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自己聚过来,吴道士稳稳坐在床头,忽而咧嘴乐了,黑黢黢的十指插进油腻的头发里,来回挠了两挠,澹然道:
“不瞒督主,贫道直到此刻水米都未曾沾过牙,先前又被你们的假死药折腾到吐血,方才又讲话许多,已然是气力衰竭,前胸贴后背了,能不能先先赏口饭吃?”
“可。”
冷青堂无温无绪的转眸,吩咐番卫:
“去端些酒菜来。”
“哎,等等!”
吴道士摆手叫住番卫:
“酒就罢了,贫道险些被毒酒害死,再不敢贪杯了,莫若……”
尾音拉长,他闪转狡猾的狐狸眼眸睇向了顾云汐。
她就站在督主身边,见状立刻身躯一紧,有所警惕。
“你想怎么样?莫耍花招!”
顾云汐将眼目瞪圆,对床上邋遢之人低斥一声。
吴道士“嘿嘿”的笑,厚颜赖赖,两根指头竖起,摆出个示以“极小”的手势:
“贫道就这般小小要求,只稍微劳动暮姑姑一下,亲手为贫道烧制几道可口小菜即可……”
“放肆——”
不等顾云汐说话,冷青堂已拉黑了无俦俊脸,眸底精光咄咄生厉。
让自己心爱的丫头去给一个阶下囚做吃喝,他如何看的过去?
身后两番卫察觉到有股气势冷凛的杀气从督主周身崩裂而出,立时拧眉炸起膀臂,大步奔向床头,两只眼睛瞳光猩红。
吴道士知自己口无遮拦的闯了祸,咽喉里“嗝啰”一声,两手抱头扎进棉被里面,颤声道:
“贫道在宫里当值时便闻暮姑姑厨艺最好,现下贫道口述这多重要信息,讨要一顿餐饭并不过分吧?能够尝到姑姑的手艺,他日即便是死,贫道也觉无有憾事了。”
“简直无理取闹!”
冷青堂促狭了凤目,面上沉沉怒意不减,用力挥了挥衣袖。
顾云汐举手拦住:
“督主,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不就一顿饭吗,横竖不费太多时候……喂,吴庸,你说话算话,等会吃饱喝足,你可要老实交代下文。”
顾云汐此时冷静异常,情绪远没有其他人那多义愤填膺。仅一顿饭就能换取督主想要得到的供词,那她愿意一试。
左不过被这牛鼻子道士戏耍一番,那时督主也不会轻饶了他。
吴庸从被里撤出脑袋,两只脏手捋着凌乱黏_腻的头发,对顾云汐不停点头,眉目神情讨好而期待。
“好,吴庸,你等着!”
顾云汐说话大步出了厢房。
半时辰后,她自厨房原路折返,身后是手举托盘的晴儿与一番卫,进屋就将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摆满了桌子,就连录供的石磊都要搬开笔墨纸砚挪到西侧角案,为事多臭屁的吴道士腾出地方。
冷青堂静静的目光扫过桌面杯碟,没吭声。
晴儿与番卫刚退出去,吴道士立马来了精神,翻身跳下床去,鞋都顾不上蹬一只,踩着袜套便奔到木桌前方,对着一桌饭菜吞咽口水、两眼放光。
黄澄澄的油煎鸡、绿茵茵的长寿菜烧香菇、红白相见的是香辣毛豆腐,白莹莹的粉翅炙蛤蜊鲜味十足。
另有镶肚子、水楪肉,以鲶鱼靡碎猪肉、茄泥鸡蛋清煨馅的三福肉龙,一海盏酸香虾汤。
吴道士看得目不暇接,一屁股坐在椅上甩腮帮子,颠起槽牙大吃特吃,脸上表情丰富多彩,边吃边品,极为专注认真。
终于酒足饭饱,吴道士用油手拍拍滚圆的肚皮,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哎,尽兴了、尽兴了……”
他咂着嘴,意犹阑珊的感叹:
“要说贫道这些年带领玉虚观弟子行走大江南北,也尝过不少珍馐美味,今日所鉴传言非虚,暮姑姑的手艺与盛名在外的鸣鹤楼、游宾阁相比,真是有过之无不及啊!”
“你别油嘴滑舌耍花腔,吃饱了就继续说你知道的事!”
看到牛鼻子老道在自己眼前挑起油光发亮的大拇指,顾云汐面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压下嘴脸嗔声命令。
吴道士手握净帕擦抹几把,敛起恣意的表情,狡黠的眼光转向冷青堂,再次征求:
“接下来的事关乎重大,贫道要是说了,督主便要信守承诺,万不可再将贫道交给圣上,更不能取贫道性命啊!”
冷青堂精美的唇弧微微勾动,精芒隐烁的目光瞄过满桌狼藉,转而看向吴庸,淡淡的轻缈无根,让人辨不清情绪:
“放心,本督一言九鼎,留你在东厂休养生息又有何难?”
吴道士犹疑纷乱的心总算有了定心丸,一个饱嗝打过,贪恋的端了海盏,勉强又吞下一口酸汤,实在塞不进了。
擦过嘴,吴道士开口道:
“剩下的近五百万两一半用在西羿边界地开采金矿,一半……集于南疆广西!”
话到此处,吴道士再次语顿,目光轻忽颤动。
冷青堂发现了关键问题,紧追不放:
“用于何处?”
“……”
吴道士的眼神刻意闪躲无注,本能的避免与冷青堂犀利的眸光对接。
“快说!”
顾云汐不耐的加紧二指禅功,在道士眼前比划两下。
“我说、我说,万礼在南疆拥有一支私兵队伍,近三百万两便是充了军饷,购置夷人的火炮武器。”
满室皆惊,空气像是凝结的坚冰将人的全身封冻,叫人感觉沉重、窒闷到难以呼吸的同时,周身上下也为刺骨寒凉。
近三百万两,该是能构建出数量多么惊人的秘密部队啊!
想来神王万宗拥有兵权,其子万礼又在南疆匿藏私兵火炮,若然谋反,其势必所向披靡。
顾云汐倏的急切追问:“那支队伍所聚何处,人数多少?”
吴道士面露难色,怯声道:
“贫道只负责银钱周转,生意场上游刃有余未必就是带兵的行家,故而只知大概,详细的只有万氏父子清楚了。”
许是发觉气氛静的诡异,吴道士话到最后也没了洋洋的气势,脑袋耷拉下去,低声说道:
“三年光景,万礼与摩逸、麻喇国之间的火炮交易所得红利,也被夷人存入他们国的钱庄,利滚利如今也有不少……”
半晌,冷青堂嚯的起身,幽幽一句:
“行了,今个儿到这此为止。吴庸,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尽情享受吧。”
话音未落人已推门到了院子。
突发状况令顾云汐心生不安,赶忙跟了出去。
一路快步追到南院,她看到督主立身在氤氲的夜色下,举目望向星斗不多的夜穹,眉眼若画的五官端的平静,于惨淡月辉下越发凄凉、落寞。
“督主……”
顾云汐轻唤一声,慢慢移动脚步蹭到他的身后。
“那些国之蛀虫——”
冷青堂陡然凤目挑起,幽暗尽染的眸里猝然蹿起灼灼火苗,怒吼:
“那些人,对外聚垄贸易把持苛税鱼肉百姓,对内聚敛钱财致国库亏空。去年应天河通淤、建造跨河桥,两项工程便被工部盘剥去白银一百万两。那些恶人又将土石以次充好,致连阴大雨时节大桥坍塌,死伤百姓无数。
朝廷年年税赋不减仍是捉襟见肘,戍边将士寒冬食不果腹,还要跟随游牧民族学着挖掘野根宿果充饥,再看他们……他们竟敢——”
语速见渐疾,冷青堂越说越气,右掌猛然抬起,对准五米外的枯树便是一劈。
“咔”——
盛怒之下的冷青堂掌风如刃,竟将碗口粗的树干劈端,带着那光秃秃的树冠斜斜躺在地上,四下尘土飞扬。
顾云汐一声不吭的瞅着,当留意到盛极愤怒的督主额头两侧那许多道清晰凸起的青筋紫络时,她的心骤然剜痛。
这大羿疆土幅员辽阔,外表看来一派美丽荼毒之景,而内里已是千疮百孔腐水横流,好似烂心的苹果不过将红艳示于表面罢了。
任凭谁,想要做功弥补这腐败的局面,也是无力。
可就是这绝俊男子先天下苍生之忧而忧,那满副痛心疾首之态,使顾云汐为之动容。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令他排解胸腔中的熊熊怒火,只好静静的拢了小手陪着他,目睹他发泄够,恢复为原本纤纤的风姿绰骨。
缓缓的,冷青堂注意到灯影缱绻之下蹙眉神忧的女孩,连忙走近过去,大手扶住她的肩头,轻浅低声:
“对不起,方才是我失态,吓到你了。”
顾云汐摇头,倾身埋进督主怀里,清音婉转:
“凡事自有定数,如今人证已在东厂,扳倒万氏指日可待,督主不必太过烦恼。”
冷青堂轻叹,下颚抵上女孩的头顶:
“东厂先前的计划确是如此,我以为只要拿下吴庸,先前收集的诸多散乱证据便有了一脉穿成的丝线。裕妃怀子之事算是个天赐的强大助力,使得吴道士最终反水为东厂所用。
只是方才听他之说,眼下贸然献图借机对付万礼,只怕南疆的私兵会伺机而动。当务之急,是先搞清那伙势力的盘踞点,人数与实力规模如何。”
顾云汐从督主怀中脱出,蹙眉细忖,自语:
“眼下难的,是东厂在南疆边界并无分缉事。”
冷青堂附和:
“广西地势偏远,多侗、瑶蛮寨,故而东厂力量触波不及,距离最近之据点,也在滇界。”
顾云汐沉思半刻,眉色欣然一喜,拍掌道:
“有了,明日我进宫去见孙婕妤,她是两广总督孙敏之女,不如由她修书一封快马送至孙大人手中,由他与滇界东厂分缉事联手暗查万礼的私兵。”
冷青堂想了想,眸色璀然,含笑点头:
“如此甚好,两广总督涉辖广西事务,对当地民风最为了解,由他协助分缉事的弟兄才会事半功倍,只是……”
观督主清明的面色复而沉钝,顾云汐有所意识,忙做解释:
“孙婕妤可以信任。去年她才进宫便遭万玉瑶的打压,险些没在宫里头。之后我受许妃之命引她入局,使她终蒙圣宠。
她私下与我讨论起来言语间恨毒了万家,此番我有求于她,想她不会拒绝。”
冷青堂敛了神色,开口应允:
“明日你暂且进宫一试,对孙小主无需隐瞒,实话实讲便是。时间勿多,我那头再请国师出面,以吉时未至为托辞,暂缓献图之期。”
“督主放心,我明白该如何做。”
羽睫抖动,顾云汐忽而语锋一转:
“督主,那日你与国师自雨燕塔中救出我与陆大哥,你可知陆大哥后来去了哪里?”
冷青堂被问得容色一怔,幽深的眸光微闪,正色道:
“彼时因他蓄意夺图,我将他与他的部下击昏在树林里面,后来他的去向,我也不得而知。”
“啊?”
顾云汐大惊失色,小巧的五官皱皱叠叠的不甚好看,唇瓣翘起,口中喋喋埋怨起来:
“您、您怎能这样啊!陆大哥即便揣着旁的心思,可无论我是顾云汐还是屠暮雪,都受过他太多次救命之恩,您不该如此对他!”
冷青堂半晌不语,目光沉沉浮浮独具复杂,紧锁顾云汐神情不悦而焦躁的面容,片刻沉声无语,一双漆黑无垠的眸好像平寂无底的潭,足以摄人心魄。
又抱怨一通,听不到督主的回应,顾云汐顿的失了底气,幽怨的颔首低垂,也不再吭声。
耳畔,男子低沉的嗓音靡靡而至,带有一腔怨怼:
“你总陆大哥长、陆大哥短的唤他,本督不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