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飞虎耐不住性子,直接问道:“袭白龙江之敌的详细,南台岛那边可曾查明?”
温成蕴说道:“有五艘海鳅船伪装成我水师战船,赚入白龙江口,袭击我在江口的巡哨船两艘及驻泊下岛码头的商船十余艘,南台岛水营已派战船衔尾追击——依照他们袭击商船而无劫掠之意,应是淮东过来的寇船!”
正如淮东等地称浙闽为叛军,浙闽则称淮东是寇军。
奢文庄注意到秦子檀听到这里眉头微蹙,问道:“子檀,你觉得有什么疑问吗?”
“追出去的船怕是会有危险!”秦子檀说道,“淮东的寇船最近从嵊泗发出,要从岱山、昌国以东的外海绕行,才不会给我们提前发现,应该是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袭江白龙江口的五艘海鳅船极可能是诱饵!”
秦子檀不会相信淮东只派五艘海鳅船千里奔袭闽江口,仅五艘海鳅船编成的船队便是这时节想要走外海都是很凶险,淮安必定还有更大规模的船队在外海守株待兔,等候着这边追击的战船一头扑进罗网去。
奢文庄点点头,说道:“事发突然,南台岛的水营战船已经追出,也来不及追回来;我已令胡宗国代我前往南台岛督战,谨守门户。”
大都督府脸色从容的说完这些话,秦子檀这才明白温成蕴为何脸色沮丧的站在此间。即使仓促出击的战船非温成蕴所派,但他长期主持东线守御,麾下将领如此草率就中了淮东的引蛇出洞之计,也难怪大都督会对他不满,派长史胡宗国代替他去南台岛督战。
闽江在出海处给南台岛分为南北两汊,南台岛正当闽江门户位置,其地势形态,也适应驻守水营。在浙东水师之外,浙闽大都督所辖的另一种水师南台岛水营,就驻扎在南台岛的上岛,拥有大小战船四百余艘,兵卒六千余人。
要说水军编制,浙闽要比淮东多出几倍,但是两年前的东海战事失利,早就证明了兵力多寡在海战里仅居次要因素,战船的优劣才是主要。
虽说在占下浙东之后,获得一批造船工匠,使得晋安的造船能力得到加强,努力造出更多、更大的海船,但跟淮东比,仍有很大的距离。
晋安城里一时间摸不清淮东到底有多少战船绕过岱山、昌国南下,正因为摸不清楚,南台岛水师更应该谨守门户,利用南台岛及闽江口的地形,与千里奔袭而来的淮东水师周转,而非仓促追击。
淮东水师战船奔袭闽江口,意见非同小可,留在晋安城里的大人物,都给召集来明经阁议事。
宋家在晋安的代表,大都督府典书令宋博也给召集过来。
奢飞虎又娶了宋浮的幼女为妻,两家仍然维持着亲密的姻亲关系。至于宋佳与奢明月,早就成为晋安城里讳莫如深的话题,没有人会再提起。
秦子檀倒是希望追击出去的水营将领聪明一些,派船去追是来不及了,只希望他见机不对能带船撤回来,替浙闽多保留一些水营力量。
接下来的东海竞战,会十分的残酷,虽说浙闽的水师兵力要多出淮东许多,但秦子檀并不认为浙闽的胜算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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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岛码头被袭,两艘巡哨船、十二艘商船给纵火焚毁,包括水营巡卒在内,近两百人给无情射杀,逃得性命者不足半数,南台岛水营副将施和金差点给气疯掉!
在水营快桨船出击后,敌船迅速逃出江口。快桨船以人划桨而行,狭窄的江面,短程追击有利。一旦出了江口,给敌船顺着风而逃,快桨船是不可能追上的。
施和金调来八艘快船,衔尾追了出去。
长史胡宗国携大都督府令旨紧急赶来督战,施和金已经率船追出近两个时辰,追回已来不及。
时唯十月深秋,西北风渐盛,五艘海鳅船扬帆往东南逃窜,两个时辰,便顺风疾行了一百六十余里,进入晋安府东南的西塔山岛海域。
西塔山岛是距海岸有一百余里的狭长山岛,仅有几十户岛民在岛上耕种。以六艘津海级战船为主的庞大船队,正安静的蛰伏在西塔山岛的背面。
岛上几十户岛民完全停靠黑塔山岛的两艘渔船都给控制住,张苟与陈渍率一哨甲卒登上黑塔山岛,陈渍率甲卒隐身山林里,张苟这时候与几名哨探站在岛山顶端的山林里,监视西北边的海域……
晋安才有八艘战船追来,真是让人颇为失望!不过蚊子腿再瘦,割下来也是肉,这是一场此消彼强的竞战,想要一举全歼浙闽叛军的南台岛水营主力,那真是要等祖坟上烧高香。
当浙闽叛军的八艘战船进入预备伏击海域,黑塔山岛背后蛰伏的淮东战船,便升帆出击,仿佛潜伏在草丛深处的猎豹,这时候对猎物发出雷霆一击。
追击是毫无悬念,奔袭船队都是由快速帆船组成,就是要无论在追击敌船或者是扬帆远逃时,都能充分的发挥速度优势。
一旦六艘津海级战船、十八艘集云级战船拉开网子,八艘海鳅子船想要逃脱难于登天!
挨近后,床弩发射出连绳索的巨钩,能在七八十步外,将敌船牢牢钩锁住,箭矢、火罐、落石齐下。
不战而降,家人会受诛连,施和金也不甘心屈降。但进入包围圈,看着船舷要高出七八尺的淮东战船,施和金晓得他们连登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施和金手持护盾,尽可能将挡住箭矢火石,大声吆喝:“割绳子,点起火箭,射他娘的!往黑塔山走!”命令部众将火箭、火罐等疯狂的向淮东战船掷去,拼命的往黑塔山岛方向突围。
施和金猜到黑塔山岛上可能会有淮东的兵卒在打埋伏,但周围数十里海域,唯有黑塔山岛一块陆地,他不清楚有没有援军来救,他想活命,唯有登上黑塔山岛,找个有利的地形顽抗固守,才有机会。
看到有一艘敌船挣脱包围圈,往黑塔山岛逃来,陈渍兴奋的嗷嗷欲叫,将斩马刀横在身前,横眉看向身后甲卒,说道:“给爷稳着点,等他们都上岸了,再杀他娘的,免得功劳都给水营捞去……”盯着敌船接岸的方向,吩咐几个都卒长要怎么围上去打!
没有仗打,就没有升迁的机会,就没有得赏功田的机会,就没有回家光宗耀祖的风光,崇城步营的甲卒在嵊泗防线也憋了很多。这次有两营甲卒随船队南下,他们这一哨还是获得首战机会,自然不想表现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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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经黑塔山岛海域战场而逃出来的渔民,带来追击船队全军覆灭的消息。
入夜前莆田方向有传警狼烟燃起,是莆田东海域的平潭岛遇袭。
站在莆田沿海,隔岸能看到平潭堡方向彻夜大火。平潭堡虽然夷洲海峡之间最大的岛屿,南北有五六十里纵深,堪比一县之地,但浙闽在平潭堡的驻军仅有三百余人,还都是战力不强的地方杂兵。
浙闽虽号称十万精锐,但除了晋安府集中了一部分,其他都在浙东、浙西的战线上。
浙闽大都督府后园明经阁里,奢文庄也再无法保持从容淡定的神色。当听着西北方向霞蒲县东海域的东安岛有遇袭烽烟燃起,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包括秦子檀在内,所有人都无法确定将南台岛水营派出去决战能有多大的胜算!
抑或传令明州府,使浙东水师出击,对淮东进行报复性的袭击,迫使淮东奔袭水师回去?
第7章 左右为难
天色已明,大烛烧残,东海岸沿线不断有坏消息传来,明经阁里众人枯坐了一夜,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心思重重。
宋博静坐在下首,在他看来,这一天终于是到来了。
不算浙南诸府县,东闽沿海地区,归附浙闽大都督府统辖的,从北面的官山、到南面的饶平,一共有十五县直接临海。
东闽多山少田,少量产粮区几乎都集中在沿海平原区,这十五县缴纳的税粮,几乎占到东闽全郡的三分之二。而包括霞浦、蕉城、连江在内的晋安府沿海五县,更是浙闽大都督府所辖的核心区域,这时也都暴露在淮东战船的打击范围之内。
由于摸不清淮东的意图,大都督府暂时只能通令各县加强防备。
这两年来,浙闽一直都抽调精锐加强浙西,欲从西线寻找突破进入江西、徽南的机会,便是在浙东集结的兵力,也要比晋安大本营强一些。
虽说晋安还有两万精锐留守,但多集中驻扎在晋安城里,水军力量就以守御闽江门户的南台岛水营最强,其他沿海诸府县的守御兵力都很弱,好些县都只有三五百名战力十分勉强的刀弓手。
这些县不要说出城拦截淮东军登岸了,一旦淮东登岸的甲卒超过千人,怕是连府县城池都有失陷的可能。
当初奢飞熊率东海寇兵大掠太湖沿岸诸府县,核心战力也就三四千人,却能在两三个月里连破太湖沿岸七城,打得平江府、丹阳府元气大伤。
当时晋安诸人都觉得甚是爽快,这时候想到也有可能要被迫吞下同样的苦果,心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平潭堡很可能给攻陷、淮东又有步卒在霞浦县东海域的乐安岛登陆的消息传来后,典农司马邓禹就建议,立即从晋安调派精锐,加强沿海诸县的防守。
宋博看到奢文庄眉头微蹙,应是不满意邓禹的建议,便建言道:“此时还没有摸清楚淮东这次奔袭晋安的兵力多寡,甚至都摸不清楚淮东的奔袭意图,臣以为不宜分兵!”
大都督保持沉默未言,秦子檀与其他人察言观色,也能明白大都督这时候不可能仓促分兵去守诸县。兵力分散出去,万一淮东这次奔袭晋安的兵力出乎意料的多,淮东集结兵力来攻打南台岛,又该如何?
那时会更加的狼狈!
大都督还不至于会犯这个低级错误,首先要摸清楚淮东奔袭兵力的多寡,这需要南台岛放更多的哨船出去侦察。
从淮东昨夜强攻平潭岛来看,淮东这次来奔袭的兵力不会太少。
邓禹给宋博反驳,见没有人站出来帮他说话,便晓得他提的建议算不上好,看了宋家子一眼,便坐在座位上没有再吭声。
“是不是传令浙东,使苏庭瞻率水师袭淮东?”上司马温如蕴建议道。
温如蕴此言,倒是引起许多人的共鸣,总不能坐看淮东军在东闽沿海肆意妄为而不作为,浙东水师对淮东进行报复性侵袭,就能迫使淮东奔袭船队退回去!
秦子檀看了坐对面的宋博一眼,见他微微摇头,显然是对温如蕴的建议很不赞同,心里奇怪:宋博何时对淮东水师有这么清醒的认识?
奢文庄也颇为意动,他虽然知道浙东水师出击有些冒险,但是这边要是没有一点作为,不管沿海府县受到损失程度是否严重,对浙闽的士气打击将是难以估计的。
奢文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次子奢飞虎的身上,问道:“飞虎,你以为如何?”
两年前的惨败,使得奢飞虎在晋安的话语权降到极低,在军议时即使有什么建议,也常给众人所轻。
在基本确定大公子奢飞熊为继承人的情况下,像温如蕴、邓禹、胡宗国等人,也都不会太给奢飞虎什么面子。
奢文庄也能准确把握部众的心态,所以在公开军议时,很少去征询奢飞虎的意见;不过奢文庄心里也清楚,留守晋安的浙闽诸人,对淮东能有深刻认识的,也就奢飞虎、秦子檀寥寥数人。
奢飞虎手撑着桌子,说道:“不妥。昨天施副将贸然出海,已使南台岛水营受挫不小,又焉知淮东此次奔袭,不是诱浙东水师出战?”
引蛇出洞计中计!
秦子檀也担心这点。
“令浙东谨守城寨,浙东水师出战,似乎也没有给淮东所趁的机会,情形再坏,也好过这时的被动。”温成蕴说道。
秦子檀大感头疼:奢飞虎的意思,是担心浙东水师给诱出来在海上打会战,是担心再中淮东的引蛇出洞之计;温成蕴却理解成浙东水师出战之后,明州府防御空虚有可能给淮东趁机偷袭,以为淮东是调虎离山。
引蛇出洞、调虎离山,一蛇、一虎,谬以千里。
之所以造成这样的误解,说白了,就是温成蕴等人对海战并无深刻认识,还以为拥有两万兵力的浙东水师仍是东海之上最强大的存在,还以为两年前东海诸战失利,都是奢飞虎个人不善领兵所致!
秦子檀见奢飞虎撑在桌案上的手背都暴出青筋来,知道他心绪幽愤。
因为东海诸战失利,就坐了两年的冷板凳,还给诸人所轻,换了谁心情都不会好。
“温大人误解二公子,”秦子檀说道,“子檀以为浙东水师与淮东水军在海上会战,胜算不大!想来浙东方面也有这样的认识,遂两年来,一直都不愿意派兵袭扰淮东!”
秦子檀这句话便如一粒石子扔入平静的湖里,温成蕴、邓禹等人都面面相觑。
温成蕴给秦子檀堵了一下,不便当即反驳,邓禹在边上质疑问道:“子檀是不是夸张了?”
秦子檀却向奢文庄行了一礼,说道:“即便浙东水师有会战打赢淮东水师的胜算,对浙东来说,也是太冒险了……”
奢文庄点点头,浙东正面的敌手是董原,浙东水师主力出战,即使能给淮东重挫,对改善东线的势态,没有大的帮助,反之若是受重挫,东线将陷入彻底的被动。
钱江下游异常的开阔,一旦浙东水师受挫轻重,董原就能放心的将麾下主力集中到西面的湖州一线,对他们想从西线突破的部署将产生极大的制约。
奢文庄问道:“浙东水师派小规模兵力扰袭,会不会起作用?”
秦子檀侧头问奢飞虎:“二公子以为呢?”淮东的势态,他与奢飞虎有过充分的讨论,奢飞虎在晋安府重新获得话语权,才有他出人投地的机会。面对奢文庄的问询,秦子檀更情愿将机会让给奢飞虎。
秦子檀避而不答,奢文庄也无意见,目光重新看向次子奢飞虎。
“林缚在淮东修捍海堤,沿捍海堤每三十里修一座坚堡,六七万辎兵部署沿线,实际已经形成一条严密的封锁防线。在捍海堤外围是两淮盐铁区的辖区,浙东水师派小股兵力渗透过去,侵扰两淮盐区,飞虎以为大概不能让淮东有多大的触动。”奢飞虎说道。
奢飞虎的意见很明确:浙东水师全师出动,有贸然打会战的风险;小规模侵袭,对淮东根本造成不了实质性的损害。
奢文庄蹙眉陷入苦思,淮东的海岸线要比浙闽短太多。
当淮东兴师动众修捍海堤时,旁人只看到淮东糜费钱银;待捍海堤将成形之际,才恍然看到捍海堤对淮东来说,实际也是一个沿海防御网。
从江门到鹤城的驿堡要更密集,差不多十几二十里就是一座,与崇城方向的道网密集,就算淮东骑兵从崇城出发,两个时辰就能支援任何一处驿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