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廉知道马文才不愿接,神情越发恳切。
“这萧宝夤野心勃勃,所图非小,将魏、梁两国玩弄与鼓掌之间,更不惜用苍生百姓的命运做赌,无论是对魏国来说,还是梁国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胁。我马上就要投奔我那好友去魏国避难了,那是萧宝夤的地方,也不知还有没有回归故土的一日,只能将此物托付给公子……”
“子云先生在时,先生为何不把此物托付给子云先生?”
马文才还是没有伸手去接。
“陈庆之虽是御史,但只忠于陛下,而陛下庇护临川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怕此事最终不了了之,还牺牲了数条人命偷出来的这件东西。这东西一旦进了宫,到临川王手里实在太容易了。”
崔廉听外面有人喊他,眼神更加焦急:“我原本想要将此物托付给裴公,可见裴公手段如此毒辣,实在是让人担忧,如今唯有将此物托付给公子了。我也不是让公子一直留着此物……”
“若公子去了建康,请设法到乌衣巷的谢园,将此物交给谢园的主人谢举。他是我昔年的好友,和临川王有仇,而且一直在查萧宝夤之事,你只要跟门子报上‘清河崔廉’的名字,便能见到他。”
乌衣巷,谢举?
谢园的主人?
马文才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枚玉玦。
能和名动天下的“王谢”之家有所牵连,就算冒些危险也没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那位谢举谢令公,后来是朝中的尚书令,地位尊贵。既然他能站了那么久没倒,说明临川王也不能拿他如何。
见到马文才接过了的玉玦,崔廉才算松了口气,对马文才道了谢,便要转身离开。
看着去意已决的崔廉,马文才竟生出一种“风萧萧易水寒”之感,他有预感,自此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位崔太守了。
“崔公竟情愿去敌国,也不愿留在梁国了吗?”
情不自禁地,马文才脱口而出。
崔廉诧异地抬起头。
马文才话说出口后才觉得不妥,他原本不是这么莽撞的人。但也许是此情此景,也许是他郑重托付的态度,都让马文才失了态,将原本不该问出口的话问了出来。
“故国虽好,却已经容不下崔某了。”崔廉并没有怨怪之意,反倒露出了了然的神情,“而且在我看来,如今的梁国和魏国,并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马文才一怔。
“马文才,你可知道为何我选择保住百姓,而牺牲士族的田地家产?”
崔廉问他。
“难道不是因为人命关天……”
远处的裴家人似乎焦躁了起来,想要过来催促,却被裴家家主裴罗睺按下,远远地带着崔家人和裴家人在远处相等。
马文才所乘坐的青蓬马车,竟隐隐成了独立超然于众人之外的一处所在。
于是乎,一人在车里,一人在车下,看似应该是车下的人向车里的人求教,却怪异的反了过来,而无论车内的人还是车下的人似乎都不以为意,只关心着他们所说的话题。
“观我南方,自十六国以来,一百三十余年间历经刘宋、萧齐、萧梁三朝。仅刘宋有九帝,萧齐一朝不过二十三年,不算追认的两位,换了七帝,但无论世道如何动乱,士族不见减少,却日益增多,为何?”
崔廉感念马文才相护之恩,又内疚将他牵扯到此事之中,有意让他看清一些事情,故而时间紧迫,却耐下性子和他谈天。
“因为……”
饶是马文才自认博闻强识,一时却讷讷无语。
“人人都想当士族,两晋之时,士族虽身份超然,却依旧有品有序。订立品级的中正人人都能背出当地士族的谱牒、族门,虽然士族不需服役,不用承担赋税,可比起百姓来,数量毕竟太少。”
崔廉看着表情木然的马文才,温声道:“可如今每经历一次动乱,或以军功起家,或纳资拜官,或贿赂官府、假冒军功,或诈改户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新生士族也不知有多少,即便是最厉害的大中正和吏部官员,如今也背不全士族的《百家谱》,除非有意追寻旧谱,否则谁也不知道这些士族有几个是真的传承数代,有几个是旁支冒认,又有几个干脆就是窃官假号……”
“你觉得士族超然,是因为你身在士族,从小受阀阅之教化,享士族之特权,可士族的超然,不是白白来的。”
“一个士族免税,他的荫户门客皆受其庇护,原本该承受的赋税、劳役,该由谁来承担?无非是庶人罢了。对于百姓来说,一个士族的诞生,往往便是数十、甚至数百人的供养。一个士族的出现,便能按照律法圈地围田,侵占山泽,原本百姓还有田可种,有林木可用,如今却都成了士族的私产……”
崔廉遭受劫难后一直藏在民间,见过的不知比马文才这样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要多多少。
马文才渐渐明白过来他要向他说明的是什么,表情也从木然变为震惊。
“若是两晋之时,人口众多,供养这么多士族还算是勉强能以为济,可五胡乱华之后,人口凋敝,士族虽受大劫,但豪族大多东迁,这么多年来,士族人数只增不减。那么,如何以这么少的人口承担这么多士族的特权?又为何要去承担这么多士族的负担?假以时日,终将没人种田,没人服役,没人缴税,没人当兵,你看那么多青壮情愿去当僧人,当荫户,当奴隶,为何?”
崔廉冷笑。
“修浮山堰死了那么多人,浮山堰崩又死了那么多人,死的大多是军民,扬州和兖州人口好不容易蓄养起来,经此一事,又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可死了的士族有几个?倒百姓养不起士族的时候,你当如何?”
“北朝自元魏文帝改革之后,也开始了门阀品定之制。魏国原本以武勋立国,不以出身论成败英雄,只以功勋贡献定高下,可如今却也开始靠门第出身仕官为将,连郦兄这样能文能武的实干之人,都被罢官陷害流亡国外。你且看着,不出二十年,北朝必乱。”
在这一刻,崔廉有一种挥斥方遒的气势,似乎这个历经磨难之人一直并未被击倒的原因,正是因为他看到了将来的结果。
“而我国虽看似承平,积患却早已久之,只要一有动乱,便是不死不休。”
“这……竟是无解吗?”
马文才从未听过如此“杀气腾腾”的预言,直听的心惊肉跳。
“解?怎么解?”
崔廉笑得有些凉薄。
“就算能揪出萧宝夤,能扳倒临川王,至多不过再维持个十来年罢了。你自己便是士族,你们心而论,即便你知道将来必出大乱,让你散尽家财,还复与民,你做的到吗?”
马文才脸色明暗不定。
这……自然是做不到的。
“若士族自相残杀,互相吞噬,将数量减少到极少的地步,又或者抑制住新生士族的产生源头,再用各种手段剥夺掉大量士族的阀阅,也许还能再维持个几十年表面的‘太平’。”
崔廉叹了口气。
“如果是十几年前励精图治的陛下,也许还能做到,但现在嘛……”
他抬起头,看向马文才。
“所以我说,无论是南边,还是北边,都是一样的,迟早有一天都要发生大乱。而总有一天,等这天下人发现已经供养不起这么多的士族时,这世上便不会再有士族了。”
“你问我能不能解?”
崔廉笑得悲哀又绝望。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尽公卿骨,否则这死局,永不可解。”
第150章 报官无门
梁山伯几人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
也不知道裴家在哪里弄到的这么霸道的迷香,这一路颠簸成这样,居然没有一个醒过来的。
第一个醒来的傅歧连呼头痛,稍后醒来的祝英台和梁山伯也是如此,大概这药对身体还有不少伤害,半夏醒来时候还吐了。
但比起浑身是血满脸苍白的马文才起来,他们这点“痛苦”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马文才,到底发生什么了?”
傅歧扒开马文才衣服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这是兵刃伤,谁对你动手了?”
梁山伯倒是第一个注意到地方不对。
“我们这是在哪儿?不是在驿站里吗?”
“昨天驿站来了一群刺客,我们都被迷香迷倒了。”马文才不愿他们多担心,轻描淡写的说:“他们杀人放火时风雨他们几个把我救了出来,然后又赶去救你们,刺客人多势众,我受了点伤才逃出来。”
马文才为了做的逼真点,也让疾风砍了追电几刀,否则侍卫身上干干净净,主子身上却满身都是血,有点说不过去,所以现在每个人看来都很狼狈。
“怎么发生这么多事……”祝英台还有些迷迷糊糊,不明白怎么眼睛一睁世界就翻天覆地了。
“居然敢在驿站里行凶,简直是令人发指!”傅歧咬牙看着马文才身上的伤,“怎么能放过这些人,我们得去报官!”
“对,去报官!”
祝英台也跟着附和。
“驿站里一定还有不少人受了伤或是枉死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惊疑着问:“马文才,那些刺客是来刺杀谁的?又是迷香又是防火,难道是住我们隔壁的……”
马文才听了崔廉一番话,精神有些不太好,如今面对着这群同窗,竟也有些意兴阑珊,随意点了点头。
“恩,被袭击的是崔廉一行人。那时候我逃得急,又起了火,没看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过凶手人多势众,崔廉一家恐怕凶多吉少。”
祝英台因为郦道元的缘故对崔廉大有好感,听到出了这事,满脸震惊。可马文才那时都已经伤成这样了,还要带着他们几个累赘逃出生天,她也没神经病到问马文才为何不帮崔廉一把。
马文才与他们的意义,要比崔廉一家重要的多。
祝英台扪心自问,若在那种情况下,她也会选择保全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再救下同窗,而不是去逞什么英雄的保护崔廉。
“我们虽然是被迷烟迷了,但毕竟是好好的睡了,马兄独自经历了一场祸事,又身受重伤,我们还是别再问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才是。”
梁山伯见马文才无论是面色还是神情都不大好,心中有些不忍,拍了拍傅歧的肩膀劝他们不要再多说了。
“前面的路封了,引路的向导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既然去报官,我们还是原路返回最近的城镇,顺便给马兄治治伤。”
“是,马文才,你还是先歇着吧。我那辆车不怎么颠。”
祝英台指了指自己的车。
马文才自然也不跟他们客气,吩咐了风雨三人负责赶车,又让傅歧照看马匹和驴子后,便径直上了车去休息。
他也实在是撑不住了。
梁山伯扶着马文才上了车,目光不经意间从车辕上扫过,见车辕上几个硕大的脚印,眼神一敛,表情若有所思。
但他想了想崔廉入京后会有的遭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微微一叹,坐在了赶车的疾风身边。
“我也会赶车,若你实在疲了,就换我来赶,也好让马兄多休息会儿。”
他对疾风说着。
“一夜死里求生,我现在哪里睡得着,想想还在后怕,赶赶车,有点事做,反倒好受点。”
疾风对梁山伯一直印象不错,咧咧嘴笑了笑,似是心有余悸着:“梁公子,你是不知道,那时候主人就担心速度慢了救不下你们,连命都不要了……”
“疾风!”
车厢里突然传出马文才的轻喝。
“你太吵了。”
疾风猛然住了口,歉意地对梁山伯笑笑,不再多言,专心赶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