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露寺,大雨从乌压压的天际泼下来。
云汐靠在床头,一连串的喷嚏不止。
知棋细步进屋,手提一壶热水,眼见主子正在吸鼻,忙置了铜壶跑去墙角关窗。
“下雨了,山里湿重,主子仔细别再着风。”
云汐含笑道:
“无妨,该是谁在念叨本宫。”
“要是,也是咱们九王爷。”
知棋眯眼笑意憨甜,提壶往面盆里倒些水,过了把脸帕,又走到床边为云汐净手净面,动作轻柔,整个人忙碌不停:
“王爷回去也好,这会儿子下雨了,希望他千万别赶上雨。”
云汐歪过头去,沮丧的叹口气,又在为自己方才言行过于急躁,把华南赫吓得掉头逃走的行为自责着。
“本宫明明已经很小心的与他谈心了,结果他还是跑掉了。”
知棋将脸巾送进面盆:
“慢慢来吧,谁叫咱们王爷不记事了。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大不了下次您扑倒他试试。”
云汐“噗嗤”苦笑:
“怎么扑?刚刚本宫拿话挑逗都会惹他气恼,顶个皇上宠妃的名头去扑皇叔,他更不知要如何看待本宫了……”
知棋想了想也是犯愁,端了面盆起身:
“算了,主子别想太多。天色已晚,先安置吧。”
云汐唇瓣努了努,摆头:
“这几日不是吃就是睡,眼下该睡时反倒精神。知棋,你去把咱们带的木薯粉拿些过来,本宫想搓些圆子。”
“奴婢就来。”
知棋转身出屋,不大会儿怀里带着一大枚纸包回来了。
木薯粉最忌潮湿,光用牛皮纸密封就裹了七八层。
其色泽细腻洁白,人指触摸便有微微的冰凉感。质地柔软如霜,轻盈似鸿毛。
兑入热水,将木薯粉和成面团。
从揪剂子,手作几十浑圆稚小的珍珠,再到下水煮熟、过清水定型,整个过程都需要制作者有极大的耐心。
知棋在一旁帮衬着云汐,边搓圆子边问:
“主子,您做这些个圆子,可是哪道美食要用到吗?”
云汐笑答:
“后山的沙果子正是成熟,昨儿个慧禅大师送给咱们许多,横竖吃不完,本宫就想到比照娘亲留下的方子做道‘珍珠蜜’。夫君素来最喜甜食,下次若是他来……”
“哦,主子原是做给王爷吃的。”
知棋会心一笑。
云汐痘疮滋生的脸颊泛起红晕,纤细如兰的二指细细揉着薯粉团,眸光软温,漾起一丝丝的甜蜜:
“调蜜总要费些功夫,本宫头回做,等会儿先做个你尝尝味道。”
知棋听着也觉有趣,笑吟吟满口答应着:
“好、好,为了主子的幸福,奴婢就来做那头个尝试的。”
好在知棋勤快,冒雨来来回回几遭,按照主子的叮嘱将那些搓得米粒大的圆子煮得极是完美。
云汐取来洗净的沙果子,用小刀切开果柄下四分之一,只保留四分之三果实,挖核取肉。
剩下的空肚沙果浸盐水,以防其久置变色。
一刻时辰取出果子,将煮瘦的木薯圆子封入果肚。
新鲜的枇杷果去皮取肉,和着沙果的果肉碾成细泥,点盐少许,兑蜂蜜,拌匀后填进果肚。
这时再看那些珍珠圆子,一个个莹白剔透染上橙红的甜酱,好似鱼卵颗颗通体饱满诱惑,在灯火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满室果香、蜜香味道煞是勾人。
云汐将新制的珍珠蜜交给知棋。
女孩用银汤匙舀了甜滋滋的珍珠,一口一个“好吃”的叫着全吃光后,两眼直勾勾对着那雕刻玉兰花叶的沙果外壳发呆。
云汐笑呵呵道:
“这果子原是充作珍珠蜜的盛器,也是可食用的。”
知棋意犹未尽的舔着唇,不好意思的笑笑:
“算了,主子用小刀刻了半晌,如此精致的小玩意儿奴婢可不舍得下嘴咬,您便赏了奴婢吧。”
云汐无奈的笑道:
“喜欢就拿去,不过再放个三四日也会烂掉……”
伴着雨声,外面的扣门一阵阵见急。
接着,院里传出小磊子哈欠连天的问话:
“谁啊,都什么时辰了还来?能不能轻点敲门,真是没规矩……”
“少废话,我们是东厂的!”
云汐在屋里听得清楚,噤声举目与知棋对视一眼。
屋门冷不丁的被人踹开,两名番卫鱼贯而入,身上的蓑衣被雨淋湿了,水珠子“沥沥啦啦”的往下直落。
云汐沉面看向毫无表情的二人,立时寒眉倒竖:
“你们夜闯本宫清修养病的禅房,想要做什么?”
湛青色长影悠然闪进屋,来者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拍打身上的雨水,五官清俊不乏纤纤君子之风。
月西楼!
云汐心里“咯噔”了一下,对着那身落拓的麒麟蟒袍目不转睛,恍而想到从前的某人。
一时间眸色幽暗,心房扯出大片疼痛。
月西楼粉薄的嘴唇噙着款款雅笑,进门身子微微一躬,吐气如兰:
“微臣见过贵嫔主子。娘娘不必气恼,东厂接到密报,有人意欲对娘娘图谋不轨,故臣带人连夜赶过来,探看一二便走。”
说话时,他机警的眸子滚动不停,凌厉的目光四下搜罗过,最终投向墙角闭得严丝合缝的窗扇上。
“没想到主子玉体违和期间还有如此的兴致,雨夜还在手作美食。”
引颈提鼻,他笑得意味深长:
“能饱尝到如此美味的人,真真儿有福的很。”
知棋听出月西楼话语带味儿,忿忿翻眸,故意掏帕抹了抹嘴角:
“嗯,督公说得不错,奴婢跟着云主子最是有福,什么奇珍美味都能吃到。”
月西楼嗤声,横她一眼。
云汐此时思路清晰得很,夫君华南赫今天到过永露寺,而东厂恰在今天追来,这举动绝非巧合。
不难想象,华南赫的行踪必是早就落在帝君的掌控中了。
云汐勾起帕子,遮住自己阴沉不定的脸,凛声道:
“月督公如今越发会当差了,居然说有人要害本宫?那人是谁?莫说本宫好端端的就坐在这里,只说督公大人在深夜闯进本宫的禅院,这种做法着实有欠妥当吧?若是万岁爷……”
“臣连夜过来,正是遵万岁爷的吩咐!”
月西楼倏的甩头凝向云汐,精致的黑眸中有冽冽的寒芒踱过。
他决然回话之时凭空一拱手,故意抢在云汐之前道出整句话来,为的就是不给她丝毫搬出华南信来压他的机会。
云汐瞬间神色怔了怔,有些出乎意料。
片刻宁静,她动动唇角,牵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这位新任东厂提督,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月西楼借机向床头靠近。
知棋察觉到危急,本能的挡在床前护住主子。
月西楼轻笑着将竹篮放到云汐枕畔,阴鸷如钩的利眸紧锁云汐强压着诸多情绪的痘疮脸,似是得了势,洋洋一笑:
“娘娘莫要误会,万岁爷时时惦记着您的病症,得知龙葵果最治天花痘痒,便命微臣火速采了些来。左不过办差,便一并带了来。”
龙葵果?
又是龙葵果!
那夜后宫里头闹刺客,为的就是这篮龙葵果。
云汐意识到,月西楼带来这一篮龙葵果,定是为的试探她。
那夜追击,莫非月西楼已经识破那“刺客”的身份是……
见云汐面对竹篮沉默寡言,月西楼的气焰更为嚣张,妖冷的目光仿若在她脸上生根一般,挺直身形不疾不徐的开口:
“怎么,主子先前收得下人的,便收不得微臣的?”
云汐神色变了变,眼睫轻飘飘的煽动几下,哂笑反问:
“月督公这是要将你们东厂审问犯人的那套,施加在本宫身上?”
月西楼眉眼促狭,笑了笑:
“岂敢,您是主子,臣是奴才。奴才唯是希望那夜后宫闹刺客,没有惊扰到主子。”
云汐坦坦对答:
“那夜本宫没被惊扰到,今夜倒是真真儿被惊扰到了。”
月西楼双臂环抱,身形悠然旋后:
“是微臣之过,微臣自会到皇上面前请罪。”
云汐冷面如铁,看一眼竹篮,厉声斥责:
“东西留下,快滚!”
月西楼笑而不语,扬个手势带队撤离,雅然养耳的声音渐行渐远:
“望主子好好利用这篮龙葵果,尽快把痘疮治好,圣上还盼您早些回宫去哪……”
知棋如逢大赦,拔腿冲去紧紧闭了房门,将那阉人悠扬婉转的嗓音隔绝在外。
云汐身子一软,倒在软衾之上幽幽气喘,神似经历过一场大战后,虚脱而疲惫。
“主子,您怎样了?”
知棋回神,动作麻利的倒来热茶,喂了云汐两口。
云汐面色缓缓恢复如常,眸光遁然生厉,咄咄的逼向门口,气咻咻道:
“果然,显哥哥说的一点都不错,华南信在九王府里也安插了眼线。夫君只要有任何行动,消息立马会传进宫里去,这月西楼摆明是来捉脏的!”
知棋胆战心惊,手捂胸口:
“阿弥陀佛,难道皇上…开始怀疑您了?”
云汐擦去一额的冷汗,细眉紧锁,眉间心上皆是丝丝苦痛:
“本宫,怕是再不能与夫君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