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唯不知道现下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只是觉得心中闷得厉害,就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那处,竟让她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她的手撑在胸口上,微微垂下的眼睫也跟着轻轻打起颤来,红唇蠕动着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秋欢不知她是怎么了,眼瞧着她这般只当她身子不舒坦便忙开口问道:“夫人,您怎么了?可是哪儿觉得不舒服?”
她这话刚落——
还不等沈唯回答,外头便有人恭声禀道:“夫人,老夫人请您现在过去。”
沈唯耳听着这道声音便抬了头,她的目光落在那块锦缎布帘上那只微微仰着脖颈的仙鹤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才应了一声。她收回了撑在胸口的那只手上, 却是又过了一会, 她才半哑着嗓音与秋欢说道:“走。”
秋欢耳听着这话,一时却未曾出声,她的目光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沈唯。
她心下总觉得夫人今儿个瞧着有些不对劲,应该是从她先前说了外头的那些传闻后变成这样的, 只是眼见人已起了身,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扶着沈唯的胳膊往外走去。
元月的风还是有些凉,打在人的身上虽然不如峭寒冬日那般跟刀子似得,可难免还是让人有些不舒坦。
只是沈唯因着心中藏着事,这一路走去也不曾说话。
…
等走到大乘斋的时候,已是两刻钟时候的事了。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默不作声得洒扫着,眼瞧着沈唯过来便朝人打了个礼,话却不曾多说半句,而侯在帘外的以南也不如往日那样爱笑,她的身形较起前几日纤弱了不少,就连脸色也有些泛着苍白,只是在瞧见沈唯的时候,她还是如常迎了过来,待给人请完安后,她便开口与人说道:“您来了。”
沈唯眼瞧着以南这幅模样却是又叹了口气,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是提步往里头走去。
以南陪着她一道往里头走去,等跨进门槛,她眼瞧着沈唯如常的神色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大夫人,这几日老夫人的心情不好,您…”
其实老夫人这几日岂止是心情不好?她仿佛就跟变了个人似得,往日每日充斥着笑声的大乘斋如今死寂得可怕,生怕行差踏错什么再惹老夫人生气。
以南想到这便又想起先前过来的管事,还有老夫人无故发得火,她想了想便又同人说道了一句:“先前回事处的管事来了一趟,老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好似是因为燕窝的事。”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您…要小心。”
沈唯耳听着这话却也未曾说话,她只是看着那道平静的布帘,而后才朝人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多谢”。
余后——
她也未再说道什么,只是继续提步往里头走去。
因着前几日谢老夫人身体抱恙,请安的事也就被搁置在一侧了,可今日的大乘斋却坐了不少人,除了已经去上朝的陆起淮还有因事出去的陆步侯之外,陆家的几位主子竟然都坐在里头。
只不过屋子里静悄悄得却是连个说话的声也没有,只是在沈唯进去的时候,原先坐着的几人便朝她这处看来,他们脸上神色各异,无一例外得却是都添着几分担忧。
沈唯眼瞧着如此也未曾说话,她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脚下的步子却未曾停留,待离谢老夫人还有几步距离的样子便如常给人行了礼问了安。
谢老夫人这几日虽然身子渐渐好了,可她的脸色却还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尤其是因为眉眼之间掺着几许漠然和不平,看起来却是要比以前还渗人几分。这会她的手中握着茶盏,身子是半靠在引枕上头,眼看着沈唯朝她请安也未曾让她起来,只是在饮完一口茶后才无情无绪得开了口:“跪下。”
这话一落——
屋中原先坐着的一众人却都朝谢老夫人看去,虽然知道老夫人这几日心情不好,行事也颇为怪异,可沈唯身为当家主母,如今屋子里还有一众丫鬟,这般让她跪下…来日传得出去,她还怎么服众?
李氏坐在最末,眼瞧着如此便起身恭声与人说道:“老夫人,大夫人她不曾犯错,何况如今屋子里这么多人,您…”
她这话还未说全,谢老夫人却已重重拍了下桌子,她冷着一张脸朝李氏看去,口中是冷声一句:“这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等前话一落,她是又朝底下看去一眼,眼瞧着众人面上的担忧,她是又气又笑得说了一句:“好啊,好啊,看来现在我说话是不管用了?”
谢老夫人原本身子就还未曾好全,如今又发了这样大的怒气,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不稳,她一面拍着桌子,一面是看着她们怒气冲冲得说道:“还是你们的眼中已经没我这个老太婆了?”
众人耳听着这话唯恐她又气坏了身子,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这会也只能低下了头道一声“母亲息怒”、“老夫人息怒”的话。
就在这一众声音中,沈唯终于还是跪了下去。
谢老夫人眼瞧着沈唯跪下,气息倒是平和了不少,她的手仍旧撑在茶几上头,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落在沈唯的身上,口中是跟着一句:“早间我让人去取燕窝,你为何不给?”
沈唯耳听着这话便回道:“家中燕窝的份例都是有定量的,母亲是知道的,您这个月的份例已经没了,因此回事处才未曾及时给您取过来…”等前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不过先前儿媳已经同回事处的管事说了,让他们从先儿媳的份例中扣下了,过会便会有人给母亲送过来。”
这家中的规矩是早些时候谢老夫人亲自定下的,无论是谁都得按着上头的规矩执行。
若是你吃用得超了份例,要么就自己掏钱,要么就从下个月的份例扣…这么多年,无论是谢老夫人管家还是沈唯当家,都是按照上头的规矩来执行的。
家中人从来不曾对此有过异议,可谢老夫人此时听着这话却顿时沉下了脸色。
她把手中那一盏还未曾饮用完的茶盏朝人砸去,茶盏正好落在沈唯的身前,纵然地上有一层毛毡垫着却还是落了个四分五裂,而里头的茶水也跟着一道溅了出来,那茶水有些溅到沈唯的身上,有些溅到她的鞋子上,好在茶水应该呈上来有一阵功夫了,倒只是温热。
众人都被这一番动作怔住了,一时都未曾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便有丫鬟想去收拾残局,只是还不等她们有所动作,谢老夫人却已怒气冲天得发了话:“步巍才去了多久,你就开始如此作践我了?是不是如今你看我如今不中用了,就想爬到我的头上作践我了?”
“不过就是几盏燕窝,我们荣国公府家大业大,什么时候我要吃用还得经过你的同意?你,你可真是好样的!”
谢老夫人越说越气,就连身子也因为气得而止不住打起颤来,她就这样撑着扶手,目光落在沈唯的身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走!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媳,我们陆家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当家夫人,你现在就给我离开陆家!”
她这话一落,屋中一众人却都未曾反应过来。
谢老夫人这几日的确行事颇为怪异,对底下一众人也多有苛责,可今日她这番话…却是让大夫人离开陆家?这话可不能胡说啊。
韦桑柔先回过神来,她跪在沈唯的身边,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大嫂所行皆是按着家中的规矩,并未有半点不妥之处,您怎能说这样的话?”她心下也有些责怪老夫人,她和三爷是两日前才回来的,虽然知晓母亲这几日的怪异却也未曾多想。
哪里想到…
这才过去一个年,母亲就变成这样了?
平时那些事也就罢了,可今日母亲实在是太过分了,她,她怎么能让大嫂离开陆家?
余后,李氏也牵着陆觅知的手一道跪了下去,而陆起望和陆觅仙也跟着一道跪在了韦桑柔的身侧,几个孩子其实早已经吓傻了,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祖母,这会也只是见着几个长辈跪下求情,跟着一道哭嚷了起来。
屋子里充斥着求情声和哭泣声,谢老夫人看着他们这幅模样却是越发生气,她冷着嗓音朝底下说道:“好啊好啊,你们都想气死我是不是?魏嬷嬷,你还不去拿笔墨纸砚?”
她这话一落——
底下的求情声和哭嚷声却是越发响亮了,魏嬷嬷的脸上也有几分踌躇。
谢老夫人眼瞧着这般,脸色更是沉了几分。她重重拍了下茶几,口中是一句:“你不去我亲自去!”她这般说了,魏嬷嬷自是不敢不从,她忙屈膝应了“是”,而后是从里间取来了笔墨纸砚,放在了谢老夫人身侧的茶几上。
谢老夫人眼瞧着面前的笔墨纸砚,却是什么也不再说,她只是写完一张文书后便扔到了沈唯的面前,口中是跟着一句:“拿着这份文书,离开陆家,以后你不是我们陆家的人!”她这话说完眼看着众人还在求情,却是紧跟着冷声一句:“要是谁再敢求情,就和她一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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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那张纸轻飘飘得落在沈唯的脚边, 而最上头书写的“休妻”两个大字却尤为明显, 底下一排小字大多是指不敬亲长、无所出一类的话…而屋子里原先萦绕着的求情声却在谢老夫人先前那句话后而戛然而止。
无论是屋中的婆子、丫鬟也好,还是韦桑柔等人,他们皆怔怔得抬着脸看着谢老夫人。
外间的日头很好,透过木头窗棂打进屋中, 他们甚至可以看到飘荡在半空中的一些细小灰尘,而透过这些细小的灰尘, 他们可以看见坐在罗汉床的谢老夫人, 明明是如往日一样熟悉的面容,可他们竟陡然生出一种陌生感。
到底是什么缘故,竟能让一个人变得如此彻底?难不成老夫人她,真得疯了不成?
屋子里静悄悄得无人说话,唯有几个小儿的哭泣声仍旧未曾停止,他们到底还年幼,不知道“休妻”究竟代表着什么,唯一可以知道的也只有他们的祖母如今很生气,也很陌生。可他们哭得实在太久了,如今声音已渐渐低哑下来,到得后头也只是变成了细弱的抽泣声, 伴随着一声又一声哭嗝在这屋子里环绕着。
韦桑柔在那一瞬间的怔忡之后便回过神来, 她看着谢老夫人还想开口说话,只是还未等她开口,沈唯却已先握住了她的手。
韦桑柔不解沈唯的意思便拧头朝她看去,眼瞧着沈唯对她摇了摇头, 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而后就在她的注视下,沈唯率先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沈唯半低着头捡起了脚边那一张休妻的文书,眼看着上头所书的内容,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把把那一纸文书轻轻卷起来握于手中。
她做这番动作的时候,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们面上神色各异,可担忧和不忍却是一致的。
等到沈唯把文书卷于手中后,她是微微抬了眼帘朝座上的谢老夫人看去。
谢老夫人仍旧半侧着身子坐着,她略微显得有些苍老的手紧紧撑在那扶手上头,脸上仍旧是先前那副怒气未平的模样,唯有眼中那无人窥见的地方好似闪烁着几许泪花。
沈唯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深深朝人行了一道大拜礼。她的额头枕在地上铺着的毛毡上头,那底下的寒气纵然隔着一层毛毡却还是凉得厉害,可她却觉得浑身暖意,却是感动的。
她谢老夫人这一番好意,也谢她如此倾心相待,其实她…本不必如此,说到底,她与她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
纵然日后外间骂声如雷,私嘲不断,也无关谢老夫人和陆家什么事,可这位好心的老太太,生怕她日后在外间难以行走,便耗尽心思做了这么一场好戏赶她离去。
日后就算旁人提起,他们也只会可怜她。
沈唯想到这,握着文书的手却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只是唯恐这一份情绪外泄,她到底什么也不曾说,在这一拜之后便起身往外走去。
“大嫂…”
“大夫人…”
身后一众人眼看着沈唯往外走去皆忍不住出声喊她。
而沈唯耳听着这些声音,步子却未曾停留,她起初走得很慢,到后头却走得越来越快,她生怕自己若是停留下来便忍不住泄出这一份心思,那么老夫人的这番心思也就白费了。
帘起帘落,没一会功夫,这屋子里便没了沈唯的身影。
而原先端坐在罗汉床的谢老夫人终于拧头朝那一道还未曾静止的帘子看去,她撑在扶手的手多用了几分力道,眼中的泪花在日头的照耀下也闪烁得厉害,只是在众人看过来的时候,却又恢复成先前那一副漠然的模样。
…
沈唯走到院子的时候,便发现外头的人都抬着一张脸朝她看来。
她们每个人的脸色都不算好,脸上或是挂着不敢置信或是挂着担忧和不忍,可见先前里头那一番动静,外间也都听见了。
这些人当中,秋欢的神色尤为不好,她整张脸红彤彤的却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怎得,一双眼圈也红得厉害,想来是先前已哭过了一场。这会她眼看着沈唯出来便忙迎了过去,待瞧见被她握在手中的那一卷文书后,脸色却是又惨白了几分,她半低着头,口中是嗫嗫嚅嚅的一句话:“夫人,您…”
沈唯耳听着这话却未曾解释什么,她只是握过秋欢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而后才开了口:“回去再说。”
秋欢听出她话中的嘶哑也瞧见了她那身月白衣裳上头残留的茶渍,她见此也就不再说道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待狠狠抹干脸上的泪又替沈唯重新穿戴好斗篷,而后才扶着人往陶然斋走去。
…
大乘斋发生的这桩事,没多少功夫便传遍了整个陆家,所有人都在说老夫人怕是真得失了智,若不然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好端端得竟要休了大夫人。
大夫人在陆家也有八年的时间了。
这八年内还从来不曾行差踏错过半件事,如今老夫人却要拿七出之条里的“不顺父母、无所出”休弃大夫人,大夫人难以生育的事,早些国公爷在的时候便已知道了,那会老夫人也从来不曾说道什么,如今却要拿这样的话赶人走,这实在是太过戳心。
至于这“不顺父母”,更是无从说起。
陆家的这些规矩本就是早些谢老夫人当家时候定下来的,大夫人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按着规矩办事罢了,往日都是如此,怎么如今却成了个“不顺父母”?
因着这桩事,今日的荣国公府上上下下皆在说道着此事,陶然斋更是不例外,只是相较起外间的热闹,沈唯所处的屋子里倒是有些诡异的安静。
早些她回来的时候便把其余一众丫鬟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水碧和秋欢侍立在一侧。
如今沈唯半合着眼靠在引枕上头,水碧便半低着头候在一处,倒是秋欢,她心里仍旧有些焦急,这会她看看沈唯又看看水碧,有心想让水碧陪着一道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低头不语的模样也只好咬了咬牙自行开了口:“夫人,您当真要离开吗?”
沈唯耳听着这话,撑在茶几上的手却是一顿,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半睁开眼朝桌上摊放着的文书看去。
还不等她说话——
外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们的阻挠声,那道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却是陆觅知哭着跑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丫头还有李氏。
李氏的脸上挂着几分掩不住的担心,眼看着陆觅知这幅莽撞模样,口中是气喘吁吁得说道一句:“七姑娘,不可这么没规矩…”待瞧见沈唯看过来的时候,她便白了脸色率先跪了下来,口中是紧跟着一句:“夫人,请您恕罪”
沈唯眼瞧着这幅模样,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挥了挥手却是让水碧和秋欢领着一众丫头先行退下,而后她才伸手揽了哭泣不止的陆觅知入怀,口中是如常一句:“你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