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乐天揶揄道:“陛下都有蝴蝶了,妻子……随意吧。”
彰华已不记得他当时有没有笑了。以他十五岁时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八成会不屑地一笑置之。最终按照父王、门客和大臣们共同商议的结果,选了谢家的谢繁漪。
但他当时真的很不喜欢谢繁漪。那女孩看上去完美无瑕,无可挑剔,于他而言,却是一枚死茧,看不到鲜活跳跃的将来。
不过皇后什么的女人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并不会改变什么。
他相信自己,他是天之骄子,他无所不能——
再然后……
翻惊摇落,大梦方醒。
仿佛再次回到六岁时,站在狂风暴雨的海边,看见地坼天崩,人生如寄。
第74章 卷甲而趋(3)
年轻的燕王,日间沉稳老练,威仪四海;午夜醒来,在蝶屋里,看蝶生蝶死,不笑不动,如一具离了魂的木雕。
他有很大很大的志向,他有很多很多的抱负——在白天。
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在夜晚。
“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您啊,殿下。”太傅的话久久在他耳边回响。宛若先知的预言,宛如命定的诅咒。
照着他这一生,光彩又阴暗。
再再然后,谢长晏出现了。
这三个字,从那么长的谢氏闺秀名单中,一下子跳到了他眼中。
他的大脑有些慢半拍地反应着:啊,是谢将军的女儿啊。既然是只要娶谢家女就行,那么为何不选她呢?
她是恩人之女,年纪也合适。招到京来,慢慢调教,日后便能多个贤内助。
因他一念,十二年岁月轮回,像机关上的齿轮,重新吻合在了一点,然后,“咔嚓”声响,不可抗拒的命运之门再次开启,他与她终究是站在了一条路上。
可她那么小,天真无忧,不合时宜地径自灿烂着。
又那么倔强,敢向君王索要爱情。要不到便走,风风火火,干干脆脆。
反是他近不得、远不得,接不得又离不得——最后变成了舍不得。
而在他独有的帝王书典里,第一个被风乐天抹去的词,便是“舍不得”。
他早已学会认命。
父王出家时,他愤怒、悲怆,痛苦得无以复加……最后,认命;
太傅意外惨死时,他震怒、暴跳,甚至拿着剑决定再去亲自杀一次人……最后,认命;
风小雅为了秋姜人不人鬼不鬼意志消沉再难振作,他劝解、告诫,甚至破戒揍了他一顿……最后,还是认命了……
作为帝王,本无不可舍之物,无不可弃之人。
至亲,恩师,重臣,好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一失去。
那么这一次,会是失去谢长晏的开始吗?
彰华凝望着琉璃上的蝴蝶,突然动了。
他把角落的梯子搬了过来,架在天窗上,爬了上去。
蝴蝶受到惊动,振翅飞开了。
阳光透过琉璃照在他的脸上,斑驳而斑斓。
“哐当——”
一阵声响震破蝶屋的静谧,琉璃碎片四下坠落。真正的阳光落了下来,带来了自由的风。
蝴蝶们立刻闻风而动,从破了的天窗飞了出去……
“砸碎了?那、那蝶屋没啦?!”得知此事的如意惊得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
“蝶屋还在。但以后蝴蝶从茧中出来后,就任由它们飞走,再不养在屋里了。”值班归来一脸疲惫的吉祥打来热水,脱去鞋袜开始泡脚。
“也就是说,陛下以后不养蝴蝶啦?”
“不知道,陛下什么话也没说……”吉祥往垫子上靠去,却被如意冲过来一把抢走了垫子。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有心情泡脚?!”如意瞪大了眼睛。
吉祥无奈地看着他:“不然呢?我去帮陛下把谢姑娘追回来?哭着抱着她的大腿求她别走?跟她说因为她离开了陛下心情郁卒,连蝶屋都拆了?”
如意更加震惊:“什么?!你说这跟谢长晏的走有关系?还有,谢长晏走了?什么时候?”
“走了。一早。”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是被你们联合起来排挤了吗?”
吉祥白了他一眼:“你每天忙着去御膳房以试吃为名品尝谢长晏的那些奇怪食谱,哪有心思在别处。”
如意脸上一红:“才、才没有……”
“肚子都肥一圈了。”
“真的?!”如意连忙扭身去照镜子。
吉祥索性也不泡脚了,倒头要睡,却又被如意推醒:“等等再睡,你说陛下拆蝶屋,是因为谢长晏走了,真的吗?陛下真的喜欢她啊?”
“不喜欢她,难道喜欢你啊?”吉祥迷迷糊糊地应道。
如意的脸再次飞红了:“我、我我才、才没那、那……”
“别想了。就算没有谢姑娘,还有薛采呢。轮不到你的……”
“什么?你说谁?璧国那个小鬼?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呀。别睡了,吉祥!吉祥!起来啊——”
华贞五年六月初一,传闻燕王拆蝶屋以自省。
而如意公公,唔,一如既往地烦恼着。
同一时间的谢长晏,正站在船头,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初夏的阳光像一把沾了水的刷子,令万物越发明艳的同时,还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光泽来。
孟不离的黄狸在甲板上慵懒地翻了个身,大咧咧地晒着肚子,却又猛地惊坐而起,循声看向落在船帆上的海鸟。当即飞檐走壁想上去捉捕,却忘记了自己已是中年油腻肥硕猫,足下打滑,“啪嗒”掉下来。
——落在了飞来救驾的孟不离的手上。
谢长晏看着这一幕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她抬手摸了摸髻上的乌木发簪,心中道:爹爹,娘亲,我这便出发了。不用担心,虽然海上未知风雨,但我有当世最好的一条船呢。
所以,她什么都不怕。
她带着祝福和信念前行。
第75章 风雨晦暝(1)
〖卦辞原文〗
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
〖译文〗
亨:祭祀,洪水到来,君王到宗庙祭祖祈祷。有利于渡过大江大河。吉利的占问。
白话:涣卦木漂于水,水面起风,船行于水上。涣散,离散。但随波顺行,王到了宗庙,利出外跋涉大川,只要贞正是有利的。
“梆梆梆梆,丑时四更,天寒地冻——”更夫提着梆子走过天璇大街,突见前方两匹快马奔过,当即大惊,小跑着便想上前拦阻,“什么人?宵禁时竟敢……”
话未说完,后一匹马上之人长鞭飞出,将他卷起。
更夫不禁闭上眼睛,心想着我命休矣。但下一瞬,身子轻轻落在了街旁,竟是毫发未伤。
等他再睁眼时,两骑已驰远了。
更夫连忙收拾梆子跑去报备巡夜军,巡夜军当即全城搜寻。
而那两骑,此刻已过万毓林,直上岁寒山,最终在陶鹤山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华贞六年的五月,距离谢长晏去程,正好一年。山上积雪刚消,夜色如墨,仍带着沁骨的寒。
山庄门口焦不弃正在躬身等待,见二人到了,忙将马牵过去,转身带路。
彰华这才摘下斗篷,脸上带着难以掩尽的焦灼之色,甫一进屋,便开口问:“究竟怎么回事?”
焦不弃带他们进的,是一间偏僻的小屋,屋内一人跪在另一人脚边,正是孟不离和风小雅。
风小雅朝孟不离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用动,这才转头看向彰华:“陛下,先坐。”
彰华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跳后,坐到了风小雅对面。
“不离不善言辞,但他要说的事很复杂,所以回京后,先来找我,再由我禀奏陛下。”风小雅又示意焦不弃倒茶,等彰华将茶杯接入手中后,才说了下半截话,“谢姑娘……失踪了。”
“咔嚓。”茶杯在彰华手中破裂,里面的热水立刻溅了一身。
站在彰华身后的吉祥连忙掏出手帕为他擦拭,彰华示意不用,转头看向跪在风小雅脚边的孟不离,低声道:“全部过程细说一遍。”
“那就由我来代他说吧。”风小雅坐在椅上,腿上盖了厚厚的毛毡,脸色较三年前更苍白。
一旁的焦不弃取了三样东西来,摆在几上。
第一样,是程国的舆图。
“我从头开始说。去年六月,不离陪同谢姑娘去程国,途中遭遇飓风、海盗,后巧遇宜商胡智仁,一起结伴抵达芦湾。在那里,她与胡智仁作别,寄留了船,带着不离骑马游历。此后经历,皆在这本《朝海暮梧录三》中,想必陛下已看过了。”
第二样,便是新出的《朝海暮梧录》。
同以往两册的诙谐有趣截然不同,这本写得极为克制,用词冷静,不加任何个人观点,对比其所描述的悲惨事件,笔法甚至隐透出一种慈悲的温柔来。
彰华自然是看过的,甚至比所有人都看得早。因为,里面的每一节谢长晏都是写完后先寄给他,才集结坊刻的。
里面有这样的段落:“山北有村,名‘男娃村’,家家户户世世代代皆生子。因无女子,至年关时,有一风俗曰‘搜媳’,意指搜罗个媳妇回家过年。而邻边州县女子皆闭门不出,怕被搜走。另村中有一生子泉,泉下骸骨累累,皆为女婴之骨。”
里面也有这样的段落:“二月中,东生县有重生祭,所有成年男子皆需赤身裸体,跳进东山寺旁的丰谷冰川中,以冰水净身,再将桐木搭成高台,点火后撒上盐和芝麻,以火浴净身,以佑新年风调雨顺,子孙平安。另:说来稀奇,如此酷寒折腾,却无一人得病。”
里面还有这样的段落:“永平县男子成年,需猎杀兽类取其头颅悬挂于门上。兽愈猛则民愈敬。迄今最强乃猎鲨者,鲨骨达五丈,县中妇女逢年过节领童子至门前参拜,求祈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