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傅歧,就连其他人被傅歧的说法弄的半信半疑,也跟着回头去看。
可那寺庙一片幽静祥和,寺旁郁郁葱葱,显然那些树都不是一日栽成的,哪里是一夜之间变出来的样子?
梁山伯等人都是原生原长的古人,对于鬼神之事都有些敬畏,祝英台却是看着西游记长大的,闻言哈哈笑了起来。
“我们既又不是去取经的和尚,又不是什么身负重任的命定之人,佛祖菩萨好生生下凡来给我们吃穿干嘛?”
祝英台看着那一包裹的东西,满脸感激。
“那就是个好心的和尚,要说是菩萨,也是活菩萨。等我们过了这阵子落魄的时候,重重答谢别人的好心就是,别什么都觉得是老天爷赐的,我们该谢的是人。”
“祝英台说的没错。”
马文才看过了那主持所写的条引,感慨道:“这位昙隐主持应该是那种隐居清修的高德大僧,一笔钟体写的出神入化,出家前恐怕还是位士族。”
傅歧扛着包袱原本想是沾沾“仙气”,马文才这么一说,他就觉得没意思起来,背着背着就觉得没劲。
他们遇见了贵人,这一路上竟真的像是有佛祖保佑一般,过的顺遂极了。
有了条陈在手,他们虽没有走官道,但也能顺利的找到投宿的地方,尤其是寺庙,也不知道那昙隐主持是什么来头,只要开了庙门的接引僧拿了那条陈进去的,没有一个不是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请入寺里,哪怕他们没一个是行脚僧,却能享受和僧人一样的待遇挂单。
祝英台曾听过一首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见寺庙数量之多,僧人之受重视。
浮山堰出事,受了这么大的灾,可这沿路的寺庙却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寺中来往的僧人都是面色红润仪态闲适。
他们也曾见过来求助的灾民,但大多都是在寺前结庐而居,没人敢擅闯或强求收留。有些寺里每天会熬一大锅粥出去,那些聚集在寺前的百姓就靠这一天一顿的粥活着,也不离远,天天在寺门外叩头或念经。
这一路下来,除了在野寺里那顿麦饭,竟没有哪一间寺庙的饮食再比那个差的了,最不济清粥小菜,大部分时候投宿,晚上入寺有一顿斋饭,早上离寺还能有一顿干粮。
“他们过的真充裕啊……”
有一次,那佛寺靠山,提供给他们的斋饭里竟全是山珍,就连马文才都不由得叹了一句。
山珍难寻,这时候山里是真有老虎和猛兽的,哪怕靠山也不是什么山珍都随便吃,可因为流民受灾后无法生存,就冒着巨大的危险在山中挖出山珍和这间寺庙换取住宿和食物,这寺里的山珍竟多到连挂单的行脚之人都可以任意食用的地步。
这自然是僧人的善心,可从另一个方面来想,能有这么多米粮收容流民,换来这么多的山珍,这寺庙里的存粮该有多少?
不过几十人的寺院,却能养活几百的流民,而且并无捉襟见肘之态,那这些寺院寻常时候想必更加宽裕。
这其中的深意,让梁山伯和马文才这样善谋之人不得不多想。
“我每一次踏入寺中,总觉得这便是‘人间净土’。”
梁山伯看着寺中来去从容的僧人们,突然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他们不必考虑任何俗世的问题,只要念经拜佛,便自得供奉,就和那些宝殿里的菩萨一般,享受着人间的香火……”
“可我一踏出寺门,听见外面那些流民的痛苦呻吟,看着他们绝望无助,再想到那些将幼子抛在寺前,生生分离却只是希望孩子能够活条性命的父母,就觉得这人间净土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
梁山伯抚着自己的心口,面露迷茫。
他再怎么天纵英才,也不过是个年轻人,见到这样的时局和态势,心中虽有触动,可更多的是疑惑。
而那个每每能为他答疑解惑的长者陈庆之,如今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一想到这里,梁山伯心中更是如坠重石。
其余几个少年何尝不是觉得如此,闻言都表情沉重。他们得到寺庙的庇护原本是高兴的,可寺内寺外这样大的差距反复捶打着他们的内心。
按道理来说,他们能得到寺庙的帮助,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们也一直觉得这是种幸运。
可每当他们被客气的接引进寺庙,而那些比他们还要凄惨的流民苦人却被无情地关在门外,面露出不甘、绝望和嫉妒的表情时,这些少年的内心着实难受,总觉得他们抢了什么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
毕竟他们有手有脚,能跑能跳,再不济一路抓鱼打猎,也都能活下来,只不过走的会慢些、辛苦些罢了。
可那些人却是面色青黑,饿到皮包骨头,又或者拖老携幼,真正需要施舍和周济之人。
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太过难受,到后来他们商议了一番后,情愿冒着风险进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县城,用疾风的两块金锭换了些铜钱布帛,再也没有借宿寺中,一路担惊受怕的沿着官道到了盱眙。
也不知是临川王抓不到他们死了心,还是有什么别的变化,这一路在官道竟然没有接到盘查,又有寺庙的条引在手,让他们轻轻松松进了盱眙城。
轻松的像是假的。
等他们一路打听,按照之前的计划找到了徐家在盱眙开设的“东海医馆”时,出来迎接他们的人,更是让马文才一行人惊喜的当场痛呼出声。
“子云先生!”
“先生!”
那站在厅堂里对他们微笑的,正是之前被临川王的人马抓去的陈庆之。
“……那是……”
看着陈庆之身后跟着步出的英武身影,祝英台眼睛瞪得滴流圆,不敢置信地指着那人,表情白痴,声音也结结巴巴。
“姚姚姚先生?”
第133章 曲折离奇
他们曾想过子云先生也许会被他的侍卫救走,也想过子云先生会有什么奇遇,却从没想过是面前这人救了他。
湘州水军将领王足的参军,会稽学馆的临时骑射先生姚华。
看见陈庆之无事,那些侍卫竟有大半还活着,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再一问徐之敬等人也被救上来了,就是丹参和黄芪受了伤,几个刀卫和雨雷电等人也多有受伤的,一时不能挪移,都在船上静养骨头,久违的笑容才重新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半夏呢?半夏有事吗?”
祝英台连声问。
“半夏没事,惊雷救了她,不过惊雷受了伤。”
陈庆之微微笑着,看了看身后的姚华。
“这是员猛将,硬是杀出一条路把我救了出来,又一路护着我来了盱眙。”
一行人里就数马文才表情最复杂,他将信将疑地看向姚华,在后者躲躲闪闪地眼神中问道:
“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没钱还你!”
姚华反射性回答。
“谁问你这个了!”马文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怎么跟子云先生他们碰上的,我记得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吧?”
“你说阿单啊,我找到了。”
姚华爽朗地笑着,“怎么碰上的,这说来话长……”
一群人心中愉快,徐家门人又热情,见他们要谈事,便把他们请到后院的小厅里,准备了点心和茶水让他们慢慢休息。
这件事说起来也挺……光怪陆离的。
话说姚华交了差后,便卸任了教习的职务,开始一路寻找阿单的下落。只是她人生地不熟,人没找到,钱花了不少,倒不是花钱雇人用掉了,而是看着一路的流民可怜,这个接济一点,那个接济一点,就没钱了。
等找到淮泗附近时,终于有了阿单的下落,原来浮山堰出事时他正在走水路,被一群水盗给俘了,浮山堰崩塌淮水暴涨,那一群水盗里许多倒霉的当场就淹死在了水里。
剩下的水贼操着仅剩的船只想要逃命,被阿单找到了机会,回复了自由身,还误打误撞收复了一群小弟。
只是那时候洪水淹没了一切,淮水里天天都有数不尽的浮尸沿水而下,他们起先还在岸边看能不能救一两个没死的人,后来发现根本救不过来,被淹死的人太多了,堆在岸上层层叠叠,都被泡的不成人形,只要看一两眼就会心理崩溃,阿单也就死了救人的心,收拢着一群水贼,想要先熬过这阵子再说。
他也想先给会稽郡的姚华送信,可那时候太乱,淮水淹没了下游的一切,不但道路断绝,连畜生都被淹死了,就凭这些水贼的三五条船也只能在水里来去活命,到处都是尸体和浮木、还有被淹没的房屋,一不留神就翻船,那段时间谁也不敢随便开船出去。
大水淹没了庄稼和土地,可高山上的走兽和天上的飞禽却没事,阿单带着人,仗着有船,寻了一处没被水淹没的山林,安营扎寨,每日做做陷阱带人打打飞禽走兽,硬生生就这么熬到水退了。
随着地方上越来越乱,阿单的本事也传了出去,有越来越多的水贼前来归附,都想着一旦官府不管百姓了,有这样的猛人领着,哪怕去抢粮仓也好,劫粮道也好,也不会让他们饿死。
恰巧姚华到了这里之后,第一个做的便是找船。
他身上钱不够,租不到正儿八经的船,也找不到路子,但他又确实需要船去沿岸寻找阿单,因为阿单最后是在河道里失踪的。
最后还是一个把他当肥羊反被教训的地头蛇告诉他,要找现在敢出活的船,就得去找那些蛰伏起来的水贼,现在只有他们有船。
姚华入伍几年都是在剿匪,知道这些三教九流是看谁的拳头大听谁的,她恰巧也没钱,索性一路拳头揍过去,将那些所谓的“帮派”一个个挑了,要逼得他们背后的“老大”出来,只要收服了这批水贼的头目,就不缺没有船用。
也是这些人倒霉,若是平时,这些人都在水面上纵横,姚华是个不会水的,随便两手把姚华淹都淹死了。偏偏这阵子浮山堰出事,各家都歇了“生意”,只能在岸上休息,竟被姚华一个个打上了门。
姚华那时候想的简单,他又不要人家老大的位置,只要肯给她条船,对方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又能结交他这么个武艺高强的帮手,自然知道怎么选。
恰巧姚华挑的这些帮派都是属于淮水下游的水贼团伙,这些人本来就本事不济,被姚华打怕了,听说她只是要船,恨不得立刻送走这煞星。
再一听姚华是要去上游找人的,那水贼的首领立刻想了个驱狼吞虎的办法,说自己的人手只熟悉淮水下游的情况,要在上游找人,姚华就得去把上游的水贼们都收服了才行,有熟悉上游情况的水盗给他找,必定能找到人。
那管着上游水域的老大之前在浮山堰崩的时候死了,新上任的老大是个厉害的,不但不准自己的人趁着天灾人祸的时候“发财”,遇见下游的水贼发财的时候还会出手阻拦。
他们歇了“生意”也大半是忌惮那新出来的黑面煞星,一心想要坐山观虎斗,当然是又热心给船,又热心给人,要把姚华送到那煞星那里去。
姚华知道他们想借刀杀人,不过他向来厌恶这些贼匪之流,要不是如今不在自己的地方,又急着要用船,也不必跟这些人啰嗦。
所以姚华答应了去“会一会”那位如今河道里的“扛把子”,也任由下游的老大下了战书,约了那条在河道某处比划比划,胜者决定以后河道里的话语权。
这么一来,原本单纯的找人就成了两个帮派势力之间的火拼,姚华思忖着两边都是地头蛇,要在火拼时将两个首领都一起收服了,让他们乖乖为己所用,帮她去寻找同伴的下落,就在约定之日跟着这些水贼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水贼有水贼隐匿行藏的本事,河道里许多不为人知的岸口、可以停泊渡船的芦苇丛和溶洞,都是他们的根据地。
到了“谈判”那一日,上下两岸的水贼,浩浩荡荡地往河道中段约定的地方汇集而去,谁知道到了一半发现有官船来回巡逻封锁河面,不许沿途船舶过往,两边都是一惊,以为是官府从哪个内贼那里知道了他们要火拼的消息,提早封锁了河面,不准他们见面。
只是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既然约了要决个“上下”出来,哪怕有官府阻拦也必须要给下面的人一个交代,否则这么灰溜溜回去,以后水路里就不要混了。
所以最后即便没有办法大张旗鼓,两边还是各派了几艘船,各显神通地偷偷摸摸穿过了封锁,往约定的河段而去。
救了陈庆之的事就真正是凑巧了。
姚华坐的船是水贼头目的船,这船原本也是正规军的艨艟,当年魏国和梁国打仗的时候,有不少将领乘船逃离,还有许多船只破损不能使用被抛弃在河道里,最后被人拖了回去。
这艨艟就是那时候被水贼们占了便宜得了手的,好好保养了七八年,不到必要关头绝不拿出来。
因为是梁国的形制,这船行在水面上时就如同官船,不会有人盘查,也很少会有“肥羊”看到这船回避。
而这样的艨艟,上游那“老大”也有一艘,形制比他的还大,还新,是当年水盗声势最大的时候俘虏的官船。
淮河两岸是两国的边境线,经常征战,今日这里是南朝,明天这里就变成了北朝,上游的艨艟当年抢的是南朝的船,可很快他所在的国境就被北朝占了,没有人追究这群水贼抢了官船的事,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开出来怕当奸细。
又过了多少年,风水轮流转,这片地又归南朝了,这官船也敢挂个似是而非的幡子在水面上“做生意”了。
正因为双方知根知底,都知道对方有多少大船,但又很少正面交手,只对对方的“杀手锏”略有耳闻,这一来一去产生了误会。
姚华这边的艨艟突破封锁到了双方约定的河段,却把俘虏了陈庆之的那艘船,当成了另一方要火拼势力的主力战船。
也是那些人倒霉,他们抓了陈庆之却不敢声张,毕竟是以“剿匪”的名义封锁的河道,那借船给临川王的水军将领也不敢太过招摇,战船都没有出动,只动了一些快船。
这些船两艘已经撞了商船,一艘留在原地收尾,一艘载了商船上伪装成船夫的内应先行离开,这艘艨艟连旗号都不敢打,一路顺水而下加快速度,要把陈庆之等人送到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