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涯,一只猫枭掠空而过。
宸王那冠玉端方的脸面一半淌在月光中,一半沉于暗影下。明与暗的极致反差,为他淡然清澄的笑意渲染出几重诡异莫名的色彩。
“本王真不知此刻该唤你陆公子亦或是三殿下,不知乌丹国索罗王子潜入我大羿皇宫,却是为何?”
“这事与你无关,”陆浅歌眸子冷冽如霜,不顾宸王挑眉的不悦之态,话说的简洁直白:
“你若念及师父闻人君正的救命之恩便不要在人前揭穿我,待事情办完,我立刻远离你们的皇宫。”
宸王笑音低沉:
“怕是到时你想走,四妹也是不肯的。你没发现吗,季艳她对你已然上心了。”
陆浅歌的面色登时变得难看,紫眸翻圆,低斥:
“莫要胡讲,谁能受得了你那宝贝妹妹?再者,我心里一早也有人的!”
宸王抿唇,笑弯的眉眼朝向夜空:
“今后的事,谁料得准呢?你快些回坤宁宫吧,小心些。往后在宫里时常碰面,看来这‘十五之约’也没甚意义了。”
陆浅歌赞同的点头,微一揖礼:
“既然时常相见,我也不与你再道‘珍重’了,告辞。”
话必转身,手压钢刀匆匆走远。
“为何不将顾云汐就在皇宫里的消息放给他?”
红墙彼端,那略带苍音的女声如期而至,引宸王驱动琉璃闪烁的目光,敛眼微眯的转向残墙:
“何必节外生枝?眼下还不到他与东厂提督正面交锋的时刻。儿臣越发想知道,他对儿臣都要保密的事……”
“皇儿,怎么了?”
红墙对面,宸王的话音戛然而止,这引起女人的警觉,只沉声问过一句也不再出声了。
“母妃安心,不过是只雀鸟误闯而来,儿臣能够应对。”
墙这头,宸王颔首抬眼,勾唇戾笑阴冷如刀,欣长的身形挡在月光之前,在地上投射出扭曲可怖的影像。
他的周身弥漫出地狱般死亡森寒的气息,如嗜血的鬼魅重开炼狱大门,回归人间为祸。
十几米外正站着一提灯的宫婢,眼睫扬得高高,怔怔望着宸王神色惊恐且不解。
只见宸王跨步向前体盈如燕,身上锦服翩飞。错眼之际,他那五官狰狞的脸面已至宫婢面前,一双鹰隼眼眸里利芒烁烁,带着嗜血杀戮的猩光。
“啪”——
宫灯落地,微弱摇曳的烛火终不抵夜风的摧躏,一个冷旋呜咽打过去,四下湮没于黑暗无声之中。
与此同时,宫婢惊慌错愕之间嘴巴张开,干哑的喊叫才扯起,颈上便是一紧。
宫婢恐惧的瞪大眼睛,凝血的眼珠子就快要掉出眼眶,绝望而痛苦的体会着被人伸手卡住咽喉的感受。她的双脚逐渐离地,轻如纸片的身子被宸王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提起悬空。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两脚不受控的乱刨乱蹬,双手丝丝的钳住颈上绝瘦的五指想要拉开,指甲抓在肉里也无济于事,始终无法挣扎逃脱。
宸王的手纹丝不动异常有力,稳稳捏住她的致命处,五指越发收紧。
不消一刻,女孩的身躯不再抽搐,冰冷的手掌无力下垂,再没了生机。
宸王诡笑松手,将尸身抛到地上,目光幽冷无温:
“你都看到了,本王自然留不得你。”
理正衣冠,宸王自襟口里摸出一枚玉佩,俯身塞入宫婢的手心,笑容像是淬了冰碴,异常寒觉:
“早上便从白公公腰间顺下来的,没想到这般快就派上用场了……”
——
后宫一早吵得沸反盈天。
重华殿舒妃之婢女海兰彻夜未归,内侍出来寻,竟在冷宫外枯井里头发现了她的尸体,从死者衣衫袒露之相辨别,该是受辱时反抗不从被人活活掐死所致。
此外负责调查此事的内廷禁军头领还在死者右手掌心里发现一枚玉佩。
一番盘问,有知情人供认,此块玉佩是永宁宫掌事公公白荃腰间饰物。
禁军骁卫长当即带人到皇贵妃宫里拿人,要将其带往掖廷治罪。
白荃此人年轻风流,与明澜可谓一丘之貉,好与宫中身份卑微的宫女私通。
猝然官司上身,白荃便在万玉瑶膝下哭天抢地起来,非道玉佩早已遗失,叫皇贵妃与其做主。
而万玉瑶也是个护犊的主儿,愣以贵妃之权打压了禁军领事,逼迫他就在永宁宫的庭院里设下公堂,与她共同审问白荃。
昨夜白荃并不当值,且他本人也不在宫中。而在审问过程中白荃神色缥缈,闪烁其词,最后使得万玉瑶对其都失了耐性,一再逼问,白荃终于将昨晚下值以后流连青楼楚馆之事当众交代清楚,为证明清白,又供出老鸨与花女的名讳。
万玉瑶听得气炸,在圈椅上顿足捶胸,将自家掌事骂个狗血淋头。
禁军急派人出宫查证,又经波折,白荃可算洗脱了罪名,可臭名已然贯彻六宫了。
随之而来,白荃在京畿各处购置府宅、于郊外置田地百亩之事也被一一扒了出来。以他现有正五品之内侍官阶而言,已构僭越之罪了。
皇上因白荃案龙颜震怒,罚了白荃一百大板,没收宫外所得,逐出宫门永不录用,也为此事狠狠训斥了皇贵妃,要她盯紧自己的下人。
皇贵妃不明不白的触到了皇上的逆鳞,又是委屈又是气急,却不知此番被何人陷害而恨得牙痒。好一阵摔摔打打,就差将整个永宁宫一把火燎了解气。
天际间深紫重重叠叠,暮晚正浓。
顾云汐在小厨房里指挥手下忙碌晚膳,听厨子们一边忙一边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永宁宫,据说白荃没能捱过刑罚,半途就一命呜呼了。
顾云汐为此只是充一耳朵,大半心思仍在顾云瑶身上。
想来后宫得宠失宠皆在某人一念之间,也没甚值得大惊小怪。
后颈处汩汩的热气浮动,顾云汐愣住,好奇的转头就看到眉目清秀的宸王,携着人畜无害的笑意盯着她看。
顾云汐皱起眉头,不自在的以手摸向后颈,轻浅一句:
“殿下,你又来了?……有事吗?”
宸王拉住她就往外面拽,顾云汐不依,几下挣脱开来:
“殿下先到旁处玩吧,奴婢这头有事做呢!”
宸王眉飞色舞,眼底光辉清亮,神情兴冲冲的说道:
“你随我来,很快就回!”
他带顾云汐快步迈出储秀宫的大门,左拐沿笔直的宫道跑出百余米,随后转过红墙。
顾云汐遁然脚步刹住,望见火红香枫树下那寸俊逸端稳的身影。
一时间目光凝住,她怔怔的看着,见他也向这边看过来,眉目如画的面容雅笑从容。
秋枫如火如荼衬着他的湛青蟒袍,金丝银线绣工逼真,暮霭下光辉咄咄,粲粲夺人,鲜明色彩将他纤俊的线条勾画清晰,格外的好看。
“……督主……”
顾云汐喃声呼唤时,微颤的嗓音碎在瑟瑟风里。
分明只有四五日分离,见面那刻却如隔半载,彼此眼神交汇处,心海澎湃。
宸王一旁眯眼默笑,拉起傻掉的顾云汐走到冷青堂的面前。
冷青堂幽幽凝着她那一双玲珑的眼目里逐渐泛起水光,心尖蓦的抖了抖,眼中含着微疼。
低头将手中一包糖果交给宸王,见他伸手来接,左手五指上有几道齐刷刷的伤痕,观颜色是最近才添弄上的。
冷青堂一时眉头微蹙,正要细想什么耳畔又一声“督主”,忽忽悠悠如潺潺流水直抵心田。
不及多想,冷青堂对顾云汐暖融融的笑笑,向宸王遥指远处花圃,嗓音温润道:
“给,到那边去吃糖吧。”
宸王傻兮兮的看看他,转身往花圃跑去。
顾云汐一路目送,眼见宸王安稳抵达目的地,站在秋霜凋零的花间打开纸包大口抓糖吃,便正过头颅,神色几分担忧:
“宸王一天天的大了,督主不该如此。”
冷青堂眼瞥花圃处不在意的轻轻笑过,捉起顾云汐两只光滑的小手握进掌心,眸光儒软:
“横竖他是个傻子,又不懂得这些,只有他才好带你出来嘛。丫头,那日紧急出宫办差,来不及与你招呼,莫要怪我。才回来便听柳秉笔说起你找过我,可是有事?”
顾云汐释然摇头:
“无甚要紧事,督主外出辛苦了,一回宫来该是好好歇息……”
后半句话她努力半天,始终羞于说出口来,只得微微低了头去。
冷青堂俊美的面容染笑,素手翻入袖袋取出一大红缎面的正方盒子,双手奉到顾云汐眼前:
“送你的,你跟我到现在,从没送你一件像样的礼物,委实是我做的不周。丫头,打开看看,可还喜欢?”
恍是被盒上的颜色灼红了脸,顾云汐眸色一亮,欣然接过,轻轻掀开盒盖,就见里面是只圆润细腻的翡翠镯子。
冷青堂挨近过来,手拢女孩精致的肩头揽她入怀,浅声道:
“在外头一家店铺里看到,看它水头与成色皆是上乘,便觉戴在你的腕上定然好看。”
顾云汐压了压嘴角:
“督主,我如今在宫里当差,按规矩戴不得这些……”
冷青堂道:“先收起来,总有戴上的一天。丫头,我不会让你永远伺候别人,若你愿意,现下便可随我回府。”
顾云汐倏然从他怀里挣出,嘟嘴:
“那如何使得,许娘娘她待我不薄。”
莫说带着任务而来,就算没有尊上指派的夺图大任,顾云汐一时半刻也有些离不开许妃。
彼时她几次为下人出头,使顾云汐打心底敬重她,心甘情愿的服侍她。
冷青堂顿时感觉心情失落,神色几分无奈的长出口气,与她重新携手,眸光眷眷:
“好,你想如何我都依你,只是最近宫里头不太平,你出入务要小心,有事拿捏不准便来司礼监找我。”
“嗯。”
顾云汐这时想到什么,立时神采奕奕:
“督主,你还不知道吧,云瑶姐不是孤儿,她的父母是闵国公夫妻……”
“这事我刚回宫便得知了。”
冷青堂淌在暮霭下的容色忽而晦暗不明,像是带上一方凝重的面具,目光氤氲如雾,变得幽深不可触及:
“云瑶大了,凡事都有她自己的选择,旁人无法、更不该左右她的思想。”
顾云汐迷茫的颤动眼睫,蜓尾点水般轻晃一下头,又见督主表情仿若灌铅般的莫名沉闷下去,便不敢再说什么。
晚风廖廖,一片五指枫叶自两人对立沉默的身形间招摇飘落。
冷青堂见了,目光牵远,有所感触的轻叹:
“叶落了,冬季快要来了……”
ps:一卷有关宸王华南信真傻还是假傻的伏笔,如今三卷此处也已解开了,好开心。当所有伏笔解开,本文便可撒花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