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勤民给王学善当幕僚时,就专司钱粮经营,也放印子钱,对这里面的门道清楚的很。
顾悟尘听赵勤民这么分析,倒真觉得有道理,不过他也不以为意,说道:“能对淮东有利便好,钱庄一事,还是值得一做……”
“将人诓进去容易,但第一年过去,钱庄不能得利,投银股的人就会想退出去。到时候矛盾就大了,淮东未必能控制住啊。”赵勤民说道。
顾悟尘倒是不太在意商贾的利益受损,只是好些东阳乡党,是他在江宁站稳脚跟的根本,他不能不替他们考虑利害。万一东阳乡党的银子都给诓到淮东出不来,他这边要找人筹集银子,就会困难。
顾悟尘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不能拖淮东的后脚,不过呢,利害得失,由大家各自考虑,我们也不要推动什么……府里还有多少存银?”
“青州那边刚运回来一笔,银窖里还有二十四万两存银。”赵勤民答道。
“银子留着说不定还会派上大用场;钱庄的事情,我看这边就拿出四万两银子好了,太少也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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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回到集云居,月至中天。
林梦得夜里也进城来。他们此行到江宁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多的拉东阳乡党将银子投入钱庄里来。所以再累最晚,林梦得每天都要跟林缚碰一次面,通报一下最新的情况。
集云居与柏园有门相通,林缚夜里住集云居,自然是要跟苏湄见面。
经过西厢院时,听到小蛮与苏湄在屋里的说话声,林缚的心思也飞过去,不过还是要先跟林梦得谈事情。
“午后,永昌侯府跟藩家也派人来了,”林梦得将元锦生与藩鼎午后到河口草堂的事情跟林缚说了,“钱庄之事,让不让他们掺一脚?”
“没有嫌银子多的!”林缚说道,“永昌侯想要掺一脚,我们也没有拒人门外的道理。他们玩他们的权谋去,他们这时候有什么心思,都不用理会。只要淮东能在两三年间根基扎稳,能养得起十万精锐,所谓的权谋都将黯然失色!”
林梦得说道:“奢家在晋安有近两百年的根基,八姓势力合起来,控制的丁口、地盘与淮东相当,也就十万精锐而已,你将这样的雄心说出去,大概没有一人会信!”
林缚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想到今夜在顾府后园说到淮东军这时每年也仅需要四十万两银的养军之资时,顾悟尘脸有不豫,林缚脸上的笑容也敛了起来,心想:虽是翁婿,他对淮东总是不能信任吧。
在林缚眼里,大越朝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但是顾悟尘未必这么认为。他虽跟张岳等人斗得厉害,但就他根本的政治抱负,还是想做大越朝的中兴之臣。在这一点上,顾悟尘倒跟汤浩信很像。比起李卓来,汤、顾二人更圆滑、更务实一些,当然也有舍弃不了的私心。
林缚能清楚的知道并规划淮东要走的道路,但看不清楚顾悟尘会有的选择;如果最终要分道扬镳,君薰要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林缚也觉得头疼,心想也许不会有最坏的结果发生。
林梦得知道苏湄在这边等着,将最紧要的事情谈好,就告辞离开。
林缚走进西厢院,还有婆子在外面侍候,只不过也是乏得厉害,正靠着廊柱打瞌睡。待林缚走进来,才猛的惊醒,慌手慌脚的敛礼请安,倒是惊动屋里说话的小蛮跟苏湄。
林缚刚要推门进屋,小蛮衣裳轻薄的从里面出来,将他拦在门外,说道:“你怎么才回来?我跟姐姐都睡下了,你睡别屋里去吧!”
“我就进去说说话!”林缚牵过小蛮的手,搂着她的纤细小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苏湄与小蛮已经躺下,天气炎热,只穿着贴身衣物,听着林缚过来,她拿了件衣裳披肩上,稍裹一些,屈腿坐在雕花床上,嫣然而笑的看着林缚搂着小蛮进来,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神情温柔,就像是等着丈夫回来的妻子。
林缚靠着梳妆台而立,想要将小蛮搂在怀里,小蛮倒先一步跳上床,跟苏湄依在一起。林缚说道:“朝廷要裁撤两浙郡司,设浙北制置使司,将平江府也并入其辖下,董原以江宁兵部右侍郎兼领浙北制置使——这桩事谁都没能料到,单讨论这桩事,就耗了不少时间。”
“那岂非对淮东不利?”苏湄问道。
“有利有弊,一时还难看出端倪来,”林缚说道,“不过永昌侯府今日倒有与淮东修好关系的意愿……”
“汤公之死……”苏湄迟疑的问道。
林缚视线转看烛火,微微一叹,说道:“永昌侯与梁家,所谋应有不同,虚与委蛇罢了;再说苏门之冤能不能解,永昌侯是个关键……”
这会儿院子突然响起兵甲声,在静寂的夜里额外的突兀,苏湄与小蛮都受惊的坐起来,林缚打开房门,看着此行的侍卫长陈花脸穿甲带刀进院子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前面传讯,有三辆重载马车往簸箕巷而来,吴爷下令提高到一等警戒!”
“再探!”林缚说道,“让前院的文职人员,都聚到这边来!”
“发生什么事情?”苏湄与小蛮匆忙将衣裳穿好,见院子里刀光剑戟,一副大敌临前的样子,凑过来问道。
“可能是虚惊一场!”林缚说道,随手将房里的烛火掐灭。
侍卫捧过他的衣甲来,林缚就站在门口将衣甲穿好,要苏湄与小蛮留在屋里。
四娘子与林梦得相继到这边院子里来,苏湄也顾不上与林缚深夜独处一室给外人撞见的羞涩,与林梦得见礼。
周普率骑兵主力驻在城外,林缚明里只带百余骑卫进城。侍卫队以陈花脸为首,但实际的警卫工作由乌鸦吴齐在暗中主持。除了暗中护卫苏湄的一班人马外,提前几日往江宁城里又多布了数十人哨探。
三辆重载马车能塞得下五六十名甲士,虽然集云居里外有近两百侍卫,但若是给对方冷不防的靠到近处发动突袭,仍然很危险!
过了片刻,陈花脸从前院匆忙赶来,拿了一张拜帖,回禀道:“是曾老国公过来了……”
林缚一愣,与苏湄面面相觑,曾老国公深夜唱这一出戏是为哪般?还搞了三辆重载马车过来,搞得这边虚惊一场。
林缚匆忙将衣甲脱下,与林梦得出去迎接曾铭新进来;苏湄与小蛮也忙进去整饬衣容。
相比上回见面,曾铭新又苍老了许多,须发白了大半,在灯下,脸上也有隐隐约约的老人斑,随他进集云居的,除了老管家外,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随从打扮。
“国公爷有事找我,派个人告诉一声就是,何劳国公爷深夜劳顿?”林缚长揖施礼道。
“你不要看我身居国公之位,平时看上去威风凛凛,有些时候做事也身不由己,只能偷偷摸摸的深夜过来,”曾铭新摇头自嘲笑道,“你也不耽搁你多少时间,你要在淮东办钱庄,我不能有其他的表示,车里有十八万两银子,你找人搬进来吧。这笔银子也是陆陆续续攒出来的,想要找机会给你。既然淮东要办钱庄,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林缚颇有些疑惑。
曾铭新看出林缚眼里的疑惑,微叹一口气,说道:“我年纪大了,也没有几年好蹦达了。过些天,府里的事情就要彻底的交给小辈去打理,也许在离乱之世还能过几年舒心日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听曾铭新这么一说,林缚倒是能理解一二。
因苏门案,沐国公府十多年来,在江宁城里一直受永昌侯府的压制。同为江宁城里的显贵,却要受永昌侯府的压制,沐国公府内部也会有很深的积怨。
这些积怨不单是针对永昌侯府的,很大程度上也有对一家之主曾铭新的不满。
沐国公是世袭显爵,世子之位以及将来的国公爵位,指定是嫡长子继承,这是曾铭新自己也无法更改的。
沐国公府内部的不满情绪越积越深,自然也会造成新老两代人的分歧跟冲突。
曾铭新深夜送银子过来,除了要瞒过外人外,更要瞒过沐国公府里的人。
沐国公府是两百年来累世显爵,即使子弟生活奢侈,积蓄也会深厚得很。只是这十多年来,处处给永昌侯府压着一头,诸多产业受损颇多,一次拿出十八万两银子出来,也颇为不易。曾铭新要是公开的一次拿出十八万两银子投到淮东钱庄里,外部会引起永昌侯元归政等人的警惕,沐国公府内部的阻力也会极大。
林缚退后一步,朝曾铭新长揖拜倒,说道:“小子林缚多谢国公爷大义!”
第58章 银契嫁妆
十八两万银,折重一万一千多斤,分三辆马车,每辆马车加上自重,有四千多斤。
四匹健马拉一辆车,近四十石的载重,车辙从铺石路上轧过,“嘎嘎”作响,在当世绝对要算重载马车了。这种车也只能城里铺石路走,走硬土路就要多费一分马力;一遇雨天,道路变泥泞,更是趴窝——这时候却惹得集云居这边虚惊一场。
南方河曲密集,多舟少车;不过说起来也奇怪,在出行载货多用车的北方,也只见车轴位于车身居中的两轮骡马车。
且不论载重能力,仅考虑稳定性,四轮结构也要远远强于两轮。只是四轮马车相比两轮车,不是简单的再添加一对车轮就行的,其机械结构要复得多。
林缚有意废掉更能体现官位意识的抬轿,去年就在崇州开出千两银子的悬赏,请天下匠师造四轮车。
司天少监姜岳春后托人送来一套图样,崇州那边正派人照图样试造,也不晓得能不能行。总之这种事,急不得,不要指望能一次竞功,也许要经过两三代人的积累,技术才会成熟。
既然是虚惊一场,这边自然是撤掉警戒,恢复正常的夜间警卫;林梦得指挥人手,将封装好的银箱搬进院子来。
银子说起来很多,但官锭一枚重五十两,十枚一封,十封一箱,也就三十六箱银而已。两人搬一箱,眨眼工夫,就都搬到前院放好,等到天亮之后再转移到金川河口去。
林缚请沐国公曾铭新进屋说话,苏湄与小蛮也出来请安,站在一旁沏茶伺候。
苏湄也是羞涩,她留下来过夜,也只是好些时间未与小蛮亲近了,但给外人撞见,意味就完全不同了。曾铭新对苏家是有大恩的,苏湄总不能躲着不出来,任是她平时再落落大方,这会儿也脸带羞意。
过了片刻,林梦得拿了契书进来,站在边上,恭敬说道:“得让老国公爷知道,钱庄筹银子,眼下确定有两种方式:一是入作本金,钱庄这边出据银契作为凭证。这银契一式三份,钱庄与淮东军司都要鉴押的。钱庄每年核计盈亏,从盈余里拿出部分来,按照各家投入本金数,发放红息。除了钱庄拆伙,本金一般不能收回,但银契跟房契、田契一样,都可以转售他人,只需跟钱庄、淮东军司两处报备一下。第二种方式,是存入钱庄吃钱息,年息暂定六分,以后会根据情况进行调整,可能调高,也可能调低。钱庄开据银票,日后可以凭银票随时从钱庄取走现银,钱息有一天算一天,可以一年一结,可以留到最后取现时一次结清!”
曾铭新没有忙着将契书接过去,侧头问林缚:“吃钱息,你们可是照田价来计算的?”
“老国公爷眼光毒辣得很,”林缚笑道,“钱庄之事才是初行,好些细枝末节,很难一时间琢磨透彻,眼下只能照田事试行……”
“外郡战火频生,好些人都聚到江宁来避祸,”曾铭新叹道,“家财再厚,守在城里不事经营,也会坐吃山空。买田吃租或放印子钱吃息,都是维持家业的老办法。好些人都只会抱残守缺,僵化不知通变,唯淮东能在老办法上推陈出新,这才干大事业的气象啊!别家不如淮东太多了……”
林缚笑了笑,这种话题无论跟谁都没法深入讨论下去。
战祸频发之时,外郡大量土地抛荒,唯江宁局势一直稳定,大量富户涌入,使得田价一涨再涨。上好的熟田,十三四两银子都买不下一亩来,比起林缚初入江宁,田价涨了一倍不止。
江宁城的田主,很少是自家经营的,更多的买来田地交给收租栈经营,田主借田契每年从收租栈收租就是,很少跟佃农发生关系。买田收租,年景好时最多也就能有六分利。
淮东办钱庄,是新事物,但钱庄的诸多特点,从收租栈、放印子钱、货栈飞票的已有事物时,都能找到对应的特点。这些都新办钱庄的现实土壤,任何一桩新兴事物,要想获得成功,都不能是空中楼阁。
就算没有林缚去推动,再过上些年头,在收租栈、印子钱、货栈飞票的基础上,商品流通进一步的繁荣,与钱庄性质类似的机构也会自发的出现。
“这笔银子一时半会都不会用上,还是入作本金,”曾铭新说道,以他老辣的目光,也知道淮东钱庄需要更多的本金。投进去吃钱息的银子毕竟是不稳定的,一旦淮东军吃了败仗,吃钱息的那些人,就跟树倒而散的猕猴似的,巴不急的要离淮东而去,算不上淮东的根基,他又跟林梦得说道,“梦得你再拿一份银契给我,苏湄这丫头,平时不知节俭,我要给她留一份嫁妆!”
林缚等人也万万想不到老国公爷会有这样的安排,苏湄与小蛮一齐跪下,感动得泣泪,哽咽说道:“国公爷对苏门有再造大恩,这份恩情,苏湄与妹妹万世不忘,不敢再承受更多……”
“傻丫头,起来说话吧,”曾铭新感慨万千的说道,“我与你父亲肝胆相照,可是你苏家满门给抄斩,我无能为力,我心里悔恨啊。做再多的事,也只是让我心里好受些。这份银契,本来就是我欠你苏家的。还有一份银契……”
曾铭新侧头跟林缚说道:“大越朝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庆裕帝那会儿,还有中兴的机会,陈塘驿一败,元气就彻底伤了。现在北边就靠李卓一人撑着,还有无数人在扯他的后腿,他怎么能撑住?可惜小辈人不知天高地厚,整日觉得我老头子一个,半截入土都有腐烂味儿了,还死活赖着不给他们小辈人让路——我这也是给他们留条后路。”
林缚心里感慨,世宦显爵,蛀虫居多,但也不乏曾铭新这类能清醒看透世局的人物。对他们来说,世爵显贵的身份反而是一种束缚,使他们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反而只能籍籍无名的与世沉寂。便如元归政,也是不甘寂寞之人。
林缚开始还琢磨不透元归政如此的活跃,到底是谋什么东西;倒是崇观帝使宁王出镇江东,有意立宁王为嫡,才隐约猜到些眉目来。
林缚站起来身,走到苏湄身边,一起给曾铭新跪下,说道:“小子林缚与苏湄一起多谢国公爷所赐的嫁妆!”
苏湄扯了林缚的衣襟一下,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小蛮绽颜而笑,泪水还挂在脸上。
曾铭新捋着银须,哈哈大笑,坦然受了林缚此礼。
待林缚、苏湄、小蛮起身重新坐下,曾铭新让随他一起过来那个青年,走到身前来,说道:“承思,你过来给制置使叩个头,以后你去崇州,就要靠制置使照应了!不过记着,要守淮东的规矩!”跟林缚说道,“这世间,我要是还有对不住的人,就是承恩跟他娘了。过几天,我就彻底撒手不管事了,承恩留在江宁,也不会自在,让他带着妻儿跟你去崇州……”
林缚点了点头,也大方受了曾承恩的叩头之礼。
林梦得很快又取了一份银契过来,他站在旁边,也不得不佩服国公爷的气度。看着这个叫曾承恩的青年,不是曾府诸公子里的一个,但与曾铭新长得确像,应是曾铭新的私生子,只是没有给曾府承认应有的地位。
丫鬟与宠姬所私生的子嗣,比妾生子的地位还不如,国公爷握着大权,能照应着。一旦爵位给嫡长子继承,或者曾铭新故去,就难保各房之间矛盾不激化;家产的争夺更是血腥、残酷。
曾铭新此举也是给曾家安排后路,鸡蛋总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来江宁之前,林缚与林梦得定了目标,就是从江宁为淮东办钱庄募集一百万两银子。
临行时,林梦得觉得这个目标千难万难,就是林家都没有明确表态会拿多少银子出来,谁能想到再进江宁第二个晚上呢,没有在考虑之中的两家,永昌侯府、沐国公府,倒最先表态支持淮东办钱庄,而且一下子凑出这么多银子来。
如此看来,从江宁募一百万两银,倒不再是什么难事。
曾铭新从林梦得手里接过银契,一式三份,两套共六张,他将银契铺在桌上,提笔醮墨填写。十八万两银,一分为二,一份契主填写曾承恩,一份契主填写苏湄。林梦得这边也盖上为淮东钱庄特制的印鉴与林缚随身携带的小印。
这边事了,曾铭新也就带着曾承恩先离开。
林梦得也回到前院休息,留下林缚与苏湄、小蛮在烛下相对。
苏湄心里万种感慨,堵在嗓子眼下,也说不出口,将墨还未干透的银契捏在嫩白的手里,叹道:“苏家承情太多,这银契真不应该收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