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羿桂平,国公府——
月色清朗,四下静谧。
闵刑氏盥洗妥当,准备回房安置。
廊下看到闵国公于庭院的夹竹桃树旁背手挺立,仰头凝望着苍穹上那一弧残月,背影清瘦的一条。
闵刑氏知丈夫连日来心事重重,不免眉头微蹙,拾步上前轻唤一声:
“王爷。”
闵瑞眉眼动了动,敛神看向女人:
“哦,夫人还未歇息……”
女人浅笑的容色流露出一丝苦涩:
“知王爷怀有心事,妾身也是辗转难寐,如何睡得安稳。”
“本王惊扰夫人了……”
闵瑞握住女人双手拍了拍,仍是一脸的愁容:
“刘公公那头,可都安排妥当了?”
“王爷尽管放心,妾身已经带人前去探看,将一切安置妥当了。他是宫里派来的钦差大臣,咱们哪能怠慢,何况今下不同往日了……”
看着丈夫的脸色,女人闭口,没敢继续再说下去。
闵瑞长长叹气,迎风漫走几步:
“说来那事总有太多蹊跷,要说皇宫本该戒备森严,那数千叛党暴徒又是如何一夜之间潜伏入宫的?各处京畿军驻边营距离皇宫并不近,如何能在事发及时赶到皇宫勤王?还有,半年前你我夫妻进京面圣,先皇还曾提及宸王痴傻不治一事,又如何得以下诏,将皇位传他……”
“王爷啊!”
闵刑氏到底只是一介妇人,早被丈夫频频的困惑自问吓得颜面发白,神情惊恐万状,颤巍巍的举步扑至男人胸前,哀哀祈求道:
“王爷万万慎言啊,眼下皇宫的宣旨官就在府中安歇,小心隔墙有耳!”
闵瑞拧眉五官凄然,沉沉的闭目叹息:
“本王是为那东厂提督冷青堂感觉不值啊。夫人有所不知,我与他南疆共事,联手几经战役。此人有勇有谋,心思过人自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南疆方才大捷,朝廷便迫不及待对其动手,本王心痛且是心寒。想来同为先皇旧臣,怕是待宸王正式登基临朝,便也要对东清水师下毒手了。”
“不会的、不会的。”
闵刑氏落泪摇头,手拨宽袖先行为闵瑞擦拭满额的冷汗,声音颤颤着安慰起来:
“咱们的女儿不是还在宫里吗,妾身听那刘公公说了,裕妃现下已位尊裕太妃,可见朝廷还是感念王爷之功绩,不会对您下手的。”
闵瑞手捋薄须思索片刻,眉间深皱不减半分:
“希望只是‘感念’而非是‘忌惮’吧,否则,本王的下场好不过他冷青堂啊……说来也怪,在水师营听闻冷青堂的船队遇到海难,怎么那程千户与他的人,竟没有显出任何悲恸之情,一个个的脸色还像他们在桂平这段日子,言讷而麻木,怎么看怎么让人想不通啊……”
闵刑氏随口问道:
“哪里说不通了?东厂的人还哪能像市井百姓那般,出来进去的挂着张笑脸不成?”
闵瑞摇头,神思越发凝重:
“那宣旨太监带来的可是他们督主海上殒难的噩耗啊,他们跟随冷青堂许多年,眼下一滴眼泪也不肯流,这、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王爷,您素日里总说我们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而今自己怎么糊涂起来了?”
看到男人脸色愤懑灼红,闵刑氏涩笑,和颜安慰:
“您总要为程千户他们考虑一二,横竖东厂头目没了,那些手下又都是些正常的男儿身,哪个不是拖家带口,总要着眼今后吧。纵然心里再多怨恨,然与朝廷作对,能有什么好处?眼下他们又是在王爷您的地界上,因而面上不露声色,什么也不做,才是最聪明不过的举动啊!”
闵瑞负手深思,眉眼促狭,良久微微点头嘀咕:
“话这么说确是没错,只是本王每回不见东厂那些人还好,每每见到总觉他们有股子很邪门的劲头……”
“好了,依妾身看来是王爷太过操劳,才自南疆回来便为望仙台修筑事务奔忙。夜深了,妾身扶王爷安置去吧。”
“哎,好吧……”
考虑到明儿个一早还要陪刘公公巡游威海,闵瑞停止神游遐思,与夫人扶将着回屋去了。
……
鲸海海域。
“冷青堂的隐忍、付出与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寝阁里,玄衣男子大臂挥起,面对顾云汐狞然咆哮:
“他的童年,难道比起从降生便没被父母抱过一下、转而交给别人抚养的孩子更加凄惨吗!和他一样,我的身上也流淌着华南皇室高贵的血脉,可我却无权使用‘华南’的姓氏。只要他活着一天,我都要隐藏在世上某个最黑暗的角落里,与一方冰冷的面具和一根长笛为伴。
我与他是孪生兄弟,可他却占有着皇九子的身份,而我什么都不是,凭什么!他一次次的利用你、伤害你,却依然享有你的深爱,凭什么——”
恍是被他狂怒的咆哮吓得愣住,沉默中,顾云汐举目望向他。
那双与督主相同无二的凤目幽邃如夜,在那潋滟流光的深处,正有漩涡暗涌,仿佛在措手不及的下一刻就会掀起风浪大作。
只是此时,那静静异样的璀璨华彩看得久了,总是催人心碎,引人沉摄。
这世上的爱与恨,从不会来得无缘无故。
贝齿咬了咬下唇,女孩幽幽垂眸,刻意避开与他的眸光接触,轻声问道:
“你、你就没有名字吗?你师父宏尊在世之时都是如何称呼你的?”
“蛊笛……”
他看着她回答,似是满腔怒火得到彻底的宣泄过后,氤氲的眸色终于恢复了清明与平静。
“蛊笛。”
女孩长睫抖动,喃喃重复,脑中想着什么正想得出奇,自顾自感叹:
“好奇特的名字……”
“从前在西夷牧民家的名字,不提也罢。我恨自己身为大羿宬熙帝的皇子,却无权享有华南姓氏之荣。”
顾云汐沉面,毫不客气的反驳道:
“你这样想,是因为你的身心已被仇恨侵蚀了。若要旁观者看,自会认为是你的父母偏爱你,他们希望两个孩子之中能有一人顺利成长、平安长大,才会送你远离他们,从此摒弃大羿皇族身份做个普通人。
我从小在贡院长大也是身处逆境,我有体会,在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刻做出抉择对一个人而言,是多么痛苦。
你想想看,你的父皇与母妃身在异国为质,为何放逐你而留另一个孩子在身边,为何最终面对璟孝皇帝的追杀,将复仇重担压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你如果真正体谅到你父皇、母妃的苦心,就不会再怨恨他们、怨恨督主。二十六年了,督主他忍辱负重,他替你们的父皇与母妃、替你背负了一切啊!”
面对顾云汐声声执着的呐喊男子容色微怔,随后清素一笑,像是坚冷的冰山在阳光下缓缓的融化:
“可是,我最终还不是被他们拉入了这场复仇的漩流中,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女孩黛眉紧锁,神色萋萋:
“那是凭谁也想象不到的,璟孝帝为了皇位会丧心病狂到派兵沿途追杀他的生身父亲。我想,后来安和公主将你托付给宏尊就是为了保护你,可见他们根本没有抛弃你。”
顾云汐忽然感觉这个叫做“蛊笛”的男子,竟然与自己的经历有些相像。
贡院里不如人意的凄惨生活使她对孤独的滋味深有体会,若没有云瑶姐的陪伴,日子该是多么的难熬。
而他,他的身边如果没有师父宏尊,恐怕现在的他,性情还要疯狂。
此时男子身形一闪已至床头,弯腰让他被伤带缠裹的脸与女孩的距离更近:
“眼下我那孪生兄弟不在了,你该何去何从,可有考虑清楚?”
顾云汐惊诧,眸子眯了眯,却是勇敢的抬头承接他幽冷而犀利的眼光,对他凛然一笑:
“什么何去何从?我背叛过你,引你法场救人却对你反水插刀,你完全可以杀了我。”
四目相对时他忽而笑了,眼尾玩味挑起:
“我想杀你的话,就不会冒险跳海去救你。云汐,你是善良聪慧的女子,你也清楚我心里一直有你。我曾对你表露心意,从前因为冷青堂你不肯接受他人示爱,如今他死了,他被宸王害死了,你答应我吧,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为我的九弟报仇。我早已布属好了一切,时机一到我便会请求安和公主相助,定要宸王血债血偿!”
素白的手伸出去,他的口吻更像是命令,有些不容抗拒的力量:
“来,握住它,表示你愿意跟我。”
像是被他的沉定决绝震慑住,顾云汐痴痴的看着那素白如无温瓷器的手掌,心绪莫名。
蓦地,她窥到他粉薄唇角扬起的笑弧,清冷疏离带着丝丝得意。
“不!”
她转眸,斩钉截铁的抛出一个字。
男子的表情遁然凝固,轻浅笑靥隐得无影无踪,眸间寒峭摄人。
“别忘了,你的武功已经废了,没有我的同意,就算你插翅也难飞离这条船去。”
他盯住她的眉眼,漫上讥诮的冷笑:
“丫头,我心疼你,更钦佩你的顽强与独立,可眼下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我一直尊重你,不愿强迫你,更不愿以‘驱儡术’将你变成外面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考虑清楚!”
女孩垂眸不语,容色哀婉,眼里雾气沉浮。
男子隐忍着胸中一团怒火,眯眸残酷:
“再过两日,我们的船队便要抵达威海了。你能走的路只有两条,乖乖听话跟随我,亦或被我制成傀儡跟随我。总之不管怎样,你都不能离开我。”
“你是魔鬼——”
顾云汐忍无可忍,愤怒的对他嘶吼出声,纷乱的泪水不断滚下香腮。
“你刚刚还说你恨督主、恨自己的孪生兄弟,眼下又讲为他报仇?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说你爱我,当年却强掠我入隐山,未曾问我的本意就擅自安排,为我换容又以寒芙散相作为胁迫。如今的你又是满口大道理,妄想再将我困在身边。横竖我也是废人,你可为所欲为,我不会反抗也反抗不了!你不用对我施加任何邪术,从此刻开始,我都会安安静静陪在你的身边寸步不离,我会亲眼看你如何杀尽迫害督主的人。待你马到功成之日,我便自裁绝不苟活于世——”
男子怔怔挺立,全身簌簌而抖,唯有眼中盘踞的光芒在许久的平静之中,悄然的暗淡下去。
默默旋身走到门口,他沉吟着抛下一句,像是最后的赌注,却有明显的中气不足:
“好,那你就睁大眼睛看我如何推翻宸王,又是如何……征服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