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毕竟年青些,攥紧了手中茶盏道:“今日父皇突然当着众人问我对春闱违禁之人的处置措施,您看其中有几层深意?”
刘肃捋顺下颔稀疏的须发,一副智珠在握地感叹,“不枉我们晦光养韬地等了十数年,终于等来了皇上的再次眷顾。殿下,我当年送你的一句话不知你还记得否?”
秦王沉吟了一下道:“当年我受命出京驻守登州,以为父皇更爱重三弟的文才,就有些灰心丧气。是您对我说君臣君臣,先君后臣。皇上对于我来说,先是一国之君,然后才是我的生身父亲!就是因为牢记这句话,我才会舍弃京中繁庶在登州那个贫寒之地一呆十余年。”
刘肃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这位皇帝陛下看着温和无争,他年青时却最是刚愎多疑又兼杀伐心重。所以我才劝你行事万万不能冒进,他叫你做什么你只管尽心做好就是。十几年前我就是妄加揣测圣意,结果被冷放了这么多年。所以你切记不可行差踏错。尤其是眼下正是要紧的关口,晋王虎视眈眈不说,就连齐王楚王都差不多要行冠礼了!”
秦王想起今日的情景,心口一时冷一时热,总觉得那张至尊之位有时近在咫尺,有时又远在天涯。
刘肃是老成了精的,见这外孙脸上阵青阵白,如何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仔细寻思了一下,更加压低声音道:“依我来看这储君之位还是殿下的胜算大些,去岁在南苑围场晋王丢了大丑,我又悄悄地在后面推波助澜,他拳养野熊不成反被野熊所伤之事传得是沸沸扬扬,这样一个满腹机心之人如何担当一国之储君?”
刘肃将面前的茶盏挨个排好,一个一个的细加点评,“至于齐王虽是中宫嫡出,可是素来文弱四时药汤不断。我重金买通了御医所的看守太监,偷偷誊写了当年吴起兼任太医院院正时的药方手书。又悄悄派人到各处寻找名医辩证,他们异同声地说罹患此症之人天生就心弱,少喜少悲忌跑忌躁,而且无论怎样将养都绝计活不过二十岁。”
秦王就记起那个时时一脸明朗笑容的苍白少年,心头感叹可惜的时候却忽浮起几丝窃喜。齐王要是身体康健的话,实在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障碍。他心下感动,站起身身恭谨一揖到底,“旭竟不知外祖在暗处庇佑良多……”
刘肃眼中现出一抹得色,“遇事不能着急,这些年我也只修炼了一样本事,就是万事徐徐图之自会守得花开月明。”
秦王受教,旋即想起今日之事不由问道:“依您看,拱翻准安侯父子的人究竟是谁?我看了那份被罢黜的名册,竟是南地北地的人都有!”
刘肃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头,随即不以为意道:“历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四十余人不见得是朝堂的派系之争,兴许就是贡院工匠为图钱财私下所为。我们虽然立场不同,但是只怕无人敢在春闱时一下子安插这么多人!准安侯行事不谨,得罪人中了别人的圈套而未可知。其余的人嘛,只怕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秦王细想也是这个理儿便笑道:“这常柏告发的惜薪司太监徐琨,在登州时与我有几分香火情。我不方便的时候还为我做了几件事,能否将他的罪行定得轻一些,毕竟已经是近花甲的残弱之人……”
刘肃就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想来对那件“不方便”之事也有所耳闻,微笑道:“这会工夫这徐太监只怕早就下下了大牢,这些阉人胆子忒大,东顺门大街的三开间大铺面,连店带货整整十万两不止,这样烫手的钱财都敢收,这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280.第二八零章 啄眼
宫中太监按品级分八品, 最高衙门叫敬事房, 就是所谓的专司遵奉谕旨办理宫内一切事务之人。太监的最高职位是敬事房的大总管,按照各自的职责范围总共设十二人,授督领侍衔, 属四品宫殿检。督领侍月食钱粮银四两,恩赏在外可多加赏二、三两。
因是春末,各处宫殿的帷幔、帐子、地毡、椅垫、门帘全部都要换成夏季用的款式。惜薪司的总管大太监徐琨这两天一直留在宫里忙活这事, 连坐下来歇歇都没有空闲,一直不错眼地盯着那些小太监对着账册将东西一样样收进库房。
所以直到被慎刑司的一众小子丢进牢房时, 徐琨都不能置信眼前发生的事。但他历来小心谨慎喜结善缘, 与今日打头的首领太监也有几分香火情, 便趴在牢门上摸出怀中的小块古玉塞过去道:“老刘, 看在多年相识的分上, 给我一个明白话!”
叫老刘的太监也不过三十来岁, 一张干瘪瘦脸象竹竿一样抄着手站着一边看着。老话说得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闻言斜睨了一眼从鼻子里唉唉了两声,拍着大腿叹道:“真不知叫我说什么好, 哥子你在登州呆得好好的, 干嘛非要闹腾着回来?这宫里头是养老的地儿吗?一个不好就会掉脑袋, 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徐琨见他连骂带吵就是漫无边际地没半句实话, 心知肚明宫中的小鬼向来难缠, 落到如今地步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怕到了阎罗殿都是个糊涂鬼。他不愿悄无声息地死了都没个明白话, 只得一咬牙解下腰间所佩的和田青花白玉腰带。
这是徐琨在登州所收的孝敬,一向被他视为心头好。其质地细腻温润犹如油脂,每块玉上都有几丝天然墨色晕染,直如一副美妙至极的山水风韵图。工匠巧妙地将实用和美观结合在一处,让佩戴者显得大气不凡的同时,贴身戴着冬暖夏凉舒适无比,还是将养精气神的好物件。
老刘拿到了暖玉腰带细细一打量,知道这是个金贵的东西。脸上立时笑得象朵花一样,左右盯了几眼后咧着嘴吐露了几句实情,“老哥子,不是当兄弟的不讲交情不搭救你,实在是你犯的事太大了。你说咱老哥俩是啥交情,是一块抗过饿挨过打的铁杆。别的什么事咱眼一闭就过去了,今次的事已经捅到御前了,这兄弟就为难了!”
看到徐琨依旧一脸懵懂,刘太监啧啧连连,“你说咱们这等天生就是奴才秧子的人,些许金银收也就收了,没有哪个小崽子敢吐半个不字。可是东顺大街三开间的大铺子,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地界,是京城多少老户用来传世的根底。间间套套都在衙门里留了本的,就这样你也敢伸手?还把铺子转眼就挂在自己隔房侄子的头上,打量大家伙都是瞎的不成?”
如同一道霹雳正正劈在头顶,徐琨心头蓦地一沉,面色眼可见地开始惨白。
刘太监见状感叹了几声,有些幸灾乐祸地连连摇头,“老哥子叫我说你什么好,你在外头舒坦日子过惯了,心大了性子野了。早忘了咱们就是主子爷脚底的泥,不定哪天就被磕在阴沟里了。知道谁把你拱出来的不,就是你的干女儿和干女婿!”
徐琨的眼睛就一点点睁大,理智也一点点回到了脑子里。他一辈子小心谨慎,遇事惯来伏小做低就讲究一个忍字,却不料终年打雁终被大雁啄了眼,难道是徐玉芝两口子把事情抖露出来了吗?
不可能,借他们一对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但是这些人既然敢把自己这个四品总管太监抓进来,那手里绝对是抓到了真凭实据。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查找到那三间铺面,到底是哪里泄露了端倪?
徐琨混乱地想起前日时,徐玉芝为了她丈夫常柏被牵涉进春闱舞弊一案,惴惴不安地前来求情时脸上那股子可怜劲,这件事里有她的首尾吗?这女人虽有几分狠劲,可是毕竟只是小打小闹,真遇着事了反而退缩地比谁都快。
这件事从始到终虽是自己牵的头,又得了最大的好处,最后反而是站在岸上看热闹的人。常柏就是真的被牵扯进去,他还有那个胆子把自己攀咬进去不成?他手里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京城里光凭一张嘴皮子可经不起事。
不,有真凭实据。
徐琨心头“咯噔”了一下,他陡地想起书房里那封淮安侯许思恩的亲笔请托。当时自己看完那封信后,因为一时委绝不下就随手放在了书案的抽屉里。寻思了半天后还是决定帮忙,因为那三开间的东顺门铺子实在是太诱人了。
徐琨在京中混了这么些年,眼见这些天子脚下繁庶之地的铺子整日价流金淌银,心里是艳羡至极。曾经想过要是有这么一个聚宝盆挂在名下,后半辈子就吃穿不忧了。他前后掂量,觉得这件事情的风险在可控制范围之内,觉得只要小心谋划定会半点不湿脚,还能白拣一桩大实惠。
于是他就慢慢谋划起来,干女儿徐玉芝历来懂眼色,这件事他只消吐露一点口风,又许下两万两银子的好处,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撺掇着她丈夫常柏来接手。一切都比想象当中顺利,淮安侯世子许圃中了前三甲。第二天一大早,东顺门的铺子就顺利交割清楚了。
万福楼的事情一开始爆出时,徐琨还不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淮安侯许思恩为人虽然张狂,但是最起码的事故人情还是懂的。自己的儿子不谨慎被拿了把柄,还能怪在别人身上不成?况且两边是钱货两清,就是实打实干干净净的转手买卖。更何况那铺子在衙门上契约的名字,他特意改成了远方侄子的名讳。
即便事情全表露了也毋须害怕,淮安侯是什么层面的人物,那是皇帝的亲表哥,宫中老太后的娘家侄子,许圃更是许家唯一的独苗,皇帝会拿这等人物重处吗?实在不好收拾了,就将干女婿常柏悄悄了结就是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将所有的过错推至他的身上,不就向各方面都有交代了吗?
徐琨思前想后,将所有的一切都打点得妥帖。只是没想到那天徐玉芝上门求情时,自己忽然动了些异样的隐秘心思。刚生产过的妇人就跟刚刚熟透的桃子,跟往前很有些不一样,姿态娇媚神情慵懒,他一时冲动就将这妇人留下来过了夜。
成了亲的女人果然另有滋味,与以往的青涩大大不同。兼之有求于人,女人更是曲意奉承小心侍候,徐琨虽是个中人却知道许多花样,就打点精神跟这妇人胡闹许久。但是毕竟上了岁数,又在宫里当了半天差本就有些劳累,一股劲过去后就伸直了胳膊腿死睡过去。
徐琨醒后知道徐玉芝没打声招呼就走了,还暗自取笑了一会。心想这妇人如今还晓得要脸面了,以往却是一味逞凶斗狠只知道收刮一些黄白之物,嫁人之后却是长进许多。现在想来,那封要紧的书函定是落在了徐玉芝的手里。
徐琨想到这里,心知只能是这处出了纰漏。定是徐玉芝醒后在屋子里胡乱翻出了那封书函,知道丈夫的前途应在上头,连半刻都不等就出了门。都怪自己大意,一辈子小心谨慎竟然栽在了女人身上,作梦都没想到私宅的东西会被人拿走。
刘太监的笑容就有些猥琐,双手揣在袖子里挨过来道:“老哥子的这点小嗜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按说收这么两个贴心人也没什么,可是作甚还要给她找个夫婿?你说,真要遇着事了,她还是胳膊肘往外拐朝着自己丈夫的。呵呵,老哥子你可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徐琨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低垂着一双花白的眉毛想了一会自嘲道:“ 不过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了船只得认栽。只求圣人念在我在宫中侍候了四十年的份上,最后赏我一个全尸。恭俭胡同里还有几件看得过眼的东西,几个老兄弟看上了就分分。若是还有剩的,就找个行商送回我的老家。”
这话像交代后事一样隐约透着不详,同是宫中可怜人,即便是混到再高的品阶在别人的眼里还是些下贱之人。刘太监终于有些许动容,“就是因为彻查着这些事,上头才吩咐你一直留在宫里干些琐碎杂事,就是防着你出去给其他人通风报信。新上任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裴大人是圣人亲口御封的总调查官,这几天不知抓了多少人。上至朝堂命官,下至石匠泥工,听说连大理寺都住满了人。”
徐琨忽地想起昔日跟这人的些许恩怨,自己拿着一点把柄威胁裴青不要与秦王争女人,当时那人明明是怒不可遏却还是隐忍下来。事情兜兜转转如今犯在了他的手里,哪里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他脸上镇定的神情终于彻底灰败,靠在脏污的墙角喃喃道:“原来是他……”
281.第二八一章 计较
四月初九, 皇帝亲自给吏部、礼部、都察院等衙门下了一道措辞强硬的御旨: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实乃科场中最大犯罪, 春闱分明是考取国家人才的重要场所,岂能容忍乱臣贼子为所欲为?誓必严加惩诫。这番话措辞严厉,每个涉及之人心中都惶惶难安。
但是让人出乎意料的是, 这场震惊整个朝堂的舞弊案竟然以最快的速度了结清楚。
各位主考官及复审官勾选出来的四十二人,除了直隶籍举子常柏之外,全部被撸夺功名贬为庶民, 永不录用外且以下三代不得科考。并着地方官吏严加看管,不得私自外出沟通串联。淮安侯世子许圃作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被判当众脱裤责打一百板子, 下令充军发配。
这四十余人中, 有十三人是江南盐商的子侄。为了改换门庭, 这些盐商不惜血本贿赂当地的学政, 通过了去年的乡试。尝到甜头的盐商们就想依样画葫芦, 照样拿银钱打通会试的关口,贡院中设有机关的考舍多半就是他们所为。于是这十三人被判戴枷一个月示众, 杖一百,最后发往边疆充军。
同考官户部尚书温尚杰、吏部侍郎俞林被查出有受贿罪行, 判立斩抄没家产, 家属流放。监临官彭应麟受贿情节较轻, 杖六十革职闲住。提调高长阅、卫宏二人未见贿赂罪行, 情节较轻留用供职。负责会试纠察的监察御史王大成、沈自高失职, 各降一级调任地方官, 三年不得参加政绩考评。
首辅陈自庸自案件全部完结之后, 上万言书自请以死谢罪。皇帝拿了折子后留中不发,听说内书房的灯一夜没熄。第二天下了旨意,令其在乾清宫前受杖责三十,并削职为民。这位在朝近三十年的老臣子做梦都没想到仕途生涯会以这种惨烈方式收场,被送回家后立即卧床不起大病一场。
这场徽正十八年的舞弊案,前后牵连数百人。为了整顿吏治一共处治官员十七人,五人秋后处斩。为了以儆效尤,皇帝不得已革了多年相得的老臣子,杀了多才精干之能吏。后人品评此事曰:科场清肃,历三十年无事。
秦王~府内,钱侧妃不顾仆佣的阻拦执意拉着儿子燉哥闯进了堂。
屋子里的气氛沉重,几个门下之人正在商谈事情,见突然进来一个满面泪痕衣饰华贵的妇人,忙不迭地掩面退下。秦王心里本就不耐烦,看了这般哭哭唧唧的样子更是窝火,扬起声气问道:“昨个你不是说燉哥又染了风寒吗,怎么这会子又拉他出来受风?”
钱侧妃秀美的脸蛋上泪珠子不住地滚落,将儿子瘦弱的身子揽住道:“吃了药后本来已经见好,可是听闻了他舅舅的事情立时就吓哭了,这身上的病又反复起来。这孩子向来心善,最是见不得打呀杀的,更何况那是待他一贯亲厚的人!”
钱侧妃哽咽不断,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般,“王爷,求求您救一救我表哥。他向来是一个老实人,哪里会有什么受贿的罪行?定是那些个眼红之人见他身居高位,心里生醋才出口胡乱污蔑的。还被判立斩抄没家产家属流放,我姨父姨母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磋磨?”
户部尚书温尚杰可说是秦王阵营里文官的中坚力量,若是有朝一日秦王有大造化时,这人是要当大用的,哪曾想一朝就翻了船。眼下皇帝御笔批红的处置折子就被抄录在书案上,这个当口去救人无异于跟整个朝堂对着干!秦王知道这女人出身小门小户,受眼界所限没什么大的见识,可也不兴这么拖丈夫的后腿吧?
秦王的眼光又古怪又嫌弃,钱侧妃终于止了眼泪,拽着帕子委屈道:“燉哥知道了他舅舅要来给他启蒙,老早高兴得不得了。可冷不丁地得知他舅舅被判刑,心里一着急就出了身冷汗,这不看着又有些不好。却还是硬撑着跟我过来,就是想看看您这里有什么法子能搭救一下他舅舅!”
秦王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一口一声舅舅,我就奇了怪了,这算哪门子舅舅。你姓钱,他姓温,你俩的母亲说起来也不过是表姐妹,却说得跟亲的一样。府内白王妃虽已经去世,可是依旧是孩子们的嫡母,羊角胡同的白府才是他们的娘舅家!”
钱侧妃从未被如此打脸,闻言面上又红又白一时怔在当场。这是怎么回事,以前表哥到府中议事时,王爷还特地将她和燉哥叫过来作陪,说一家人就该亲亲热热的才好。表哥被关在大牢里才几天,王爷就准备翻脸不认人了吗?
钱侧妃难得动脑子聪明一回,不想却正正猜中秦王的心思。
温尚杰刚过四十就位列户部尚书,可以说这人为人精明极具才干,兼之又是钱侧妃的表兄,可说是秦王相当看好的一位人物。可是如此寄予厚望的人,却在江南盐商白花花的银子面前折了腰失了格调。
这人素来谨慎却做出了这般泼天大事,利用手中职权为那些不学无术的盐商子侄牵线搭桥大开方便之门,还格外可心地寻找可以代为捉笔的枪手。他每每受到请托收到一份银子之后,就悄悄更改座次,派信得过工匠在考舍里动手脚。温尚杰将这样的勾当干得是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一身的聪明劲都用在这上头了。
秦王冷哼了一声阴仄仄地道:“知道你那位好表哥今次贪了多少银子吗?整整五十三万两,以他的俸禄就是干八百年也挣不到这么多银子。你知不知道,当父皇将抄出来的家产明细单子特特传到我面前时,我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让我立时跳下去!”
秦王气得头目森然,一时觉得茶水都令人难以下咽。朝堂上谁人不晓温尚杰背后靠着他这棵大树,这几年才混得如鱼得水。谁知道这样本是寒门出身向来以清廉自诩的人,一朝贪婪起来比谁都狠。淮安侯世子之事跟他比较起来,竟然算不得什么了!
整整五十余万两的不记名日昇昌银号的银票,还有无数的金珠被装在一口樟木箱子里,密密实实地埋在后院的菜园子里。一家七八口人,却挤挤擦擦地住在一处两进的小宅子,吃的穿的都再普通不过。左邻右舍里,任谁都想不到他家中还藏有这么大一注钱财。
在朝堂上秦王看到那笔五十万两的银票时,就已经明白温尚杰是个死人。父皇可以纵容臣子们的内斗,可以默认臣子们的小聪明,却绝不允许臣子拿朝廷的官爵去跟盐商们做买卖。所以,他不但不会为温尚杰说话,还巴不得这人死得越快越好。
如若不然,就像幕僚们刚才说的那样,此时若是不能与温尚杰断开干系,等时日久了少不得有人会怀疑温尚杰收的银两,其实是秦王在背后授意。到那时不但惹得群臣怀疑,就是那位坐在至尊之位上的人也会开始怀疑。
秦王将儿子燉哥叫到身边,仔细询问了这一向的吃食和汤药,才吩咐一边侍立的曹二格将人小心送回屋子。然后才转身对着一脸莫名的钱侧妃道:“宫里我母妃的寿辰就要到了,你老实待在佛堂里虔心给她抄一百遍的《法华经》,到时候母妃会念及你的好!”
因为刘惠妃不待见,钱侧妃连进宫门的资格都没有。即便老实抄完佛经,又怎么会记得她的好呢?这话明显就是在忽悠人,钱侧妃不明白自己本来是为表哥求情的,到最后为什么儿子被带走,自己被罚在佛堂里抄经书了呢?
秦王~府总管太监曹二格将燉哥送回屋子,吩咐保姆嬷嬷们小心照看,又将这两日的汤药方子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晃荡着身子摇回堂。
秦王收拾齐整正准备出门赴宴,听了安排之后略略点头。疲惫地向后一仰头,喃喃道:“这府里还是要有一个象样的女人才行啊,钱氏就是个浅薄无知的妇人,燉哥迟早要毁在她手里。烨哥是府里的世子,放在景仁宫母妃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事。要是当初我早早纳了傅氏,以她的手段作派,兴许府里就不是这一团乱象了……”
曹二格心里就哀叹连连,这么久了王爷还挂念着那位百善姑娘。好歹人家都嫁人小两年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着实有些可惜,这姑娘好象天生自带旺夫运,刚成亲这裴青去了头上的代字升任正五品的实权千户。为收复赤屿岛辗转数地,接收海船人口金银无数。这一趟从广州回来还没歇气,就迁调入京成了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转眼就立下肃清科场的大功,想来不日又会调任。
窥视宫闱本是大罪,可是皇帝似乎并没有避忌宫人的意思。听说去年九月二十八接到赤屿岛投诚的资财清单时,皇帝连赞数声“福将”。后来裴青查清科考舞弊案,皇帝拿着他的上奏折子又是连赞数声“能将”。所以,但凡是长了耳朵眼晴的人都知道,起码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小裴大人势必会是皇帝跟前数得着的大红人。
偏偏这位新任指挥使大人为人低调谨慎,除了上衙门里公干之外甚少与同僚上峰应酬。有好事者就说,小裴大人家中有手段极利害的夫人。有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桩婚事是皇帝亲赐,听说那位新夫人生得高壮无比力大如牛手可撕熊,小裴大人在他夫人跟前走不了一个回合……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京中权贵在酒宴上压着声气故作神秘地说着这些小道消息时,曹二格分明看见自家王爷脸上的神情是落寞的。是啊,尽管府里这么多的莺莺燕燕,但是视荣华富贵如粪土且有胆子跟王爷顶着干的女人真没瞧见过。这阴差阳错的,那位百善姑娘可不就成了王爷一辈子丢不开的执念了么!
282.第二八二章 藤萝
相比秦王~府的愁云惨雾, 平安胡同的小宅子倒是一片和乐。
因为人多, 席面摆在新近培植的藤萝花架之下。傅氏一家人心性疏阔都喜欢侍弄花草,所以无论搬到哪里都是生机勃勃的一片。紫藤是民众极爱种植的长寿树种,成年的植株茎蔓蜿延屈曲开花繁多, 串串花序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瘦长的荚果迎风摇曳,自古以来文人皆爱以其咏诗作画。
藤萝三月现蕾四月盛开, 每轴都有成串的蝶形花。刚搬进来时,花匠在傅百善的指挥下在庭院中用老藤攀绕棚架, 或是攀绕枯木, 远远望去就有枯木逢生之意。此时虽还未到开花的时节, 但是绿莹莹的一大片枝叶倒也极惹人喜爱。
大房的傅念祖人逢喜事精神爽, 站起身朝裴青大大地作了一个揖道:“此番若非妹夫有所作为, 赶在殿试前肃清了科场的秩序, 将那些宵小之徒绳之以法,不然还不知有多少有志学子被耽误。我能重新跃入二甲, 全靠妹夫的秉公执法!”
穿了一身红绫绣五彩串枝莲花纹褙子,显得气色越发好的傅百善闻言哈哈大笑:“大哥哥千万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 要是让人听见了还以为你们郎舅怎么着了呢!你也不要谢他, 你从三甲第五名跃入二甲第一百一十四名, 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
负手站在一边的裴青自然是妇唱夫随, 连连点头称许。
傅念祖面红如赤大感羞赧, 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说得果然没错, 连一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利落。科场舞弊案出了之后, 他才隐约听闻妹夫险些受他的连累受人攻讦。若非提前做了些布置,朝堂这场较量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呐呐道:“我的资质本就平庸,这回能够名列二甲实乃侥幸。所以我还是要谢的,只是不知妹夫喜欢什么?前些日子无事在琉璃厂闲逛,得了一块成色不错的青田石。我只懂这些,就费了工夫雕刻成把件,希望妹夫不要嫌弃!”
傅念祖到京城后受二房一家的照顾,又受妹夫的暗地提携指点,如今才能风光返回乡里,心里一直就想做些什么好好感谢一下。叔父傅满仓喜欢下田种植蔬果,他就跟前扭后地抗锄拿锹。妹夫是个正经武将,他寻摸好久还是决定雕一个物件,他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个。
这块青田石虽然不名贵,但是显见是费了大心思的。黑白分明的石头上巧妙雕琢了一只黑色的天牛伏在乳白色的冬瓜上面,天牛色泽青黑冬瓜雪白细腻,一眼望去宛若天成。雕工算不上精致,难得的是这份巧思。
傅百善见了啧啧赞叹,心想这位大堂哥读书只能算一般,对于刻章篆刻之类的事务倒是另有天分。左右传看一遍后,她便将这块把件摆在屋角的红木多宝格上的醒目位置。傅念祖见妹妹妹夫两口子脸上的欢喜毫不作假,心里更生欢喜,觉得这才是骨肉至亲的作派。
菜式都是厨子的拿手活,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得高高兴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