道对面,一队东厂番卫引轿经过,长方队列步伐整齐。
冷青堂端坐在轿中,慵慵的目光透过轻雾笼纱窗帘,陡然看到道路对面食摊前的熟悉背影。
急急撩起轻纱抻颈细观,便是这刻,他看到了那名年轻男子的俊脸。
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