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才走到汝阳,走到北汝河的北岸,行不足百里,叫梁成翼心焦如焚。
虽说此时距南阳外围也就二百多里,但照这样的行速,就算是顺利的渡过北汝河,也要八九天才能撤入南阳。
可是,眼下的情形,他们要如何才能最快的渡过北汝河去?
三天时间里,陈芝虎就将兵马集于孟津的北岸。一旦叫陈芝虎顺利渡过黄河,其部穿插速度极快,只怕不需要四五天的时间,就会追过来。
虽说陈芝虎率部渡过南岸,更有可能沿函谷关道西进去进攻兵力空虚的潼关,但保不定曹家紧接着从关中南撤,那陈芝虎所部也就有可能随着他们南撤的尾巴追击过来。
“叫高芳义将百骑,将前头拦路的流民往上游黄柏谷方向驱赶;叫方克山率部往内埠方向走三里地,驻营北岸,以备小股敌袭。”梁成翼阴沉着脸。
黄柏谷在北汝河的上游,那里水浅易渡。梁成翼既然舍不得将这些流民丢下,又没有办法将他们一起带过河去,只能将他们往上游赶。
敌兵追来,也不会咬住流民不放,就给流民从上游饶道留下相对充足的时间。
六七万人马渡河,乱糟糟一团,说不定要耽搁四五天的时间。眼下的形势,四五天的时间又很预判,梁成翼必须派兵马在渡口的侧后多筑几座临时的营盘,以防止敌兵从后面紧追过来。
这时,有一路人马从渡口方向往北驰来,逆着南下逃亡的人流,在月夜下分外的分明。
很快就有人领着这队人马往这边驰来跟汇合。到近处,吆喝着通报姓名,来者不是旁人,乃元归政次子元锦生。
元锦生与梁成冲、梁成翼是姨表兄弟,此前一直留在南阳相助梁成冲。
看着月夜下,元锦生牵马上山,梁成翼迎过去,执其手问道:“南阳形势如何?”
“罗献成暂无异动,奢家即使要北上,也要保证胡文穆不从荆州出兵渡汉水击之,一时间还无法北上击南阳,”元锦生说道,“岳冷秋已去豫章见崇国公,但河中弃守事先与岳冷秋并无沟通,实难料豫章会有什么反应……”
“豫章什么反应也顾不得了,”梁成翼说道,“一旦叫曹家先从关中撤走,河中想撤,就难摆脱追兵了。”
如今燕胡侵入关中的兵马,主要给曹家挡在渭水北岸无法渡河。即使曹家不弃关中,一旦叫燕胡兵马渡过渭水,东出潼关攻函谷关,梁成翼再想从河中完整撤出来就成为妄想。
唯今之计,就是趁燕胡主力集结在渭水北岸之时,果断放弃河中,才能为南撤赢得关键的七八天时间。
但是,梁成翼弃守河中之后,曹家还能不能顺利从关中撤出,就不是梁成翼所能考虑的事情了。
河中与关中互为犄角,由于河中能屏护侧翼,曹家在潼关的驻兵极少,仅一两千人。
如今梁成翼不通知曹家,即放弃河中府,等若给燕胡让出直接攻击潼关的通道,要是因为这个,叫潼关失守,使得曹家南撤兵马的东翼受到威胁,想来曹家对梁成翼会恨之入骨。
不过,梁成翼也顾不得那么多,无论是曹家还是江宁,都不会同意他如此轻易的就放弃河中府。事先通知曹家,很可能叫曹家先行南撤,反而叫河中军的尾股有可能给追兵咬住
这年头,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值得做,但损人利己的事情一定要做。
“陈芝虎那叛贼带兵在哪里?”元锦生问道。
燕胡用陈芝虎为河南总管,但在去年秋后,陈芝虎所部主力都给调到黄河北岸,从晋中沿汾水西击打关中,一直都没有回到河南来。
虽说在河南、山东之间还有袁立山所部数万新附军,但袁立山要面对南面的涡阳陶春及徐州刘妙贞,兵力轻易不敢西移击梁成翼,威胁不大。
故而梁成翼要从河中安然无恙的撤出,最大的威胁还是陈芝虎。
“陈芝虎率部已到孟津北岸,淮备渡河,”梁成翼说道,“恰逢河水上涨,陈芝虎想渡河不是易事,但我们也不能马虎;除此之外,从长葛有少量敌骑接近,我已叫巨涛、方岱领军去迎战,以掩护我部侧翼。”
黄河水势要比北汝河大得多,但黄河北岸一直都在燕胡的控制之下,渡河所用的船只准备充足,梁成翼在南岸仅留下少量的拦截兵马,陈芝虎率部渡黄河,未必会比他们这边慢。
元锦生点点头,说道:“大哥在南阳也最担心陈芝虎,只要他还在黄河北岸,他想追过来,插翅也难;袁立山不过是你梁家旧部,既然他不念旧情,也没有胆子派兵西击。”
梁成翼点点头,袁梁都是数世将门,梁家得太后在内廷相助,势压其他将门。就算袁立山不叛投燕胡,梁家跟他们的关系也算不上好。
不过,袁立山用兵谨慎,轻易不会行险策分兵来袭,梁成翼倒不太担心。
只是,陈芝虎用兵善走偏锋,逐战中原之时,就与林缚并称,其部行军又快,神出鬼没。一旦叫陈芝虎渡过黄河,梁成翼一日不能避入南阳,便一日不能心安。
元锦生看向月夜下的人流,看着前头在月下闪着粼粼波光的北汝河,心头也急。
骑兵在前头驱逐大道上拥挤的流民,南撤的队伍混杂着军民车马,拖拖拉拉有十数里在伏牛山东麓、在北汝河北岸展开。
在大道的两侧,在渡口两侧,都是随军南撤的流民,看情形怕有十数万人。
南阳府要恢复生计,要发展壮大,离不开丁口。这两年来,梁成冲经营南阳,也算是费尽了心机,南阳丁口还不到二十万人。这些流民要能随军一起南下,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但谁又知道敌兵何时会从后面追上来?
比起贪多必失,元锦生更希望梁成翼率本部精锐先行避入南阳。
“大哥已派使者去淮西,说服淮西出兵进入漯河、郸城,”元锦生又说道,“南阳与淮西相依,乃辱亡齿寒也,董原应不会拒绝出兵!不过这走法也难慢了。”
梁成翼说道:“将卒眷属随军而行,沿路又不断有流民加入队伍,前头又有大河相横,行军速度怎么可能得快?”
郸城在涡阳西北,屏护汝州道的东翼,只要陶春在涡阳出兵进入郸城,就能将袁立山所部隔绝在豫东,使梁成翼完全不用担心东翼的威胁。
南阳方城距河中仅三百余里,要是梁成翼率兵马急行,两三天即能撤到南阳。但是,光把兵马拉出来不行,将卒眷属不能遣弃在河中。不然就难以约束将卒,有全军溃散之忧。
南阳也是残破,梁成冲辛苦经营两年,还是依赖于淮东、淮西输供粮草,才能勉强立足。要不能将河中府的辎重物资尽可能多的往南阳转移,六七万人马加上大量的流民涌进南阳,南阳如何能承受得了?
“要不二哥率部先去舞阳?”元锦生说道,“一旦曹家弃关中南撤,燕胡大军涌进来,故计舞阳会很快受敌,二哥先去舞阳整顿防务,准备迎战。”
舞阳位于南阳方城之北,位于桐柏山的北麓,旧属颖川。河南残破,舞阳城也早就毁于战火,为加强南阳北部防御,梁成冲在桐柏山北麓筑垒,以为南阳外围。
曹家南撤,燕胡占得关中之后,有两条出兵通道能直接攻击南阳。一是自北南下,攻打南阳府北面方城、舞阳,一是从关中经武关攻打南阳的西翼。
除了燕胡之外,罗献成或奢文庄也随时有可能从襄阳出兵北上攻打南阳的南面。
如今,小小的南阳府即将三面临敌,梁成冲在南阳仅有三万兵马,就指望梁成翼撤到南阳后,能兄弟同心、守住南阳北面的舞阳、方城,以缓解南阳的压力。
“我先若行,旁人只当我弃他们而走,军心必然大乱,”梁成翼摇摇头,拒绝元锦生叫他弃大部队先行的建议,“锦生,你先回舞阳去,叫燕顺率一部兵马随你先行,先加强舞阳的防备……”
“孩儿不走,要随侍父亲左右。”梁成翼身边一员少年将领说道。
“废话少说,燕顺你今年也有十七。我与你大伯十七岁时,都领兵上阵,你如今还要留在我身边,成什么样子?”梁成翼板脸训道。
梁燕顺是梁成翼的嫡长子,束甲从军已有三年,但尚未有独立领兵的机会。
梁燕顺留下来随大部队一同进退,是担心大部队渡河太慢,拉在后面又给敌兵追及的可能,但叫梁成翼如此激将,面红耳赤,不再多说废话,当即表示愿跟元锦生先去舞阳。
梁成翼也没有与军民共存亡的心思,他留下后面安定人心,是希望能多渡一人过河南下避入南阳、南阳的实力就会增强一分。
天濛濛亮,梁成翼就点了三千兵马,叫两名亲信部将随长子随元锦生先渡北汝河南下去接管舞阳的防务。北汝河上用长索横贯,四十余艘渔船来回载运,一次仅能渡千人过去,随元锦生、梁燕顺南下的先锋,差不多到午时才渡完。
倒是好些会水的流民,把重物什丢去,直接洇渡过河,半天也有两三千人过去。
元锦生他们走没多久,日将落时,就有探马从后面赶过来禀告梁成翼:“有一路敌兵昼夜不舍的追来,已到鸩山北。”
鸩山与大盂山东西相对而立,当中留下一个七八里宽的口子,可惜汝州已残,不能守,不然在鸩山口建垒筑关城,已能将燕胡兵马挡上一挡。鸩山口离北汝河三十里地不到,为防止来不及渡河,梁成翼早就下令部在那里临时驻营以阻追兵。
梁成翼正在渡口督促兵马渡河,听得有敌兵追来,而且已经距鸩山口很近,问道:“追敌多少人马?有多少骑兵?”
第67章 暗将
河中府南撤的军民,十数万人堵在北汝河北岸,一时间难以通畅的南下。北汝河虽然不比扬子江、淮河那么洗荡宽敞,但残破的渡口,没有能力架设浮桥,又缺乏渡船,仅靠搜罗来的数十艘小渔船,两天时间才能渡过去两万余人。
梁成翼一方面派骑兵将大量的流民往北汝河上游的黄柏谷驱赶,绕些远路,以便能从上游浅水过河;一方面催促本部兵马及随军眷属的渡河速度,同时使其子梁燕顺率先部精锐随元锦生先渡河去舞阳接管防务。在梁燕顺与元锦生渡河后不过半日,就有敌兵追及离北汝河不足三十里的鸩山口。
梁成翼倒也没有太担心,陈芝虎所部主力还在孟津的黄河北岸,袁立山所部主力远在泰安、济宁也没有大股西进的动向,恢复最先追及来的敌兵,多为从荥阳、大梁等城赶来的驻兵。
荥阳、大梁隶河南,受陈芝虎所辖,但燕廷去年秋后调陈芝虎北渡黄河再西渡到关中参加,燕胡在河南的兵力就极为有限,又多为弱旅,仅用之守城垒。
当然,燕胡在济南也驻有大量的精锐骑兵,受叶济多镝统辖,但从济南过来路途遥远,即使河中撤军的消息传到济南去,也要少说要两三天的时间,反应不会这么快。
梁成翼问探马:“来敌有兵马多少,骑兵又有多少?”
为防备敌兵从北面追来,在鸩山与大盂山对峙所形成的宽谷,梁成翼着部将率兵马在那里临时驻营,他不怕小股敌兵从北面追来,但担心追兵里有大量的敌兵,绕到鸩山东麓去,从北汝河下游袭来,就叫人颇为头疼。
探马回禀道:“追敌约有三千,步骑兼半,昼夜赶来,近鸩山黄雀岭观望,梁岱将军担心敌军夜袭,请制置使调兵增援鸩山口……”
“梁岱手里有五千兵马,还有简营可倚,怕三千敌兵夺营,真是软鸟货!”左路军校尉方克山过来议事,他与殿后兵马主将梁岱有隙,不管梁岱是旧主梁习的亲侄,是新主梁成翼的堂兄,有机会此时不忘奚落。
梁成翼蹙着眉头,不理会部将间的矛盾,说道:“叫三千敌兵盯在后面也不是那么回事。克山,你回内埠去,要防备有敌兵从东面绕过来,我去鸩山口,要能将这股追兵吃掉,问题就会简单一些……”
有敌兵咬在尾巴上,不管多少,总叫堵在渡口一时无法南下的军民寝食不安,凭添诸多的慌乱。再者敌兵不歼,会在短时间里越聚越多,东咬一口、西咬一口,也叫这边难以防备。
要是将这股敌兵歼灭,就会阻吓其他小股敌兵追来,就能给河中军民渡河南撤赢得更多的时间,渡河的范围也更宽敞。
梁成翼抬头看了看天,夕阳已沉,月牙儿有些苍白,但渐显皎洁,月下容易夜渡,也易夜战。
梁成翼吩咐左右继续渡河,不要停息,他检点三千骑兵,往鸩山口而去,与守鸩山口的梁岱汇合,打算拖到明日,将进入鸩山黄雀岭北段的敌兵吃掉。
梁习执掌边军时,梁习子侄有十人在边军为将,有梁门十虎之称。这些年来征战凋零,仅剩四人,梁成冲、梁成翼、梁岱以及给梁成冲任命为方城尉的梁成栋。
辎兵有力气都调到前头渡口去编绳索、造渡船,这边的营垒十分的简陋,鸩山口的营寨主要还是依着鸩山口宽谷里一座突兀而起的石山坳。坳如石谷,南西两面依陡坡,东北两面则立木为栅。
梁成翼率部赶来,已是深夜,恰逢有小股敌兵试探袭营给击退,营栅给打开一个缺口,营寨一角给纵火点燃,但好歹将敌兵击退,除了一地的断肢残臂、断戟残箭之外,夜色倒是渐渐恢复静寂。
兵马入营,梁成翼与梁岱在扈卫的簇拥下策马上石山,在月夜下,看着北面人影攒动,可见敌兵这次夜袭给击退,并没能将这股敌兵唬退。
“北面还有没有其他敌兵过来?”梁成翼问道。
他与梁岱合兵后有八千兵马,倒不怕三千追兵,就怕还有其他追兵过来汇合,那敌兵的声势就大了。
“在孟州倒还有小股敌兵渡过黄河,千余人左右,”梁岱说道,“应是我部从河中撤出后,燕胡调晋南兵马南下。入夜后,北面这股敌兵缠过来,就没有机会再放探马出去侦察北面的情形。”
以往梁成翼占据河中府,与晋南隔河对峙,燕胡主要在孟津北岸驻兵以防,但在孟津以东的黄河北岸诸县,也都有驻兵,约一千八百不等。每一座城池的驻兵看上去不多,但晋南近二十个县,总数加在一起十分的可观。
如今梁成翼弃河中府,黄河中游沿岸都将彻底的落入燕胡手里,晋南诸县就无需驻兵,兵力渡口往河中府聚集,那也是大势所趋。不过这些分散的驻兵要聚集起来形成大股追兵,不是三五天能做成的。
梁成翼倒不会太担心燕胡将晋南的驻兵南调,心里疑惑的只是燕胡也太心急了。
梁成翼见梁岱明明有兵力上的优势,还给三千敌兵压制在山谷里出不去,心里有所不满,但也知道放弃河中南撤,再加去年的大溃,使得河中军兵士气低落、斗志不足,都想着能安然退到南阳就好,并无力敌死战之心。
梁成翼吩咐身后的部将:“董彪子,你与陈嵖各将三百骑,贴着大盂山、鸩山往北,将敌兵斥候逐出山口后,”又与梁岱说道,“你着部将率两千步卒出寨,往北徐出,总不能我们八千兵马,叫三千敌兵压在营寨里不敢出去。”
梁成翼不指责梁岱什么,先派出身边的部将趁夜杀出,与敌兵争夺北口的地势,梁岱心有愧意,也不为自己分辩,当即照梁成翼的部署派兵出营。
趁夜争鸩山口的地势,待天明之后,有机会可以将紧追来的这股敌兵一骨脑的吃下去,也好涨一涨低落的士气。
梁成翼麾下骑兵颇多,河中府兵势最盛时,五万兵马,骑兵将有一万余人。
去年渡黄河作战失利,这次随梁成翼南撤,还有四五千骑兵。随梁成翼从渡口过来与梁岱汇合的三千兵马都是骑兵,当时驰出六百骑,分作两队,趁着月夜,往山北的追兵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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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雀岭是鸩山往北横山的余脉,是一座高四五十丈、长七八里的荒岭,岭头有巨石与雀首,遂名燕雀岭。
陈芝虎站在雀石之上,注视着月夜下从鸩山口出击的河中军。
叫梁成翼万万想不到的,从北面追来的这支兵马,根本就是荥阳或大梁方面出动的驻兵,而是陈芝虎亲率、从孟州东面渡河追来的精锐。
这支追兵人数虽少,仅三千人左右,但凿凿实实是随陈芝虎征战多年的百战虎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