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贺寿之人,不乏家臣家眷,妇人们上前瞧过,自然是赞不绝口。
“这是哪家的手艺,天爷呀这衣衫可不就如本子里头的□□一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呀,想来也只有咱们老夫人能穿得了。”说话的是张谦家的内眷。
只她一言,众人皆笑开了,又有人和道,“我瞧着手艺,便也只有寻雁堂的掌柜有这个本事了。”
“哦?寻雁堂?”
“那绣坊不接急单,每月又只月处那几日定量接几单,想来表小姐颇费了工夫的。”
那头东珠摆了摆手接过了话头,“只要姨母欢喜,东珠皆做得的。”
秦氏朝东珠颔首,眉眼皆是笑意,“姨母自然欢喜,再欢喜也没有的了。”
众人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亦引了在另一旁的李云辞与李宥的注意,遂上前全当是瞧了稀奇。
只一眼,李云辞却陡然愕住。
两月来再掀不起波澜的一颗心骤然狂跳了起来。
旁人或许不识,只当初在陈氏家中那样久,看着贺瑶清在他床榻边绣了那样久的帕子,如何认不得上头的针法。
一时间面上哪里还瞧得面沉如水,只眉头紧蹙,垂在身侧的手亦缓缓握紧成全,骨节发白,身形亦是摇摇欲坠险些站不稳。
秦氏当即瞧出了异样,只问李云辞可是有恙。
李云辞回过神,摆了摆手,只道无碍。
遂退至一旁,心下是百转千回。
会是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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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向来是早眠的,这番欢闹过后,乏意袭来,故而待戌时末时,便由赵嬷嬷搀扶着先回东院歇息了。
待秦氏走了,众人又嬉闹了一阵,这才一一拜别。
李云辞吩咐李宥、张谦替他迎来送往,自己转身入了内院。
夜渐深,东珠亦起了睡意,随即往东院去了。
才下了回廊,行至甬道尽头,不想被人一把拽住了手腕至跟前。
东珠当即大骇,正要大喊阿大。
却听到那黑影赫然开了口。
“鬼叫什么,是我。”
廊下虽点了灯,只如今背着光,东珠只瞧见一个黑影,待听到了声音,才长舒一口气,只因着贺瑶清的事体,东珠已许久不曾与他说话了,如今亦是没好气得甩开手,满脸的不悦。
“阿兄有话说便是了,动手作甚。”
闻言,李云辞心下也不恼,他知晓东珠因为贺瑶清心下不愉,面上讪讪道,“我才刚在前头听你说,那件寿礼是出自寻雁堂?”
东珠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是又如何。”
“寻雁堂在何处?”
望着李云辞那面露焦急之态,东珠心下微动,“就在城中街尾,可是有何不妥?”
“内里绣娘你皆见过不曾?可有相熟之人?”
李云辞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她去买衣衫,见人家绣娘作甚,只道不曾。
李云辞也不与她多言,转身唤了乾方,从后院出了门。
阿二自那日后便告了假,李云辞后头才知晓原是阿九有了身孕,头三月最是要紧,李云辞心下一时怅然,当即应了阿二,又吩咐人送去了好些补品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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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辞、乾方二人策马出了后巷,随即上了主干道,一路往街尾去。
如今时辰渐晚,街上不过零星几个人在闲逛着。
待至那寻雁堂门口,便见店门早早阖上了。
李云辞翻身下马,正要抬手拍门之际,心下却陡生那近乡情怯之感,复缓缓收回了手,又向后退了三两步,仰面瞧着那二楼嚯开的窗户缝儿,那里已然不曾有烛火,想来人已睡了。
李云辞低喃,“罢了,明日再来。”
继而又上了马,策马往梁王府去了,只留下在风中凌乱的乾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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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贺瑶清早早起了身净面,坐于铜钱前贴好易容的面皮,如今俞嬷嬷不在,故而只绾了一个简单发髻,发上簪一只和田玉兰簪便作罢了。
寻雁堂内不曾有伙计,皆是女子,只女使也不是近身伺候贺瑶清的,只负责店内的洒扫。
贺瑶清下楼时,翠儿已在擦着柜台,只等着她来开门。
见着贺瑶清,翠儿忙粲然一笑,“掌柜的,早啊。”
贺瑶清盈盈一笑,吩咐开门罢,继而去了内间饮茶。
翠儿应了声,放下抹布行至门前,撤了门闩,不想刚一开门便见门口站着一男子,身量高大,教人一时不及应,只慌忙惊叫了一声。
内里贺瑶清听到动静,随即掀开幕帘出来,口中问询道,“怎的了翠儿,是谁人来——”
不想行至外间,话还不曾说完,便见着了立身于门口那人,身穿深色襕袍,英姿勃发清风霁月,不是李云辞,还能是谁人。
那头翠儿听着声音回转过身来,“掌柜,原是来了客人,只不曾想到今儿不是月初,这样早便有人来,故而失礼了。”
说罢,退开身子,让外头的李云辞跨步入内。
贺瑶清面上正是怔楞之际,见着李云辞朝她望过来更是心慌得不行,只慌乱过后,便想来她如今的模样,李云辞合该是认不出才是,这般想着,心下才稍安。
却不过一瞬,心内便升起隐隐的腻烦厌恶之感,面上却还是挂了不达眼底的笑意,上前盈盈一拜。
“这位郎君,可是来买绣品?”
“只这样不巧,我们店内的绣品皆需月初才定才行呢,不若下月再来?”
这话让身旁的翠儿都一时有些诧异,她们店铺绣样抢手,只待客皆是有礼之至,从不轻易得罪人,可如今这言语中的驱赶之意俨然呼之欲出,当真教人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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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李云辞,在见着贺瑶清的第一眼,饶她眼下易了容貌,还变了声线,却不过是一个对视,已将她认了出来。
他如今
一时心内犹如被掷入千斤巨石,惊涛骇浪翻滚,那两月来的浑噩好似在这一刻皆有了归处。
眸中热意渐起,唇瓣亦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只想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先头皆是他的不是,他不知她的艰难,不知她的委屈与举步维艰。
可人就在眼前,李云辞又陡生愧怍之感。
她远比他想象中过得更好,她开了铺子,自养了人,做下了这样一番家业。
想起那个包袱中不曾少的银票,只当她是身无分文却能做至今日的境地,当中不易,又有谁人能说得清。
瞧着她莲步纤纤上前至他跟前,只装作认不得他一般菱唇轻启要将他轰走。
李云辞倏地气馁,只让他走,是断然不能。
遂全当方才之言皆不曾听见,径直入了内,“我来定下个月的绣品,银钱上头皆是好说。”说罢,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只饶是面上如何镇定,话出口仍旧有些几不可闻得轻颤。
贺瑶清见状,心下只叹从前竟不知这李云辞是这般厚颜无耻之尤,是她方才的话说得不够清楚么?
复挂了笑意,眼眸低垂,“原也不是为着钱多钱少的事体,只店中的规矩就是这般,若人人皆如郎君这样,这月便花钱将下月的绣品定了,于旁人来说,可是不公?那是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郎君若是喜欢咱们寻雁堂的物件,下月初差人来买便是。”
贺瑶清低垂着头,从始至终,李云辞只瞧得见她长长的眼睫随着声调一下一下如蝴蝶展了翅一般扑闪着。从前在府中时,她与他说话时便是这样,垂眸轻声低语,饶她现下转了声线,可语调听来便犹如从前那般轻啭低侬得好听,似林间甘泉叮咚悦耳,一声一声化作潺潺流水汇入心尖,抚平他眼下不为人言的凄入肝脾之感。
那头翠儿不知在何时入了内间端了一碗酸梅汤出来,置于李云辞跟前,“这位郎君快用些咱们店内的酸梅汤罢,最是解暑镇渴,原是我们掌柜亲手做下的呢。”
那李云辞听罢,“你竟还会做这个?”
贺瑶清闻言,抬眸瞧了一眼翠儿,复朝李云辞道,“原也不是什么金贵的物什,雍州富饶,至夏日便有杨梅,加冰糖煮熟了再用冰镇上即可。”
那翠儿复道,“我家掌柜还将内里的壳都剔了,只余丝丝果肉。”
李云辞当即仰面一饮而尽。
原他是不喜甜腻的吃食,如今用这酸梅汤,却觉酸甜可口,于夏日中饮了最好不过。
一碗尽,只觉意犹未尽。
却再不好意思开口讨要,只那翠儿却好似瞧透了李云辞心下所想,转身入屋又拿了一碗出来。
贺瑶清原也不是小器之人,只如今瞧李云辞,饶他面皮再生得好,却只觉碍眼非常,当即朝翠儿轻斥,“这东西这样冰,连着喝怕是要闹肚子的。”
李云辞如何不知晓贺瑶清眼下不欲与他多言,原他先头做下的混账事他皆是认得,也不曾肖想过既寻着了她便能让她与他摒弃前嫌。
“掌柜如何称呼。”
贺瑶清耐心渐殆,暗自翻了个白眼,语调却仍旧是轻软,“郎君只唤我掌柜便可。”
“昨日我母亲做寿,有幸得了贵店一件衣衫,心生欢喜,故而今日不曾多方了解贵店的规矩冒昧前来,还请掌柜赎罪。”
“郎君哪里的话。”贺瑶清委蛇道。
“不知店内,除了每月月初能定下的绣品之外,可有旁的物什,不拘什么都可。”
“店内还有几块帕子,是闲暇时绣娘们练手做下的,另还有几块绣样。”
李云辞闻言,只道要瞧一瞧。
翠儿转头便去拿了,毕恭毕敬置于李云辞跟前。
不过一眼,李云辞便说皆要买下。
贺瑶清也不跟他客气,白赚银子的事情何乐不为?
当即吩咐翠儿带李云辞去结账。
而后兀自起身,再不想与他周旋,转身掀了幕帘入内间去了,凭翠儿去招呼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