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随侍之人天天看这出“兄弟情深”,都已经看麻木了。
萧衍喜滋滋地停下手中的奏疏。
“叫人进来,让他们带几句话给阿宏。”
“这……”
本该出去宣旨的宦官犹豫了下,没出门。
“怎么?”
萧衍奇道:“可是药材有什么问题?”
“倒不是药。”
那宦官犹豫了后还是照实说了:“送药材来的是永兴公主。说是担心陛下的腰,亲自进宫来探望的。”
听到是大女儿来了,萧衍笑容一僵,半天没说话。
见萧衍面无表情,内殿里气氛也紧张起来。
马文才看了门口几次,见没有人来,廊外不远处倒是等候着永兴公主和送药材的两个侍女,心中“咯噔”一声。
他只是个秘书郎,没有调动侍卫的权利,只能提醒宫中的宿卫,再去找人转告二皇子,做好预防行刺的准备。
这下子,他只能寄希望于天子不愿见女儿了。
萧衍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开口:“她,求见几次了?”
那宦官伺候萧衍这么多年,一看就懂了,立刻躬身道:“每日都会求见几回,连同今日,已经求见了十二次了。我看公主一片孝心,还知道去临川王府求王爷帮忙,连临川王都动了恻隐之心,陛下还是见一见吧……”
“就是在民间,父女也没有隔夜的仇啊!”
马文才的目光已经开始在屋中寻找可以格挡的东西了,进出宫廷不能带武器,萧衍处理公务的殿中只有些文房物品。
“既然如此,便宣……”
“父皇!”
就在他下旨要宣女儿入殿觐见时,二皇子萧综匆匆赶到。
他看了随侍在皇帝身边的马文才一眼,开口道:“阿姊毕竟是犯了错,父皇这么快就原谅了他,会寒了驸马和殷府的心。”
萧衍之前犹豫也是为了这个,听到儿子也这么说,又有些踌躇。
“但是阿姊确实担心父皇,父皇也放不下阿姊,我觉得,父皇见一见可以,但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见,不如就在后面的斋室悄悄见一面如何?那里是父皇沐浴斋戒的地方,没那么多人伺候,也不至于人多口杂。”
萧综指了指后面。
听到儿子的话,萧衍眉间一点忧愁终于散去,哈哈大笑了起来。
“还是老二你体贴!就按你说的办吧!”
“让永兴公主和阿宏府上的人去后面的斋室,记着,悄悄绕过来,别让太多人看见!”
吩咐完宦官,他起了身,竟是迫不及待要去后面的斋室,内心对女儿的牵挂,可见一斑。
待站起身时,他看见了候在一旁的马文才,对他招了招手。
“佛念,你也来。之前永兴心中不忿得罪了你,趁着这个机会,我让她向你赔礼道歉。她只是性子直率但心地不坏,你不要怪她。”
心地不坏?
马文才心中嘲讽一句,却只能躬身称“不敢”。
跟上萧衍时,二皇子的目光朝马文才的方向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交汇时二皇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马文才心中的疑惑却不减反增。
这里是外殿,即使有刺客行刺,至少还有“秦王绕柱走”的空间,可斋室是冥思之处,地方小又隔音,真要发生点什么,连搭救都来不及。
二皇子将陛下引到了斋室去,难道不是为了防卫永兴公主带来的可疑之人,而是要和她合伙谋害陛下吗?
想到这里,马文才心中忐忑不定,路过脚边的书案时,更是悄悄在袖中藏了一块石砚。
萧衍每天都要在斋室中静思一段时间,所以斋室很是干净,又因为萧衍静思时往往身着在家居士所传的僧衣,屋中竖着一块颇大的屏风,用以更衣。
马文才跟着萧衍入了斋室,见着那块屏风,余光在上面扫过,还未仔细观察,萧衍便一指斋室中的一块蒲团:
“佛念,你坐那儿吧。”
他自己当先在屋子正中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萧综领着永兴公主和碰药的侍从到了。
见到女儿进来,萧衍下意识想站起身迎接,但硬生生忍住了,闭上眼好似在蒲团上打坐,并没有看她。
“父皇!”
永兴公主一看到父亲就跪伏与地哭了起来,“父皇,听说你腰疾犯了,呜呜呜都是女儿不孝,将你气病了!”
她已经三十岁了,可哭起来依旧像是个孩子,让人心疼。萧衍本来想凉她一会儿,听到她哭了立刻睁开了眼睛,心疼道:
“我腰疼是这阵子国事太忙,怎么能怪你!”
永兴依旧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痛述自己怎么担心他的身体、数次入宫却都被阻的心情,直哭的萧衍肝肠寸断,在蒲团上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要亲自去扶自己的女儿。
他刚到了永兴公主的身前,就见永兴公主快如闪电地直起身,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大叫了声:
“父亲,我可算见到你了!”
这一声刚落,她身后原本捧着药材的侍女突然就丢了手中的药盒,从盒底暗格中抽出一把匕首,齐齐向着萧衍的颈项刺去!
萧衍听到药盒落地之声就知道不好,想要后退手腕却被身前的女儿死死拉住,眼见着那两个高大的女人揉身而至,脸上已经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说时迟那时候快,斋室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原本巨大的屏风砰然倒地,从后面跳出来好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
萧衍已经完全懵了,眼前是临川王府带来的侍卫要行刺,后面是虎视眈眈不知敌我身份的侍卫,刹那间,他只能大喊了一声:
“综儿,佛念,救我!”
第326章 何故如此
马文才的消息传到萧综那里时候, 萧综犹豫了很久。
他知道马文才的顾虑没有问题, 因为比起马文才,他更清楚自家这个阿姊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皇后生了三个女儿,只有这个大姐最悖逆、性格也最古怪,二姐性格软弱可惜,父皇甚至担心她受委屈为她换了个驸马,大姐则是性格太过“刚强”,让父皇不得不为她寻个性格和顺的过日子。
若说这样的大姐会因为自己醒悟了错误而进宫道歉,他一个字都不信。
至于她能借了临川王府的车进宫,他也不觉得意外。他和王叔私下里有所交集,知道这位大姐胆大包天到骚扰过王叔。
王叔是什么身份, 府里美人如云,又全靠父皇的信任才有这样的权势,哪里敢和大姐掺和到一起, 在大姐几次骚扰之后,王叔对她避之不及, 有她在的地方绝对没他,平时有什么场合可能碰面的也绝对不去。
像今天这种事, 大约是阿姊亲自上门找王叔借车,王叔对她避之不及,只想快点打发走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至于“成人之美”之类的事情, 以王叔那脑子, 必是想不到的。
阿姊性格偏激,那日被父皇当着那么多人面硬生生打了一顿,后来还没安排人送她回公主府,听说她是头发凌乱浑身带伤硬生生自己走出台城的。
她那么暴虐的一个人,说不得……
萧综在偏殿里想了很久,权衡利弊、考虑得失;
他固然在等一场大仗,也在等自己能够独立的机会,但现在这个机会是不是自己要的时机,他也不能肯定。
但是羽林郎既然已经来示警,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父皇的寝殿里也有和他相熟的禁卫,他只是约莫提点了一点,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办。
将他们藏在斋房里,也是因为那里人少清净,即使他有什么想法,也有可斡旋的空间和时间。
这些侍卫,关键时刻可以做人证,也能当他的帮手。
若父皇在斋房里出了事,这些侍卫为了“活命”,也必定会全力帮着他将行刺这件事摘出去。
至多不过是救援不力罢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会将马文才也带了进去;
更没想到,自己会心软。
“综儿,佛念,救我!”
萧衍手臂被女儿拉扯的死死的,根本没有办法往后退,马文才见势不妙早已经掏出了砚台掷向永兴公主的脑袋。
马文才学过武,臂力大于常人,永兴公主头上遭受重击只觉得眼前一花,额头剧痛,“啊”了一声反射性松开了手。
就这一松手的功夫,萧衍终于往窜了几步,那一声“综儿,救我”,让萧综心头颤了一下,在他审时度势之前,自己的身体已经向父皇扑了过去。
等两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时,萧综已经用后背护住了自己年迈的父亲,替他挡下了两刀。
等那两个刺客拔出刀还要再刺时,那几个侍卫已经将他们按倒在了地上,为了防止他们身上还带着其他的凶器,更是将那两个刺客的衣衫扒了个干净,露出健硕的胸膛来。
原来真是两个男人。
遭遇这样的变故,萧衍从地上爬起来时却没有关心刺客如何,而是直接抱住了儿子,连声追问:
“伤了哪儿,伤的重不重?太医,快去宣太医!”
这样大的动静,外面伺候的宦官和侍卫终于觉得不对了,所有人一拥而入,不大的斋房里顿时被塞的满满当当。
永兴公主见事情败露、父亲又没死,便知道在劫难逃,她是个偏激的性子,当即就要去撞墙,只是站起身时额间那震荡感还未消失,摇摇晃晃还没走两步,就被马文才抓住按在了原地。
这边萧衍要宣太医,却见萧综扭动了几下,竟自己站起来了,从背后和前胸各处拿出好几本钉成册的书籍。
后背的那两本书已经被刺的破了两个大洞,但因为有这两本书阻拦,萧综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只是受了些惊吓。
他尚未从自己“愚蠢”的行为里缓过神来,萧衍见到儿子早有准备却心中一动,看向那几个侍卫:
“你们是早知道有人要行刺?”
几个侍卫已经绑好了那两个刺客,为了防止他们咬舌自尽在他们口中塞了东西,听见皇帝询问,连忙回答:
“是,马郎君之前见公主带来的侍卫身材高大不似女人,提前向殿下示了警。殿下命标下等人在斋房屏风后等候,若有异动便出来护驾……”
只是他们躲在屏风后,本来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也没想到公主说发难就发难,上一刻还在向父亲诉说心意,下一刻居然就让人动手了。
他们出来时其实已经慢了不少,心里已经有了要救驾不力的预感,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二皇子殿下居然以身相护,给他们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萧衍这才知道儿子让他来斋房是有用意的,马文才又为什么好生生带了块砚台进斋房。
儿子没事,刺客又已被制服,可是不管他怎么不愿意承认,向他行刺的是他最心爱的女儿,而且还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怎么也掺和了进去。
萧衍颤巍巍地在萧综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屏退了所有的侍卫和官宦,再面对永兴公主时,像是老了好几岁。
“阿姚,父皇待你不薄,就算我前些时候打了你一顿,也是为了能在驸马将在这件事宣扬出去之前堵住他的口,以免坏了你的名声。你这么聪明,难道理解不了我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