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鬼话堂的范围,前方又是闹市。
夜已深,街上人潮并没未见少,甚至多了一些摆摊的小贩,每个小贩前都围着一大堆人,好不热闹,显得这里不那么像是人间所知的鬼界。
师徒二人闲庭信步地朝着黄泉客栈走去。
叶湛目光停留在离倾被道旁灯光映照得清丽至极的侧脸,“师尊,你不是厌恶于信宜至极吗,为何要为他说谎。”
“那你为何要配合我说谎?”离倾反问。
叶湛笑了笑,诚实道:“于信宜虽然十恶不赦,但始终血脉不能斩断。他无情无义,但那老先生却是有情之人。哪怕事实摆在眼前,可于信宜可是他唯一的外孙,他纵然会恨也会怨,可内心深处,想必还是希望于信宜不是那样绝情的人。心中怀着这种矛盾只会让他备受煎熬,所以我想让他好受一些。”
离倾点头:“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何其愚蠢,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人。但是如你所言,那猎户是个好人。哪怕日子过得那般惨淡了,还不忘瞎操心让我们不要去闯鬼话堂。这样的老好人,骗骗他也无妨咯,至少他在转世之前,心里好过一些,希望下一辈子,他不会再遇到于信宜。”
“不过怕是很难遇到了,于信宜罪行累累,想要再世为人,怕是很难。为师希望他最好永远待在地狱中,即便是来世变成野草砂砾,也会脏了行路人的靴履。”
叶湛静静听着,眼眸微暗。
想到这样嫉恶如仇又的离倾,在四年后就会走完这一生,从人间消失,身体化作黄土。人们会慢慢忘记她,忘记她的名字,她的模样,甚至她为人间所做的贡献,叶湛就恨得想屠了这地府。
离倾并未察觉叶湛的情绪,转眸看向叶湛,意有所指道:“不过说说起来,如今你说起谎来倒是愈发熟练了啊,为师自愧不如。”
叶湛收敛神色,摇了摇头,无奈道:“师尊莫要取笑我。”
“谁取笑你了,你最后那番话虽然假得很,但是对他们兴许就是慰藉,比多少银钱都有用。”
离倾想起那老猎户离开前的神色,心中也有些不好受,叹息一声道:
“这家人确实是善良本分之人,但是有时候善也要适度。倘若是愚善,怕是也会酿下祸事。我在想……倘若于信宜小时候,他的家人对他不那般溺宠,他会不会就不会变成那番模样,今日又是另一番光景。”
“或许吧。”
叶湛望着远处模糊成一片的光亮,长眸微眯,拳头不由握紧。
“过去的假设,以及不可知的未来,谁也不知到底会是怎样的。人活着渺小如微尘,既然对过去未来都掌控不了,不若做好当下,拼尽全力不给自己留下后悔的机会。”
离倾望着叶湛神色,便知他定然又是想起五蕴灵山未来将要面对的灭门的命运。
她从来不主动提起此事,就是知道这件事一直是扎在叶湛心口的一根刺。她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不碰就不会疼,现在看来,这根刺怕已经流疮化脓,与他的血肉粘连在一起。
五蕴灵山未来的命运,这何尝不是离倾心中所忧。
所以离倾知道,此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消解的。
思忖片刻,离倾重重地咳嗽了声,故意道:“你怎么又多愁善感了起来,像个大姑娘似的。”
大姑娘叶湛:“……”
离倾见玩笑话都未曾抹去他身上的沉郁,想了想,转身,在他面前站定,将他堵在了夜色如晦又人潮如织的大街之上。
叶湛也停下脚步,微微垂眸看着离倾,眼中的晦暗未曾散尽,衬得他那双凤眼漆黑如长渊。
他们站在鬼市之中,两旁的鬼影川流不息,他们也只仿若是其中的两抹孤影。
“乖徒儿,五蕴灵山的事你知道后,其实我们从未认真聊过,这是我作为师尊之责。”
离倾顿了顿,神色认真肃严,“现在,你听着,五蕴灵山之事,我相信我们一定会解决的!”
叶湛抿紧了唇,他也没想到离倾会如此严肃地与他在这酆都城的大街上,谈及此事。
离倾直直看着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徒弟:“距离那场祸事发生,还有四年。事端还未发生,你就胡思乱想,自我定罪,难不成这四年你都要活在阴霾之中,日日沉寂在自责之中?那如今的叶湛与从前的容景又有什么区别!你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叶湛心间一颤,又听离倾轻缓下去了嗓音。
“我不愿见你这样。虽然你与我曾都打开过玄镜看到五蕴灵山在未来会发生之事,但是有一事我未曾与你说过,现在我告诉你,我不止一次打开过玄镜,未来其实已经在慢慢改变了,那时的你其实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觉得那时候在玄镜中看到的青年,温柔得太过诡异,还用黏糊糊的声音叫她。离倾便一直未曾将此事仔细地告诉叶湛过。
可是,此刻不说不行了。
叶湛苦笑:“师尊,你不必安慰我。”
没想到在此事上,叶湛这么倔强。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离倾看了眼叶湛腰间始终挂着的那条红穗子,继续道:“我第一次在玄镜里看到你时,你身上并没有这条红穗子,还恨不得杀了我。但是第二次再见你,你身上就多了这条穗子,人也变得……”
离倾顿了顿,找了个合适的措辞,“平和安宁许多。”
叶湛诧异地看向腰间的穗子。
这穗子他一直很宝贝,因为穗子上镶嵌的石头,是除了问心之外,离倾送给他的唯一一样礼物。
见叶湛眼神波动,离倾趁热打铁,“这不就说明,随着我们的所做所行,所有的事都在改变吗。你不用太过担忧,未来肯定可以更改。能殊途同归的,我相信只有你与为师之后一同寻道的路途。”
叶湛深深地凝视着离倾,他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比之感动,更多的是愤怒。
为何离倾要待自己如此之好!
明明知道五蕴灵山的罪魁祸首与他脱不了干系,他甚至可能会杀了她。
为何她对他,依然这样毫无防备。
未来是可更改,可以变好,亦然可以变坏。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知道命运的齿轮会停在何处。
叶湛知道,这些离倾自然也都知道。
她所说的,都是在安慰自己。
这样的举动,与她不喜欢的老猎户又有何异——
明知他有可能会成为刽子手,依然肖想着命运眷顾,天方夜谭地认为恶魔能跪拜佛陀。
四年后,他们乃至五蕴灵山的命途会更改。
她那么相信他,真的不怕养虎为患吗。
鬼市灯火越夜越明盛,温柔地勾勒出一对玉人的轮廓。
叶湛沉声说:“师尊,倘若四年后,真的我对五蕴灵山,对你动手,你一定不要顾忌师徒情分。”
“在地府里尽说晦气话,真真是晦气到家了。”离倾微蹙眉,看着叶湛,她方才那一番话,他都当耳旁风了吗。
叶湛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翻滚的情绪。
明明比她高出不少的男人,离倾无端觉得有些可怜。
她微叹一声,抬起纤长的手指,轻轻抵在叶湛的额心之上。
“未来之事多想无益,我们只需见招拆招便好,为师现在命令你,不准再想那些为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