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放火,一般是为了毁尸灭迹,可既然你父亲已经死了,为何还要再烧掉档库?如果能进入建康内狱放火,可见已经手眼通天,这样的手段让一个人‘畏罪自杀’何其容易,何必费尽周章,火烧牢狱?”
马文才知道梁山伯和傅歧交好,只以为这件建康血案是傅歧所说,所以也没问消息的真假,只是不住摩挲着下巴猜测着。
“除非……”
他抬起头,看向梁山伯。
“除非,你父亲临死之前,藏起了什么东西。”
梁山伯一怔。
“烧了你家房子也好,烧了库房也好,甚至烧了内狱,都是担心那件东西会转到有心之人的手里。而这件东西,必然是关系重大,可以让你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拼死一搏而改变你一家命运的东西……”
马文才的眼中有着一抹可惜。
那东西应当非同小可,只是他还是不慎泄露了消息,所以即便机关算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梁山伯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原以为自己的父亲只是得罪了什么权贵之流,毕竟山阴令的位置,当年觊觎之人不知凡几……
“既然我父亲和祝英楼都知道此事和籍簿有关,那你父亲藏起的东西,当年泄露的消息,应当还是与士籍袭替有关。能被火烧掉的,不是书,便是纸……”
马文才像是没看到梁山伯难看的脸色,随口问道:
“你父亲当年,可交给你了什么书籍一类的东西?”
第167章 来者大善
梁山伯父亲死的时候,梁山伯尚且年幼, 他父亲死的如此之突然, 根本连句遗言都没有, 自然不可能交给梁山伯什么东西,而后他家离奇失火,母子二人险些被烧死在屋中随他父亲一起去了,更是片纸不存。
可马文才言之凿凿, 加之他的推断
梁山伯竭尽全力回想着当年父亲出事之前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年代已经太过久远, 即使他记忆力惊人, 也记不得什么,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
“我父亲没有特别给我留下什么东西。”梁山伯皱着眉头, “我家不是士族, 总共有的书目我都背得出来,绝没有什么士籍有关的册本”
说着说着, 梁山伯眼神突然一闪。
他家的书都是从大户人家里借来抄阅的, 有些士族虽答应借书给其父, 却嫌弃他寒门的出身, 从头到尾也不曾会面, 只是随他在书室里抄书,顶多有几个下人递送墨, 若是他的父亲在那时候发现了什么
当年肯借书的士族不多, 父亲都曾带他登门送过谢礼, 从这里入手, 何尝不是一条线索?
马文才原本也不是为了刺探什么,只不过是提醒他,梁山伯说没,可表情却若有所思,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没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接下里的时间里,两人似乎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起关于祝英台的话题,在这种氛围下,谁谈起祝英台和祝英楼,也确实是不识趣罢了。
马文才考虑到原本该一路同行的祝英台和梁山伯此时分开,善解人意的提出要派家人送梁山伯回山阴,然而梁山伯心中乱糟糟的,又有心独自游历回山阴,便谢绝了马文才的好意,甚至连马文才送出的程仪都不要,就在祝英台离开的第三天,也启程回返了。
马文才是太守独子,又太久未归,有心护送梁山伯回返,却心有余力不足,只能遗憾送行,只悄悄在梁山伯的行囊里放了一小块散碎金锭,数量不至于让梁山伯惶恐,却也足够他借此回返山阴。
***
半月后,祝家庄园。
“英台昨天做了些什么?”
正在对着镜子被伺候着描眉画目的祝夫人,看了眼身前跪着的婢女,语气冷淡。
半夏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如此,虽跪得腿部泛麻,表情却越发恭谨:“启禀主母,主人昨天起床后喝了一晚鸡丝粥,用了几个银霜卷,早膳完了就去院子里逛了一会儿,中午用了午膳后小睡了会儿,然后练了练字”
“半夏,休要敷衍!”
祝夫人语气突重,惊得那侍女画眉的手一顿,顿时在眉角重重带了一,使得祝夫人原本端丽的眉目显得凌厉起来。
那侍女吓得紧握炭重重跪下,整个人抖如筛糠。
同样抖如筛糠的还有半夏,不过半夏一心为主,硬着头皮继续替主子遮掩:“主母,主人确实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
“那这个是什么?”
祝夫人从桌角妆匣下抽出一封信,丢在半夏面前。
“你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若没有我和庄主的指示,你们以为能从庄子里送出一片纸去?!”
半夏看到昨天托马房小厮送出去的信居然出现在这里,脸色变得煞白。
“什么叫‘勿忘约定,速来救我’?祝家庄是龙潭虎穴不成?出去一趟,越发没有样子了。”
祝夫人倒没有发火的,只是她语气越平淡,半夏心中越是害怕。
“把信给英台拿回去,叫她不要想别的了。庄主说了不准她再去上学,英楼又去学馆替她报了病,那便谁也不能改了。再作妖,我就把她送到姑姑的别院去‘休养’,孤山冷清,想来也没有人能替她送信。”
半夏从小生长在庄子里,比后来的祝英台更了解主子们的脾性,对于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祝英台对马家公子存着希望,总觉得他随时会来“拯救”自己,便不肯死心罢了。
见主母一反之前睁一只眼闭只眼,显然是不耐烦,要把话摊明白了,半夏心中倒松了口气。
神仙打架,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小鬼。
“是,主母。”
半夏膝行上前,接过丢在面前的信,小心地塞在怀里。
祝夫人也没让她立刻起来,只是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再看了看跪在地上冷汗如雨的侍女,似是心情又突然好了起来:
“眉毛这么画也不错,人竟显得精神些”
那侍女如临大赦,脸上欣喜的表情才刚刚浮起,却听得祝夫人话音一转。
“只是伺候我这么久了,手还是这么不稳,还是得去练练。”她扬了扬下巴,“玉娘,掰掰她那只手的劲儿。”
“是。”
那叫“玉娘”的却是个体格高壮的妇人,闻声立刻将侍女一钳,那侍女一点哭叫声都不敢发出,只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就这么硬生生被玉娘子拖出去了。
半夏又惊又怕,身上的汗凉了又干,干了又凉,两条腿跪得犹如万根针扎,可祝夫人却像是把她忘了,描眉画目、更衣佩饰后,从她身边头也不回的穿过,似是要出去。
半夏心中暗暗叫苦,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希望有人来救她。
“主母,庄外三十里有客到!”
像是听到了半夏的祈祷,院中的知客童子脚步轻盈的入了院,跪在廊下报信。
“女客?”
屋内的管事娘子出来问话。
报到这里,大多是庄主或门生不好接待的贵客,比如说,官宦家眷,又或者其中有未嫁的女郎之流。
“是男客”
知客童子见管事娘子脸色不耐,没等对方再问,面色古怪地和盘托出:“来客们说是‘祝小郎’的同窗好友,特意来庄上探病的。”
“什么?!”
屋内一阵环佩之声,祝夫人的身影已经步入廊下。
知客童子见主人出来了,连忙跪下,不敢直视祝夫人的面容。
“你说来者找谁?”
祝夫人眉头紧皱,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升起。
“找庄中的‘祝小郎君’。”
知客童子头压得更低了。
祝英台去读书,对外对内都用的是去别院的名义。祝英台的姑姑嫁入了高门,陪嫁的别院一直都是祝英台在打理,祝英台的姑姑性子古怪,庄子里没有男仆,所以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是年前祝英楼匆匆出了一趟远门,去了许久才把祝英楼带回来,庄子里已经隐约有了些风声。
这知客童子负责送客迎客,知道的也比别人多些,所以那“客人”们派来的门人一说来意,他根本就不敢把话传给别人,而是亲自到主母院里来传消息。
祝夫人听到“祝小郎君”几个字就满面寒霜,竟有些赌气般冷喝:“什么祝小郎君,就说不在,让他们回去!”
“可是来的都是贵客”
知客童子脸皮子抖了抖,为难地说,又向身边的管事娘子递上名帖,“主母一望便知。”
祝夫人接过管事娘子递上的名帖,展开一看,眼神惊疑不定。
“山阴孔,上虞魏,吴郡顾,还有”祝夫人扫过名帖最上端的名字,眼神更加犹豫。
“吴兴马文才?”
吴兴马文才是谁?吴兴豪族不是沈氏吗?
知客童子都是熟背百家谱的,他不敢随意谢客,也正是因为名帖上所记的来客都来头不小。孔、魏皆是会稽高门大族,至于那吴郡的顾氏,更是连庄主都未曾结交,至于吴兴马文才,却只是次等士族而已。
可如今见主母的样子,倒是对吴兴马文才更加重视?
这边知客童子心里一阵打鼓,那边祝夫人权衡利弊之后已经有了决断,和颜悦色地对知客童子说:
“你做的很好。这消息不必到处传开,你懂吗?”
知客童子连忙点头。
祝夫人如今已经没有心思和知客童子多言,只让管事的带他下去看赏,自己却亲自开始忙碌起招待“贵客”的事宜。
来人太过特殊,他们要访的“主人”更是特殊,祝夫人只觉得头皮都一阵阵发紧,心里更是把祝英台和马文才骂了好几遍,可为了掩饰女儿的名声,她心中再怎么不悦,也只能咬着牙费力安排。
待她一回屋,只见满头满脸是汗的半夏依旧直挺挺跪在那里,面上更是厌恶:“还跪在那里做什么?没听到谁来了吗?”
半夏哪里敢应声。
“还不回去换上男装,跟知客人一起去迎接客人?庄子里除了你,谁还认识这些郎君们?”
祝夫人一声厉喝,半夏赶紧爬了起来,可一起身双腿便剧痛,又“噗通”一声重新跪倒在了原地。
“罢了,你们把她抬到英台院子里,路上替她活络开筋骨。叫英台”祝夫人顿了顿。
“罢了,我亲自去英台那里一趟,免得她又故意弄出什么枝节!”
半夏听到马家公子果真应约而来,心中又惊又喜,更喜的是那马文才果然狡猾,知道自己一人来可能吃上闭门羹,竟将会稽学馆甲舍里身份最高的几位士生也拉了过来,一起上门探病。
如此一来,主母和庄主不但不能闭门谢客,反而要好生招待,可一旦招待,主人“女扮男装”的事情在庄子里就瞒不住了。
“马公子到底想干什么?”
被抬起来的半夏按了按胸口的求救信,心中暗想。
“还有主人”
想起才修过眉,又被主母强迫着穿了耳洞的祝英台,半夏忧郁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