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废了?
须臾恍惚,她猝然回过神来。
那年她在隐山吃苦咬牙学来、就连督主每次提及都是赞不绝口的武功,说没就这么没了——
怎么可能!
酥骨汤,那到底是种什么奇药。
在船上这些日子,她被他连蒙带哄的喝下十余碗,就真真儿把自己这身功夫喝没?
错愕的眸子闪转无措,顾云汐当然不能全信他的话。
接连又是数十拳砸上男子的脊背、肩头,“铮铮”的声响浑闷,却毫无杀伤之力。
男子挑眼注视她愤怒灼灼的小脸,任由她胡闹,困她于胸怀间的臂力没有丝毫减弱之势。
她的体力终于透了支,停手呼哧带喘。
肆意的笑声漫天而起,男子起身横抱了战利品,举步走进船舱直奔三楼。
被狠狠扔到床上,顾云汐蜷到床尾梨花木隔断的死角,嫌弃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衣襟上,看着方才男子与她纠缠之时、受伤的脸在上面留落的片片血迹,鼻子一吸一吸着砸下几把泪花。
怎么办?
看情形,这男人不会放过她。
自己偏偏没了武功,督主也不在世了,今后又有谁能救她逃脱虎口?
男子整了整湿漉漉的衣衫,眯眸视向她,轻浅笑靥终于染上少有旭日初升般的暖度。
这臭丫头,精神还不错的样子,被冰冷海水浸泡过后,看起来药劲儿也算过去了。
眼下,倒是可以与她讲些什么了。
旋身坐在椅上,一切安定的时刻,他对半张脸上被海下暗礁划出的伤口,总算感觉到火辣辣难耐的疼痛。
这时,一名手下托着一盘疗伤药走进来。
上药的过程有些痛苦,男子憋红了脸,五官挪移,呲牙闷哼起来:
“嘶,好疼…轻些……”
下人为男子的半张脸仔细包扎过,神色几分惋惜:
“哎,伤口这般深,以咱们手头现有的药膏,就算将养好了日后也要落疤的……”
男子摸摸被伤带裹得严密的大半张脸,笑意轻松:
“无妨,好在人活还着,有口气在就可继续去做想做的事。”
黑眸中狡黠的亮光转向顾云汐且惊且怒的俏脸上,引得她立刻警觉起来。
身躯一颤,她又向角落里缩了缩。
男子的微笑带出温柔的余韵,转头对手下道:
“你先下去,找套干净的衣裙交给那女锦衣卫,叫她等我吩咐再上楼来。”
手下点头哈腰应承着,端盘出去了。
门扇刚刚关闭,顾云汐这头就立眉叫嚷着:
“你敢靠近一步,我立刻咬舌自尽!”
男子眼尾飞扬只觉有趣,两手倒背语速不紧不慢:
“方才水下已耗费我太多的内力,现下就算你主动献身求我与你亲热,我怕是也要力不从心呢!”
“谁、谁要——”
女孩神赧,当即杏眼圆翻。
男子定定的看她,突然语重心长起来:
“从前你总对我的身份、对我面具下的这张脸好奇,眼下难道就不想知道我的事吗?”
顾云汐焦浮的气势有所收敛,长睫煽动几下,纵然心生太多的好奇偏又摆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想说就说呗,就站那儿说!”
男子嗤笑,深邃目光从女孩紧攥得指节发白、颤颤巍巍的拳头上悄生移开,只作无奈的摇了摇头,身子转出个小角度,自顾自道:
“我长在乌丹国西北一平凡的牧民之家,记事的年纪里日子倒也无忧无虑。
那时的我,以为达达与阿那就是我的生身父母,直到四岁那年突然被一陌生男子带走,从此远赴大洋到瀛国安身,并加入一个名为‘天衍门’的组织。那个劫走我的人,后来成为了我的授业恩师宏尊……”
“那个宏尊,就是昆篁岛图的绘制人?”
顾云汐听得明明白白,也从他的口述之中,清晰的寻出某些人与事相关的蛛丝马迹来。
男子浅笑,对她的聪慧抱以十足的欣赏:
“不错,加入天衍门后,宏尊长老除了亲自照料我的衣食起居、传授我绝顶武功与音律以外,还交给我一方玄铁面具。他嘱咐我,日日夜夜都要将其戴在脸上,容颜不可轻易示与人看。”
“四岁,督主回到大羿的年纪…也是四岁。”
顾云汐颦眉低头思索,杏目促狭。
倘若他所言不虚,那么……
“你的师父宏尊,难道与安和长公主相识?”
一抹精光从女孩清明的眸底闪过,她容色震惊的望向男子,期待他给予答案。
督主曾与她说起随父皇母妃千里迢迢返回大羿国土的坎坷经历,也是在那时,她对那位大公主的事迹有所耳闻。
眼前这人与督主是孪生兄弟,一个回国、另一个被天衍门带去,两人的年纪都在四岁。
而且督主也曾说过,昆篁岛图与二十六年前大羿的皇家秘闻有关,恰恰陆大哥也在昆篁岛图的事件中一直参与了角色。这不难说明,陆大哥的幕后主使者就是他的生母安和长公主,那么这些年来,那位魄力十足的尊贵女子与天衍门、与昆篁岛图的绘制者宏尊,自有脱不开的关系。
男子凝于唇畔的笑纹更加深沉一重:
“你果是冰雪聪明,安和长公主华南蔷,确与家师交情匪浅。十二年前的一日,我无意中看到家师的房里有个身披大氅的女人。
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才得知了二十六年前在白水关发生的事,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还有,我为何突然被师父带到天衍门避祸以及……我为何终日要以面具覆脸。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在遥远的彼国还有另一个我,我的孪生兄弟,正在大羿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活得正大光明。
睁眼闭眼,我都能想象到他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容每每沐浴着阳光,被无上光明与荣耀围聚着、抬举着,是何等的快意。后来我才得知天衍门遇到安和长公主的那日,便是在你郑家满门被屠后不久的某天。”
沉缓的音节好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女孩的心上。
顾云汐怔怔的望着男子,面容惊变,目光寸寸剥裂。
娓娓述说结束,男子变得安静,负手挺立的身形纹丝不动,唯有眼底的光寒意遁盛。
那样的光芒,令顾云汐瞬间感受到了强烈的绝望和悲伤。进而,那样冷凛的光芒,不难让她察觉出在那绝望和悲伤的另一面,便是种掩饰不灭的怨恨!
“所以你…你恨上了督主……”
她紧盯他很小心的问起,眼眶忽然在这刻酸胀。
这刻的她,竟莫名想哭。
男子眸光闪了闪,随意落向某处,轻叹过后笑意转为凉薄:
“得知自己的身份后,我与师父大闹一场,动手毁掉了玄铁面具,也因此激动了师父,险些被他废掉武功。后来他告诫我,我终身只能与这张冰冷的玄铁面具为伴。若想以真容示人,除非他老人家与我那孪生兄弟之中,一人死。”
顾云汐倒抽一口冷气,紧贴坚硬木板的后背已然结出一层细汗。
她不顾一切在床上爬了几步,十指用力扒住床沿,对他喊得痛心疾首:
“你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你的恩师之所以与你以命相赌,并非让你怨恨你的兄弟。你长在瀛国,根本不会知道督主身在大羿的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督主本是正常的男子,就为完成他父皇的重托,他不得不以药物和内功控制自身,伪装太监入宫。
不错,人前他是手握重权的东厂提督,可是有谁真正看到他步步为营、一路走来如履薄冰的艰辛?
我的父亲、我的娘亲、边老督主,那些爱他的人最终离开了他,护他的人又不得不被他亲手斩杀。
你可曾想过他的苦、他的痛?那种注定一往直前却不被世人理解的撕心之痛,你根本不会懂!”
“够了!”
一声咆哮,男子变得狂躁起来,眉眼凝红,瞳孔一缩:
“你以为沉浸在痛苦深渊的人,只有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