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走过来的马文才和梁山伯听到这傅歧在说什么,惊得一个怒喝,一个打岔,硬生生将这口无遮拦的傅歧炫耀自己成人的下文给打断了。
半夏虽年纪不算小,但在后院出入的多,跟前面大公子祝英楼的人接触的少,自然听不懂什么十四岁使女就排着队往前面贴,祝英台虽然大概知道他在炫耀什么,不过她的男性朋友们是不会拿这种事在她一个女生面前说的,也就不知道傅歧这算是早熟还是情商低,满脸莫名其妙。
看着祝英台满脸莫名其妙,马文才和梁山伯都松了口气。
“你们两个又对我有什么意见?”
傅歧上下扫了扫马、祝,怪笑道:“哦,你们两个不会还是童子身,见我调侃祝英台,心里不自在了吧?啧啧啧,我说梁山伯守孝还好说,马文才你家人丁又不兴旺,你娘亲就没等你一成人,就放几个人在你屋里头?”
“傅歧,我看你回家大概是没有挨打,否则皮怎么这么痒呢?”
以马文才的性子,是绝不会将屋子里的事情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说的,更不会以此炫耀,所以听到傅歧口无遮拦,就皮笑肉不笑的甩了下马鞭。
“傅兄,这么多百姓看着,你就给我们留点脸面吧。”
梁山伯环顾了下四周,他们声音虽小,可还有不少送行的流民没走,正竖着耳朵想要仔细听几个“贵人”的话。
也委实这时候嘈杂,要是安静点,给他们听到几个在说什么,那些掷瓜果的恐怕要改成掷石头了。
祝英台脸皮厚,作为被主要调侃的对象,她倒没什么不自在的,骑着青驴回眸一笑,乐呵呵地说:“你们那是不懂,我们几个都有人送东西又送行,就他被人当没看见,傅歧这是嫉妒了。”
“小爷会嫉妒?什么只有我被人当没看见,你没见马文才也没人理吗?”
傅歧恼羞成怒地跳脚。
马文才持着马鞭的手一僵,虽说心里并不在意这个,但被人直接戳出来,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的。
傅歧是个口直心快的,这话一出也觉得有些觉得过分,讪讪地不敢再说,把狗往马鞍后面的竹篮里一丢,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这时候,在客店里收拾妥当的徐之敬也出来了,看见外面的阵仗忍不住眉头一蹙。他在这些流民之中名声不太好,加上一个“见死不救”的名头,料想着也是得不到什么尊敬的。
却没想到许多医者却早早的等在了外头,见他出来,一个个恭恭敬敬地在外面执了弟子礼,不敢称“先生”,只用“徐公子”称呼,有送药的,有送衣的,也有干脆将自己家传的方子抄了送来的。
但凡有“道”这一说的技艺,在传承上就有许多规矩。医有医道,书有书道,武有武道,徐家以医术为道闻名于世,对于许多医者来说,便是“达者为先”,即便徐之敬年纪小,但他医术高明,这就不妨碍他们尊敬他。
徐之敬这么多天来虽没有亲自下场看诊过一个病人,可却指点了他们不少,许多方子中的错漏也被指了出来,这些足以让他们受用无穷。
医术不似其他技艺,一旦有所差漏,小则误诊误名,大则害人性命吃上官司,略有一小得都是再造之恩,更别说徐之敬并没有敝帚自珍,虽说对庶人算不得态度好,可授人以渔,比亲自救治更值得尊敬。
医道是秘而不传的技艺,徐之敬指点了他们,就算他们的先生,就算他们身份低微医术微末不敢厚着脸皮称自己得了东海徐氏的嫡系教导,可该有的礼节却不可费。
所以除了一些怨恨徐之敬断了人财路的医者,几乎所有得过他指点的医者都来了,按照医家的规矩送上了弟子礼。
徐之敬自己便出身在规矩森严的士族,也自负自己受得他们的礼,既不矫情也不冷淡,让丹参和黄芪把他们的礼一一收下了,记下了名字,算是承认了他们得过徐家的教导,有了个名头。
这一下,送出礼的倒比收了礼的更高兴,一个个眉开眼笑,能得到东海徐家嫡传的承认,比什么都值得庆祝。
就连之前被人扎了草人诅咒的徐之敬都有人来送,这一对比之下,马文才的马头前空空荡荡,就越发让人觉得有些冷清,也让之前被流民围着奉承的祝英台和梁山伯有些尴尬。
说实话,按做的事,马文才做的时间确实没他们长,但他是效率派,如果按照所有做的总量,他并不比两人做得少,而且由于他很少和人扯皮,也没祝英台那么有耐心一一解释,一律按章办事,从他那里从登记到拿到授田的人,往往是速度最快的。
可没多少人会在意这个。
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百姓,有时候最在意的不是结果,而是态度。一个上面还把他们当人看的态度,一个没有人抛弃他们的态度。
比起冷冰冰又效率的机器,哪怕有些瑕疵,梁山伯和祝英台这样的人,自然是受欢迎的多。
马文才不是不在意的,但是从他插手之前,他就知道得不到什么好,既然没有什么期待,也就没多少失望。
只不过,他毕竟是个年轻人,活几辈子也是年轻人,当他的眼神从梁祝二人放在车上的礼物上略过时,当他从哪些与他目光一触就惊得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的流民身上略过时,马文才的眼神还是黯了一黯。
“出发吧。”
陈庆之回头看了马文才一眼,了然地在心中一叹。
马文才被陈庆之的眼神看的有些赧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马扬鞭。
他骑着黑马象龙,第一个冲出队伍,在队伍前头“带路”,看也不看身后的人群一眼,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将心中的烦闷挥之一空。
众人并不是眼瞎,之前不敢说是担心马文才心中介意,看他去了前面,祝英台才有些羞愧地说:“我,我刚才那么高兴,是不是有些太过张扬了?”
不安的又岂止祝英台一人。
“是我做的不够谨慎,接礼的时候,哪怕别人怎么说,我也该按我们三人一起领了来办的。”
梁山伯有些后悔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筐子土产食物虽然不值钱,可毕竟是心意,谁还真去算是不是按三人份送的。
“呵呵,庶人就是小家子气,以为马文才看得上那些东西不成?”徐之敬在一旁听到梁山伯的话,嗤笑道:“你越是刻意替三人谢了收下这些礼,马文才越会觉得你是同情他,人家送你们三人的礼,会特地按照你脚的大小做鞋子?你这不是笑话马文才吗?”
祝英台和梁山伯两人一阵沉默,只觉得这件事无论怎么做似乎都不对,可又不知道症结出在哪里。
刚刚那阵子因为被人理解的幸福感,似乎刹那间就散去了。
傅歧是最早说错话的,他在梁祝之前就发现了没人理马文才,说出来是有口无心,但有口无心的人最是感觉敏锐,此时心中实在不安,愧疚的不行。
“是我嘴臭,我去道歉吧。”
“你们把这件事看的太重了。”
陈庆之听着一群少年的烦恼,笑呵呵地道:“你们做善事的时候,难道想过会得到这么多人的谢意吗?我看你们大多数时候都在烦恼别人不理会你们的谢意,将一片好心当做了驴肝肺。马文才并不喜欢做这种吃力还不讨好的事,帮了,无非就是看着你们两个辛苦,那些流民也可怜,真是为了名声和感谢去的吗?你们被人先抑后扬,自然就对这种事看得重,我看马文才心里有些不快活是真的,但也绝不会因此就怪罪你们,或是疏远你们,他只是在你们面前有些面子上下不来罢了……”
陈庆之这一辈子也不知见了多少人,而且大部分都是人中龙凤,天纵之才,对马文才这样的孩子心里想什么也很明白。
“你们放宽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该怎样就怎样,越是一副愧疚不安的样子,越是为难马文才,他要是真为了博名,做的会比你们还周全,你觉得他是会放不下身段的人吗?”
陈庆之一番话,倒说的一群少年茅塞顿开,也就没画蛇添足,真跑上去为了这么个事去跟马文才道歉的。
且说马文才纵马在队伍前面跑了一圈,心中一些郁气也散的差不多了,又想着城中其实是不能纵马的,散完了心就翻身下了马,只牵着马站在路口等着队伍过来。
此时天色尚早,他们特意选在人少的时候出城,就是怕再生什么枝节,所以马文才道上纵马也不担心冲撞了别人。
但他在这里独自等着的时候,就显得扎眼了起来。
虽然是冷飕飕的天气,可起早做工的人却不少,曲阿是通往东南西北的交汇之地,也有不少商人趁着天色尚早出发,卖早点的、卖体力等着主顾卸货上货的人都已经在闹市上等着了。
因为流民在曲阿不再是禁忌和上不得台面的人,那些刺头和好吃懒做的都已经被赶出了曲阿,如今留在曲阿城的流民大多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勤奋工作希望以后过得更好的人。
这些人并不是不想工作,而是不敢和当地人抢活儿,怕被赶出去,现在姜县令准他们留下来,一个个就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提着洗衣篮子的粗妇虽然双手皲裂,可脸上是带着笑的,这深秋的天气,揽到了浆洗的活,哪怕双手都洗烂了,却比只能在破庙里等着饿死要强。
光着膀子的壮汉们在寒风里冷的直哆嗦,可依旧要把一身结实的腱子肉露出来,一见有哪家客店里出来商户,立刻一群人涌上去将胸口拍的嘭嘭响,这个说自己有力气,那个说自己手脚麻利,无论是做个挑夫也好,卸货的力士也罢,几文钱就能请得起他们,比别处要便宜。
替人服徭役的或扛着锹,或带着锤,往曲阿城的外城而去,其实曲阿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徭役不过就是修修这里的城墙补补那里的桥柱,地上破了的路面平整平整,不找别人代服也没什么,愿意找这些流民代为服役就是一片善心,比直接施粥散米要强,至少别人不是靠接受施舍得到的恩惠。
马文才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个之前还犹如天塌地陷一般的百姓一个个卖力的吆喝着、奔波着,还剩的那一点郁气突然就荡然无存了。
这便是庶人的生存之道,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在他们的脸上就看不出灾难的暗淡抑郁之气。
他们就像是野草,这里被毁了,只要草籽飘到哪里,就能在哪里落地生根,繁衍出茂盛的一片。
他们贫贱,却并不下贱,从晋时起,最漫长的黑暗都已经渡过了,如今大梁再怎么不济,也安稳了十几年,之前白骨露於野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哪里就熬不过更艰难的时候。
反倒是士族,如果真遭遇灭顶之灾,却不见得就能立刻像这样重新找到活命的奔头。
野草迎风就长,越是名贵的花卉苗木,一点严寒就能让它们死绝了。
祝英台和梁山伯比他受人感激是对的,他们根本不缺别人的怜悯和同情,他们缺的是把他们当人而不是草的尊重。
一点点尊重而已,又不是让他低声下气,为何他马文才就总是做不得?
是了,因为他心里是瞧不起那些反复无常、朝三暮四的小人的,因为他总提防着这些今日还感恩戴德的人明日就露出令人作呕的面孔,既然总是要寒心之后撕破脸皮的,又何必做出一副伪君子的面孔?
马文才脑子里闪过许多,可实际上时间也不过就过去一瞬。
大概是马文才长得太好,又牵着一匹寻常人根本见都没有见过的宝马,无论是士庶商人还是老弱妇孺,从他身边经过时都要多看上一两眼。
也许是有人认出了马文才是谁,小声地在一起窃窃私语些什么,却并不对他指点,声音也绝不会让他听到。
若是在以往,遇见一群市井之人对他评头论足的情况,他必定是甩着脸就走了,但此时他脑子里在想事,就没把这些人的窃窃私语当做什么,泰然自若的站在那里,似乎这条街就是他家开的一般自然。
马文才的眼神从面前扫过,见有人推着热气腾腾的汤饼等物在沿街兜卖,南方清晨好食粥、汤,但流落此地的流民却大多是北人,卖的都是北方的胡饼或馒头等物,自然不受什么欢迎。
但每个人都有十足的耐心,稀粥喝了不顶饱,便总有往粥棚、羹汤摊子地方凑的,也总能搭着卖出去几个。
那些卖粥卖汤的大多不会对这些人生出敌意,有些性子好的,还会留下几个饼子放在摊前,若有人喝粥,顺手兜售几个,搭着粥汤一起卖,过后再按卖掉的再算钱。
在一群卖朝食的人里,有一个提着篮子出来卖柿子的小孩最是显眼。
他的鼻子下面还拖下来好长两串鼻涕,这大清早谁会吃柿子,况且这东西也不耐搁也不值钱,野地里经常一落烂一地,那小孩也不知在哪里捡了一堆长得好看的,摆在篮子里卖,却无人问津。
小孩这里窜窜,哪里跑跑,大概是年纪小又怕人,嘴巴张了几次也没喊出一声吆喝,自己的小脸倒是涨得通红,眼看着鼻涕又被冻得往下落,到了嘴边又给吸了回去。
长得不讨喜又邋遢,怕是也是柿子卖不出去的原因。
马文才爱洁,见着那小孩鼻涕上上下下强迫症就发了,抬手对他招了招。
那孩子一直东张西望想要别人看看他的柿子,见有人对他招手原本还很高兴,一看是个遍身丝罗的贵人就吓了一跳,指了指自己一脸疑惑,这一疑惑,那鼻涕又下来了。
马文才见那小孩指着脸,点了点头,又召他过来。那孩子愣了一下立刻眉开眼笑的过来了,拎着他的柿子篮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等那小孩到了马文才面前,马文才方才发觉他还不到自己的腰高,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服,也难怪冻得小脸发紫鼻涕直流。
小孩就是小孩,见到马文才倒没其他人那么害怕,而且一双眼睛不停地往马文才身后极有气势站在那的黑马看去,似乎忘了自己是来兜售柿子的。
“擦擦吧。”
马文才见那鼻涕又下来了,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素帕。
“啊?啊?”
小孩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张着嘴一副吓傻了的样子,那鼻涕荡啊荡啊,眼看着就要荡到他张大的嘴里。
这下马文才实在受不了了,自己抬手拿着帕子就利索地把那小孩鼻子下面的鼻涕给擦了。
擦完把那方素帕往小孩肩头一搭。
唔,鼻涕擦掉以后,看着也没那么邋遢了,也顺眼多了。
“这,用这个买柿子吗?”
小孩子再什么不懂,也知道丝罗这东西不是庶人用的,这一方帕子包边精致,他就没见过这么有光泽的料子,别说一篮子柿子,就是一筐、几筐柿子,也换不来一方帕子。
什么柿子?
马文才疑惑的目光扫向他手中的篮子,继而恍然大悟。
“哦,你说你这篮柿子?”
马文才眼神从小孩子短了几寸的裤腿上掠过,看着他小腿冻得发青,心中不由得一软,接过了他手中的篮子。
他从怀里掏了几十文钱来,塞在小孩的手里。
“这些柿子我买了,路上吃。那帕子给你了,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你小心揣好,别给人抢了,回头拿去换钱也行,自己留着也行。”
因为祝英台总是没散钱用,现在他们身上都揣着点散钱,否则以他平时的做派,这种累赘的铜钱都是放在风雨雷电那里的,身上还真没有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