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那金鳞卫听了,也不由睁大双眼,满脸惊惧,更不等程寺云真的拿出什么蛊虫,他便自己奋力往地上一扑,剑柄触地的刹那,剑刃几乎在他血肉里转了一圈,随即当场气绝。
谢缈似乎并不意外,他反而轻笑一声,适时那扎着小辫儿的青年送上来一盏茶,他接来慢饮一口,目光落在青年身上,“丹玉,葛影虹回东陵了?”
“是,如郡王所料,葛家父子和昆先已经早有了嫌隙,此次赈灾银不翼而飞,他们又怀意思是对方私吞,臣便在中间使了些手段,顺水推舟让葛影虹杀了昆先,想来那把钥匙,应该已经被他带回东陵。”
丹玉一垂首,发间的银饰便碰撞出清晰的响声。
“那你就去取钥匙吧。”
谢缈清泠的嗓音透着些许轻快。
“是!”
丹玉一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
程寺云在一旁静默地听了一会儿,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为何丹玉收到书信却迟迟不来东陵,为何这位星危郡王要冒着风险滞留东陵。
是为一把钥匙,也是为一道门,还有锁在门内的秘密。
而那也是他们涤神乡的任务。
思及此,程寺云不由抬首去看那衣袖如云的少年,也不知为何,他握着刀柄的手已满是汗意。
明明是仙姿佚貌,看似不染纤尘,却实则手段极狠,心计极深。
“程乡使,郡王妃来了!”
忽的,一直隐在檐上观察外面动静的一名归乡人说道。
“郡王妃?”
丹玉乍一听这三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地上的血迹收拾干净,你们赶紧走。”
谢缈晃了一下手腕上的铃铛,果然响了,他看也不看院子里的一众人,只随口一句。
程寺云当即唤人来料理地上的血迹,并将那金鳞卫的尸体带着掠上房檐,其他人也紧跟着飞身上去。
丹玉还一头雾水,“小郡王……”
“你也走。”
谢缈抬眼轻睨他。
丹玉一个激灵,顿时什么也不敢问了,眨眼消失在这间窄小的院落里。
院内寂静之下,外头铃铛清脆的声音便要显得清晰一些,谢缈立在原地静静地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他转身走进屋子里,躺上床,没理会趴在里侧的小黑猫,兀自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小黑猫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喵喵叫了两声,一下跑到他的身上。
谢缈眉头微皱,而小猫一双圆圆的眼睛和他对视,坐在他身上,毛茸茸的尾巴摇来摇去。
戚寸心才敲了一下门,门就很轻松地开了,她进门时正好看见这一人一猫对视的一幕。
小猫或许是见她抱着好几个包袱,便一瞬跳下来,围着她脚边打转,喵喵叫个不停。
谢缈坐起来,薄被滑落下去,堆叠在他纤细的腰间,他的眼睛里似乎仍有些未消的睡意,有点雾蒙蒙的。
他也看见她抱在怀里的几个包袱,便问了声,“那些是什么?”
戚寸心却抱着包袱走到他的床前,她面上又是迷茫又是落寞,“缈缈,我姑母要走了。”
谢缈一怔,随即道,“走?她要去哪儿?”
“姨娘忽然要回柏城娘家去,我看姑母的意思,好像姨娘要在柏城长住了,我姑母是她身边的人,也要跟着她走。”
戚寸心垂下脑袋,有点压不住眼泪,“我原以为,我可以给姑母养老的。”
多年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在爷爷出事之后,姑母先离开了南黎,而她和母亲是在父亲死后才去的北魏。
六年前母亲在衍嘉病死,姑母又忽然出现,带着她来到了东陵。
迫于生计,姑母将自己卖入府尊府里做奴婢,而姑母并不同意她入府尊府做工,是她自己一年前偷偷签了活契进府。
“我努力存钱,并不只是因为我想回南黎,我姑母一生没有成亲,也没有子女,她只有我,我想就算她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府尊府,我也想给她养老。”
回南黎,并不是不回来。
她只是想带母亲的骨灰回去同父亲葬在一起,她知道她终究还是要回东陵。
戚寸心抹了一下眼睛,“可是她不让我跟着去柏城。”
谢缈乍听苏姨娘忽然要离开柏城的消息便敛下眸子,又听戚寸心说戚明贞这一生都没成过亲,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敏锐地觉察出了些什么。
“不要哭了。”
他将她手里的包袱都拿过来放下,随即用一双澄澈的眼瞳看着她,“只是去柏城,又不是千里万里那么远,她可以再回来,你也可以去看她。”
戚寸心也知道,只是这么多年没跟姑母分开,她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她捂着脸缓了一会儿,鼻子也没有那么酸了,她才抬头,“可姑母要我们马上成亲。”
“她说的后日,你愿意吗?”
她问。
少年抬起手,腕上的铃铛发出的响声清脆悦耳,他用衣袖擦了一下她的脸,或许觉得好奇,他手指还碰了一下她的眼睫毛。
她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眼睛,却见他是那样认真地在看她,他无暇漂亮的面容带着笑,“嗯。”
他笑起来,羞怯又纯情。
戚寸心一时移开视线,却蓦地盯住他的衣袖。
雪白的袖口,残存了几点猩红。
少年随着她的目光下移,随即藏在衣袖底下的手微不可见地在腰间尖锐的饰物棱角上狠狠一划。
戚寸心没注意到,只是伸手一摸,手指上竟也沾了些淡淡的红,她再抬眼看向他,“这……是血?”
少年轻瞥她指间的红,随即眉眼微扬,将带了一道血痕的手指给她看,“芝麻抓的。”
芝麻?
戚寸心不由转头去看在地上打滚儿玩尾巴的小黑猫。
他手指的划痕有点过重了,真是猫抓的?
戚寸心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但此时,谢缈已握住她的手,用了帕子将她指腹上残留的红色抹去,或是抬首正见她在望着他,他的声音带了几分轻描淡写:
“脏。”
第13章
“爹,昆先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这事儿跟我们家有关,钥匙如今也拿到了,我们只要找到昆先放财宝的密室就好了……”
书房内,葛影虹看着父亲稍显佝偻的背影,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被转过脸来的葛照荣瞪了一眼,吼他,“跪好!”
“父亲,”
葛影虹只好重新跪下,却仍不死心道,“昆先当初升任巡抚,与父亲您是说好,您接手这旧朝齐王府,替他守好藏在王府密室里的宝藏,只等时机一到,就与您平分,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只字不提,您也一直没找到府内的密室究竟在哪儿……”
“这次咱们家在衍嘉的生意损失极大,他明明知道的,却还独吞了那笔赈灾银,父亲,我们何必还要在他手底下忍气吞声!”
葛照荣一脸阴沉,“那你也不该贸然行事!”
“父亲,这件事孩儿已经做了,朝廷也不会发现昆先的死跟我们有关,”葛影虹有些岔岔不平,“我不明白,您为何不赶紧找出密室,反要将钥匙交给那个女人,要她带走?”
“少爷,现今已不是朝廷那边的麻烦了,”
赵子恒立在门外许久,到此刻才踏进门槛来,“现今最棘手的,是南黎。”
“南黎?”
葛影虹皱起眉,“赵师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子恒抬首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二人的葛照荣,或见他没阻拦的意思,便道,“那密室里不止有当初黎国南迁时仓皇遗落的一批珍宝,还有昆先的父亲昆息戎的几封密信。”
葛影虹不由问,“什么密信?”
“昆息戎三十多年前做过大黎的文官,后来北魏皇室入关,夺了大黎半壁江山,他便降了北魏,这投降,自然需要投名状,这昆息戎或游说或威胁,联合当时衍嘉乃周边几个州府的官员一同献上《拜呼延皇庭书》。”
葛影虹自然也听说过那封《拜呼延皇庭书》,近百位大黎地方官共同向北魏皇室进献一封痛斥大黎皇族谢氏,又满篇赞誉呼延皇室受命于天,本该统御中原。
浩浩汤汤数千字,便使南黎士气大挫,于甘源之战后,丢了缇阳以北的半壁江山。
那是南黎至今难忘的“仕人之耻”。
“昆息戎之所以能以汉人的身份在北魏身居高位,凭的可不止是这一封令南黎耻辱万分的《拜呼延皇庭书》,他多年来,还与一位南黎身居高位的官员来往密切。只是昆息戎六年前被人暗杀,他儿子昆先也并不想沾惹这件事,南黎那边也就断了联系,”赵子恒晃了晃扇子,眼睛微眯,“可南黎又怎么会忘了那颗藏在自己朝廷里的毒瘤?钥匙在这儿,不就给了南黎机会?”
葛影虹还在出神,背对着他们许久不出声的葛照荣摸了摸指间硕大的宝石戒指,他拧起眉,一双眼睛阴沉锐利,“往年月容也是这几日回柏城省亲,这一趟走得也不算突兀,”
“再等不得了,让月容走,天一亮就走!”
仍是这般漆黑的夏夜,但窗外阑的树影里却少了聒噪的蝉声。
再不是南院那间破旧的屋子,戚寸心拥着被子,翻来覆去也没有什么睡意,她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清晨姑母同她说的那些话。
“再有个三五日,我就要跟着姨娘走了,”
那时戚氏面上带着些难得的温柔,“你也知道姨娘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柏城一趟,但这次,姨娘怕是要在那边久住,我是她身边的人,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久住?”
戚寸心忙追问,“久住是多久?姨娘为什么不回府里了?”
“都是府尊的意思,我们做下人的哪里会知道?”戚氏轻轻叹一声,又打量起她的面容,“寸心,我是卖了身的奴婢,死契一辈子都攥在主子的手里,而你如今也大了,该有自己的日子过了,你就在东陵,跟沈小公子好好过。”
“我看后天是个好日子,你们便在那天成亲吧。”
戚氏摸了摸她的鬓发,“你就听我的话,好歹让我走前,看着你成亲。”
角门旁边的墙根儿下是戚氏替她收拾好的包袱,她一年前入府带的东西就不多,走时,竟也没几样带的。
但此刻,戚寸心伸手探入枕头底下,指尖触到布兜里包裹的硬块,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眼睛有点湿热。
在晚间洗漱过后,她在包袱里翻找衣服的时候,才发现戚氏塞了一袋银子在里面,足有二三百两。
那是姑母存了多久的啊?
戚寸心越想,越鼻酸,她忍不住抹了几下眼泪。